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八十九章 醉得不知人間第幾天

    而騎龍巷左護法,還能如何,繼續趴窩不動唄。

    陳靈均一直對這傢伙怒其不爭,也是個扶不起的憊懶貨色,自己都不想著升官,讓他景清大爺如何栽培、提攜?

    山上都是些瑣碎小事,不累人,就是最能消磨光陰,所以暖樹最近只要得閒,就會來這邊縫製布鞋,當是休歇了。

    背竹箱,手持行山杖,曾是老爺帶起來的風氣。

    如今一身青衫長褂,腳穿一雙千層底老布鞋,也是。

    所以小米粒,陳靈均,還有仙尉道長,就都有想法了。

    其實朱先生早就很喜歡穿布鞋,只是誰都沒在意。

    畢竟裴錢在第一次得知老廚子曾經有個“貴公子”的綽號後,差點沒笑出眼淚來,小米粒要好一點,反正那幾天,只是圍著老廚子轉,也不說什麼,就是使勁瞧。暖樹可能算是最善解人意的一個了,在屋內聽到裴錢捧腹大笑說著“貴公子”“謫仙人”之類的說法,小米粒已經在床上笑得打滾,暖樹就只是眨了眨眼睛,抿起嘴唇,沒有笑出聲。

    小米粒大搖大擺去詢問老廚子要不要一雙布鞋的時候,才進大門就開始嚷嚷,朱斂繫著圍裙提著菜刀走出灶房,結果小米粒就那麼低頭一瞧,是布鞋,再那麼抬頭一看,有菜刀,一老一小,大眼瞪小眼,反正當時場面就挺尷尬的。

    暖樹低頭輕輕咬掉線頭,好奇問道:“老爺,那隻摺紙燕子是送人了嗎?”

    中土五嶽,煙支山的那位女子山君,在功德林那邊,曾經送出一隻摺紙烏衣燕子,可以視為一位香火小人,只需要放在祖宅匾額或是房樑上邊,而且離著名山大嶽越近越有靈氣。

    陳平安笑著點頭,“很不捨得,送了心疼,只是送了也會心安。”

    陳平安後仰躺去,雙手枕在腦袋下邊,翹起腿,笑著問道:“暖樹,小米粒,你們說岑鴛機這麼辛苦練拳,到底追求什麼?”

    要說岑鴛機是居山修道,如此不知疲憊,好像還能理解幾分,從此仙凡有別,追求證道長生,哪怕修行小成,也可以延年益壽。

    可是她每天這麼練拳,夏去秋至,冬去春來,年復一年,風雨無阻,照理說總得有個想法和盼頭,可好像岑鴛機也沒有說一定要如何,好像練拳就只是練拳,連陳平安耐心這麼好的人,甚至都會無聊到想要幫岑鴛機大致算一算,上山下山再上山,這些年到底走了多少步的拳樁。

    暖樹想了想,輕聲道:“朱先生說她是拳中有自我,裴錢說她是想要證明女子練拳也有大成就,陳靈均說她是,各有各的說法,我覺得岑姐姐可能就只是在做一件自己真心喜歡的事情吧,別人眼中的結果如何,好像不是那麼重要,又可能這個過程就是最好的結果。”

    陳平安點點頭,“有點明白了。”

