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九十四章 飛鳥回掌故

    此外也有老人嘴上唸唸有詞,將草木灶灰撒在家門口成一橫線的,攔門闢災,或是在牆角撒出龍蛇狀,阻擋邪氣。又或者是在院內和曬穀場,先堆放五穀雜糧成小山狀,再撒灰圍成一圈,如水環繞高山,保佑今天莊稼豐收,倉囤盈滿。還有些家裡多田地的富裕門戶,就更講究了,有那送黃迎青的說法,得有兩人,一人腰別裝滿草灰的袋子,一路撒到小鎮外邊的龍鬚河邊,另外一人在用一袋子穀糠引龍回家,既有引田龍的意思,也有同時送走窮神迎財神的說法。

    若是以往,老爺給出這個解釋,陳靈均也就聽過就算了,只是今天不一樣,他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的真正原因。

    老爺也沒說假話,年少時老爺既沒讀過書,也沒人願意教他這些門道,確實是不懂引龍的規矩和忌諱,但是真正的緣由,還是因為那會兒的老爺,在家鄉小鎮這邊,可能他本身就是一個忌諱吧。

    陳平安開口笑問道:“你有沒有琢磨出門道?”

    陳靈均疑惑道:“啥?”

    陳平安說道:“火燒草木成灰,起山,引水,系木,牽錢,這就涉及到了五行的金木水火土,之所以每家每戶都有不同的引龍方式,是需要配合五行命理的,家裡人多,就可以湊齊五種撒灰引龍,人少,就只能挑選兩三種了。”

    陳靈均點點頭,說道:“老爺原來是說這個啊,早就想明白了,還以為老爺打算說啥玄乎的事情呢。”

    一板慄砸下來,早有準備的陳靈均趕緊轉頭。

    好像每個鄉野村落裡邊,都有個不開竅的痴呆傻子,然後陳靈均就像那個覺得沒有這回事的,哈哈,有嗎,咱們這兒就沒有吧。

    陳平安走回泥瓶巷,期間路過曹家祖宅,又看了眼自己祖宅左手邊的隔壁屋子,再走入院內,和陳靈均一起將水倒入缸內。

    暖樹和小米粒已經備好了碗筷,一起在正屋圍桌而坐,吃起了本該滋味寡淡的龍鬚麵,不過暖樹特意帶了幾種她自己採摘、晾曬的山野乾菜,陳平安幾個吃得有滋有味,坐在門口位置的陳靈均吃完一碗,咳嗽一聲,輕敲筷子,示意某個笨丫頭有點眼力勁兒,剛好陳平安輕推手中空碗,陳靈均立即起身,一手一個白碗,讓老爺稍等片刻,屁顛屁顛去灶房那邊挑面了。

    重新落座,陳靈均捲起一大筷子麵條,吹了口氣,問道:“老爺,鄭大風真要去仙都山啊。”

    鄭大風才回落魄山就要離開,陳靈均肯定是最失落的那個,要是每天都能跟大風兄弟聊天打屁多帶勁。

    陳平安說道:“我會再勸勸他。”

    別看鄭大風先前找了堆理由,其實真正的原因就只有一個,給仙尉讓路。

    崔東山的盛情邀請,只是給了鄭大風一個用來說服陳平安和仙尉的藉口。

    陳靈均如釋重負,老爺願意親自出馬挽留,再有自己打配合,敲邊鼓,想必留下大風兄弟,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陳靈均含糊不清道:“因為先前不清楚老爺返回家鄉的確切時間,李槐就中途帶著嫩道友離開龍舟渡船,直接去書院了。”

    陳平安點點頭。

    李槐和嫩道人,先前與陳靈均郭竹酒一起參加黃粱派開峰典禮,並沒有一起返回牛角渡,因為李槐要趕緊走一趟山崖書院,有個賢人身份,到底不一樣了,如今一些個書院事情,是需要他到場的。