    小米粒原本趴在青竹廊道中,雙手託著腮幫數著崖外過路白雲一二三,等到好人山主躺著,她就立即一個側翻,再旋轉半圈,一起仰面躺著,與好人山主有樣學樣,翹起腿一晃一晃。

    陳平安閉著眼睛。

    上次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因為那會兒還沒想著去桐葉洲創建下宗。

    陳平安最早的設想,是元嬰境崔嵬坐鎮拜劍臺,與九位劍仙胚子在那邊煉劍修行。

    所以當時隋右邊在祖師堂議事途中,突然提出要求將拜劍臺作為道場。

    陳平安就隨便用了個藉口拒絕此事,說是別處宗門,金丹開峰,落魄山得是元嬰境。

    結果九個孩子,虞青章和賀鄉亭與於樾拜師,離開了寶瓶洲。

    程朝露,何辜,於斜回,各自拜師,由於他們的師父都是青萍劍宗祖師堂成員,便跟著更換了譜牒,理所當然去了桐葉洲。

    白玄和孫春王,雖然沒有卻也留在了密雪峰上的那處洞天道場內煉劍。

    最後真正留在落魄山這邊的,就只有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兩個小姑娘了。

    何況納蘭玉牒這個財迷小算盤,還喜歡跟著擔任落魄山掌律的師父,一起乘坐風鳶渡船,走南闖北,跨越三洲之地,據說隨身攜帶一本冊子,在各個仙家渡口靠岸,有想到能夠掙錢的好點子就立即記錄下來。

    陳平安睜開眼睛,坐起身盤腿而坐,感嘆道:“有了青萍劍宗,落魄山這邊,以後劍修數量就很難增加了。”

    小米粒跟著坐起身,使勁點頭道:“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腦袋,“這顆機靈的腦闊兒,幫忙想個主意?”

    小米粒點點頭,雙臂環胸,閉上眼睛,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眉頭。

    陳平安也不打攪她,轉頭笑問道:“暖樹,那些閒置的藩屬山頭,遠幕峰之外,有特別喜歡的地方嗎?要是有,就跟我說一聲,我幫你留著。”

    如今閒置的十座藩屬山頭,有灰濛山,硃砂山,蔚霞峰,拜劍臺,香火山,遠幕峰,照讀崗。

    曾經租借出去、卻又再租借回來的三座山頭,寶籙山,彩雲峰和仙草山,如今自然也是可以作為開峰地址的。

    黃湖山那邊,已經有水蛟泓下開闢水府,暖樹和陳靈均的兩隻龍王簍,也在那邊煉化為山水大陣。

    其中遠幕峰,陳平安已經早早送給了李寶瓶。

    所以先前純陽真人才會在那邊崖刻一篇道詩。

    如果蔣去沒有成為崔東山的嫡傳弟子,更換譜牒,去了青萍劍宗,那麼作為落魄山嚴格意義上的第一位符籙修士,等到蔣去將來成功結金丹,寶籙山就是預留給蔣去的。

    照讀崗那邊,林守一,於祿和謝謝,各自都挑好了有眼緣的府邸。

    只是一旦成為儒家君子賢人,就不可擔任任何仙府門派的譜牒修士、記名供奉了。

    西邊大山,如今還留下十餘個外鄉仙家勢力,就像作為黃粱派下山的衣帶峰。

    上次姜尚真說話直接,那些個不熟的仙府,只要買賣雙方,你情我願,就有了香火情。

    天底下就沒有一堆穀雨錢解決不了的事情,如果有,就再加錢!

    如果只是這麼一句話,就不是落魄山周首席的行事風格了,姜尚真的後邊一句話才是精髓。

    “只要今天山主開口,我離開霽色峰就去敲門,明兒但凡有一位仙師不是眉開眼笑搬出山頭的,就算我這個新任首席供奉,做事情不講究!”

    其實上次霽色峰祖師堂議事,泉府韋文龍早就挑明瞭,自家落魄山早已還清債務,泉府賬簿上邊,所謂的“略有盈餘”,就是賬面上還躺著三千六百顆穀雨錢的現錢。

    這還不算財庫裡邊的那六百顆金精銅錢!

    暖樹搖頭道:“老爺,我還是龍門境呢,金丹都不是,離著元嬰還遠呢,不用留。”

    而且粉裙女童也不願意離開這裡,就算離著落魄山再近,也終究不是落魄山啊。

    陳平安笑道:“那就不著急。”

    好像在她們這邊,山主說得最多的同樣一句話,就是不著急。

    不知不覺,反覆說。

    陳平安繼續說道:“某位大爺就不一樣,已經在犯愁到底該選灰濛山好,還是硃砂山好了。在牛角渡那邊,還故意有此問,給我下套呢,我就沒搭茬。”

    暖樹皺了皺眉頭,又笑了笑,繼續低頭縫製布鞋。

    就這樣,又一天,白雲走上青山頭,來了又走。

    仙草山中,杏花桃花裡,笛聲悠悠喊來滿天月色。

    騎龍巷的相鄰兩間鋪子都打烊關門了。

    老廚子犒勞自己,炒了兩碟下酒菜,每抿一口酒,翻動一頁拳譜。

    小陌在那棟被自家公子取名為兩茫然的私宅書樓內,瞥了眼窗外,本想說點什麼,想起公子的教誨,便忍住沒開口。

    仙尉道長辛苦看門一天,挑燈夜讀,偶爾也會提筆蘸墨寫點什麼,前人為今人謀福祉,今人也要為後人做點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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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騎驢入山,搖搖晃晃,意態閒適。

    不過當然是一張符籙化成的驢子,修道之人翻山越嶺,若想珍惜腳力,都喜歡用這類符籙來代步,就是價格不低,而且損耗頗多,下五境練氣士往往是買得起,用不起。

    男人不修邊幅,滿臉絡腮鬍,騎著小毛驢正在吟誦,搖頭晃腦,神色自得。

    離著落魄山還有段路程,一人一驢就要過溪澗石橋時,對面出現一襲青衫,微笑道:“驢背何人,獨得詩句。”

    劉灞橋哈哈笑道:“陳平安,每次看到你,我就覺得自己格外英俊。”

    好個開場白。

    陳平安面帶微笑,“灞橋兄,這次下山,已經去過正陽山小孤山了?下次再去,記得報我的名字,多住幾天也無妨,只需下榻白鷺渡的過雲樓,我與客棧前任掌櫃倪月蓉,渡口管事韋月山都是朋友,可以記賬的。”

    劉灞橋一下子給戳中了心窩子,頓時臉色尷尬,“就你屁話多。”

    那場觀禮風波過後,剛剛躋身宗門的正陽山雖然淪為一洲笑柄,卻也不全是壞事,比如早年被風雷園黃河打碎劍心的蘇稼,返回正陽山,雖然蘇稼已經不再是劍修,她仍然被重新納入祖師堂嫡傳譜牒。只是當下外界都不清楚,其實蘇稼又有一樁新機緣,得以繼續煉劍,她經常往來於小孤山和茱萸峰,只是山主竹皇的關門弟子吳提京,莫名其妙脫離了譜牒,離開正陽山,不知所蹤。

    作為正陽山的死敵,如今的風雷園,因為園主黃河已經趕赴蠻荒天下,如今身在日墜渡口,猶有師弟劉灞橋這位元嬰境劍修坐鎮山頭。

    而且劉灞橋還是寶瓶洲自己評選出來的年輕十人之一,當然,具體名次是一直跌了再跌。

    只是相較於已經擁有兩位玉璞境劍仙的正陽山,如果只是比拼紙面實力的話,風雷園到底是落了下風。

    陳平安笑問道:“怎麼想到來落魄山了?”

    “跟師兄約好了百年之內躋身玉璞,這不是還有九十多年嘛,憑我的練劍資質,急什麼。”

    劉灞橋翻身下了驢背,“練劍不能關起門來悶頭瞎來,看看風雪廟魏晉,再看看你跟劉羨陽,哪個不是喜歡到處亂晃的,你們仨,都是四十來歲躋身的玉璞境,我之所以現在還只是個元嬰,就是下山太晚,次數太少。”

    對於躋身玉璞,劉灞橋還真不是自負,確實是有幾分底氣的,可要說仙人,師兄黃河看得認準,劉灞橋就只能靠熬了。

    昔年寶瓶洲地仙聯袂登高飛昇臺,能否得見遠古天門,就是一塊最好的試金石。

    劉灞橋賊兮兮問道:“怎麼捨得將隋右邊交給下宗?”