    此外陳平安已經回信茅師兄,再給李槐寄去一封信,說了同一件事,就是以山崖書院的名義,邀請那位嫩道人參與桐葉洲開鑿大瀆一事,畢竟嫩道人有個李槐扈從的山上隱蔽身份,這件事,山崖書院不會大肆宣揚,書院和文廟只都會秘密錄檔。茅小冬在升任禮記學宮司業之前,曾是住持具體事務多年的山崖書院副山長,由他來跟書院商量此事,比起陳平安開口,自然要更合適,茅小冬在文廟道統內,等於是跳級高升,擔任一座儒家學宮、尤其是還是禮記學宮的二把手,山崖書院和大隋高氏王朝,都是與有榮焉,至於李槐如何突然成為文廟欽定的賢人,估計書院和高氏到今天還是懵的,屬於那種教人都不知道如何對外吹噓的意外之喜了,畢竟總不能昧著良心,說是我們書院的李槐飽讀詩書、是個一等一的讀書種子吧?

    書院那些宿儒出身的夫子先生們,可能對學生李槐的唯一印象,大概就是讀書還算用功,總是成績墊底?

    陳靈均由衷感嘆道:“都混成書院賢人了,李槐也是傻人有傻福,我看人一向奇準,只在李槐這邊,看走眼了。”

    暖樹默默看了眼陳靈均,小米粒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陳靈均只當沒看見沒聽見,倆丫頭片子,頭髮長見識短,曉得個錘子。

    我這御江小郎君,落魄山小龍王,風裡來浪裡去,走老了江湖,除了自家老爺,誰能跟我比見識,更清楚江湖險惡?

    陳平安一笑置之。

    當年一起去大隋山崖書院求學的路上,李槐曾經跟陳平安說起過一件糗事,說自己小時候頑皮,不管惹了什麼事,一向雷聲大沒雨點的孃親,就只動手打過他一次,而且是結結實實好一頓揍,打得他屁股開花,嗷嗷哭。

    原來李槐有次被姐姐李柳帶著去“引錢龍”,他故意拖拽著紅線銅錢,一個旋轉,將李柳灑下的灰線圓圈,整個都給攪亂了,大搖大擺回到家中,不知輕重,當成壯舉給爹孃顯擺了一通,嚇得婦人當場臉色慘白,先是揪著閨女的耳朵,再掐女兒的胳膊,婦人罵得震天響,使勁埋怨李柳這個當姐姐的,怎麼也不攔著槐子,婦人倒是不擔心財運什麼的,反正家裡都這麼窮了,莫說是供奉不起財神老爺,估計連窮神都不稀罕待在他們家了,她只是擔心李槐這麼做,犯忌諱,李槐年紀小,經受不住某些老人常唸叨的那些神神怪怪說法,故而婦人再心疼兒子,也難得家法伺候,把李槐按在長板凳上,就是一通雞毛撣子,其實也就是做個樣子給老天爺看,已經教訓過了,就別生氣了。只是婦人還是擔心,那是她唯一一次帶著份禮物,去楊家鋪子後院,低三下氣,找自家男人那個不靠譜的師傅幫忙,老傢伙,懂得多,說不定有法子補救,至少,也不能讓李槐受了牽連,當時吞雲吐霧的楊老頭聽說過後,還是萬年不變的面癱神色,只說沒什麼,沒什麼忌諱不忌諱的。

    婦人一聽就急眼了,李槐不是你的親孫子,你這個老不死的東西,就不當一回事,對吧?

    看見那婦人就要一哭二鬧三上吊,黑著臉的老人只好收起旱菸杆,讓她別吵吵了,再吵就真有事了。

    婦人雖然將信將疑,還是立即閉嘴。最終一年到頭除了獨自進山採藥,幾乎足不出戶的老人,難得將煙桿別在腰間,出門一趟。

    楊老頭去堆滿雜物的耳房那邊,取來一隻袋子,老人面無表情撂下一句,讓婦人別跟著了。

    婦人不怕這個薄情寡義的老不死,但是怕那些虛無縹緲的老規矩,老老實實照做了,就沒跟著。

    等楊老頭離開藥鋪,臨了,婦人又讓同行的女兒李柳,把先前自己擱放在藥鋪前屋櫃檯上邊的登門禮,給偷偷拿回家去。

    按照婦人的小算盤,這趟登門求人,先不讓老東西看見自己帶來的禮物,等她去了藥鋪後院,若是能辦成事,咬咬牙,送就送了,若是不頂用,老傢伙還有臉收禮?現在看老東西出門時的模樣和架勢,估計是十拿九穩了,既然都是半個自家人,今兒又不是逢年過節的,那還送什麼禮呢。