    下山、下宗勢力過大,反客為主,一向是山上大忌。

    當然了,落魄山不用擔心這個。

    劉灞橋對陳平安還是很有信心的,短短三十年間創建上下兩宗門,再說了,陳山主還是他劉灞橋看著長大的嘛。

    陳平安沒好氣道:“這有什麼捨得不捨得的,她是劍修,青萍劍宗是劍道宗門,要是她留在落魄山,才叫有鬼了。”

    寶瓶洲年輕十人,真武山的馬苦玄領銜,位居榜首,之後是龍泉劍宗的謝靈,馬苦玄的師伯余時務,此外雲霞山綠檜峰蔡金簡,落魄山隋右邊,姜韞和書院周矩,還有一個名為趙須陀的散修道士等人都在榜上,而隋右邊因為與劉灞橋同樣是劍修,所以在謝靈和餘時務分別趕超名次後,已經跌出前三甲的劉灞橋,極有可能會被擠到第五的位置。

    結果聽說隋右邊跑了,去了桐葉洲,在落魄山的下宗那邊擔任祖師堂供奉,如此一來,寶瓶洲年輕十人,就等於出現了個空缺。

    這讓劉灞橋很開心,躺著不動,啥事沒做,就保住了屁股底下的那把座椅,所以最近在風雷園,再瞧見那些個只會說風涼話的師門長輩,劉劍仙腰桿硬,嗓門大,說話衝。

    陳平安笑道:“你也就是運氣好,風雷園年輕一輩天才多,兩三百年內都不會有那種後繼無人的顧慮,不然以黃園主的性格,在下山之前,都能直接降下一道法旨,讓你禁足百年乖乖練劍。”

    風雷園在李摶景兵解離世之後,歸功於大弟子黃河挑起了大梁。

    正陽山那邊,祖山一線峰的山主竹皇也好,滿月峰上的玉璞境老祖師夏遠翠也罷,還真不敢與元嬰境的黃河問劍一場,誰都不敢說高一境就能穩贏。

    山門非但沒有就此頹敗,“家道中落”,反而呈現出一種蒸蒸日上的氣勢。

    而且劉灞橋的幾個師弟,師侄,都是極有天賦的年輕劍修。

    劉灞橋點頭道:“按照師兄的說法,宋道光,載祥,邢有恆,南宮星衍,他們幾個,未來都有希望躋身元嬰境。”

    劉灞橋揉了揉下巴,“陳平安,你就沒覺得奇怪嗎,怎麼好像如今我們寶瓶洲的地仙劍修,自從魏晉躋身上五境起,就這麼一下子變得不值錢了。”

    陳平安笑道:“可能是某張漁網破了?”

    劉灞橋疑惑道:“怎麼講?”

    陳平安說道:“多說無益,自己體會。”

    劉灞橋牽著毛驢,笑道:“我有個師侄叫邢有恆,你應該沒聽說過……”

    這個每天看似吊兒郎當亂晃悠的邢有恆,其實背地裡修行最為勤勉,堪稱拼命,每次離開道場,卻會假裝詫異,唉,某某師兄怎麼又在閉關煉劍?

    就是個賤貨。

    不過劉灞橋很喜歡,像自己。

    陳平安卻說道:“知道,一個很年輕的龍門境劍修,殺力在同境劍修當中,算是很出彩了。怎麼,這就結金丹了?如果沒記錯,邢有恆如今才三十歲出頭吧?”

    劉灞橋笑著點頭,“有運氣的成分,不過到底還是成功結丹了,這裡邊關係到一樁玄乎的仙家機緣,因為涉及山門內幕,就不與你多說了。反正就是風雷園準備要在立夏這天,舉辦一場小規模的開峰慶典,只邀請些熟人,我那個師伯每天煩我,說我與陳劍仙既然早就熟識,關係到底有多好,別靠嘴說,趕緊的,與落魄山敲定此事,我們風雷園也好早點安排座位。而且師伯下了一道死命令,必須得是陳劍仙親臨,不能讓落魄山旁人代勞,如今那個夢粱國的黃粱派,自從陳劍仙上

    次親自蒞臨婁山,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咱們風雷園怎麼都不能比一個黃粱派差了。”

    “我擔心只是飛劍傳信一封,請不動事務繁重的陳劍仙,到時候隨便找個由頭就婉拒了,到時候我丟臉就丟大了,我那師伯脾氣不太好,都能把鞋底板砸在我臉上。我這不就親自趕來這邊,邀請你參加這個慶典,咱也不整那些虛的,陳平安,要真有事,脫不開身,沒關係,人不去,只要別讓我今兒空手而歸就行,就算沒白交你這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