    收拾過碗筷,陳平安帶著他們一起走去騎龍巷。

    處州那邊,想來今天剃頭鋪子的生意是最好的,孩子被長輩抓去理髮,也有說頭,叫剃“喜頭”。

    不過這是外邊各地皆有的習俗,其實小鎮這邊早年是沒這個說法的。像那紅燭鎮是三江匯流之地,有清晨起龍船和夜中放龍燈的習俗,前者是請龍抬頭出水,庇護走水路的船戶商家一年行船安穩,無波無瀾。而後者是那些賤籍船戶帶起來的風氣,他們是舊神水國遺民,屬於至今尚未獲得朝廷赦免的戴罪之身,世世代代聚集在一處河灣內,不得登岸,所以今夜會用蘆葦和高粱稈紮成的龍船,擺一隻油碗,點燃蠟燭,放入河灣,隨水流向下游,寓意為龍照亮水中夜路。如今州府治所同城的處州城那邊,就跟著有了扎龍船和放花燈的風俗。

    陳靈均撇撇嘴,說道:“賈老哥如今可是大忙人了,是二管事了嘞,一年到頭不著家,都在天上晃盪,再這麼下去,多結交幾個新朋友,恐怕都要不認我這個患難兄弟了。”

    “賈老道長是很念舊的人。”

    陳平安笑呵呵道:“崔東山打算把賈老道長拉攏到青萍劍宗那邊,加入掌律譜牒一脈,專門負責傳授弟子那些外出遊歷的江湖講究和人情世故。”

    陳靈均聞言立即急眼了,覺得必須跟自家老爺來一番冒死諫言了,“老爺,賈老哥可不能被大白鵝挖牆腳了去啊!大白鵝沒完沒了,無法無天!得管管,真得敲打敲打了!再說了,賈老哥要是去了那邊,更換譜牒,趙登高和酒兒不得跟著去啊,咱們落魄山好歹是上宗,如今譜牒成員的人數就已經輸給下宗一大截了,老爺,事先說好,可不是我以己度人啊,我就是覺得憑大白鵝那德行,以後帶著下宗來咱們上宗參加議事,肯定會故意帶好多人一起,浩浩蕩蕩走上霽色峰,非得跟咱們抖摟排場呢。”

    陳平安笑著點頭,“是崔東山做得出來的事情。”

    陳靈均說道:“要是真有這麼一天,反正我肯定會被氣得不輕。”

    陳平安轉頭望向暖樹和小米粒,笑問道:“你們覺得呢?”

    小米粒皺著眉頭,今兒下山沒有帶行山杖和金扁擔,拽了拽斜挎麵包的繩子,點頭又搖頭,“沒有景清那麼生氣,吧?”

    生氣肯定是要生氣的。

    暖樹柔聲道:“老爺,如今咱們山上就冷清許多了。”

    聽聽,咱們。

    陳靈均豎起大拇指,笨丫頭難得說句聰明話。

    就像召開了一場內部小山頭的祖師堂議事,陳平安見他們仨都意見一致,點頭道:“放心吧,我有數了。”

    來到騎龍巷,走下臺階,先去了草頭鋪子,少女崔花生離開這裡,已經登上風鳶渡船,很快就是青萍劍宗那邊的譜牒成員了。

    只剩下趙登高和田酒兒當店鋪夥計,見著了大駕光臨的山主,是同門更像兄妹的兩個,都立即與陳平安行禮,陳平安看了眼酒兒的臉色,放下心來,點點頭,與他們聊了幾句,象徵性翻看了賬簿,走個過場,再去隔壁的壓歲鋪子,白髮童子已經搬去拜劍臺了,除了需要給弟子姚小妍傳授道法,現在多了個編譜官的身份,每天都會去落魄山門口守株待兔,等著客人登門,記錄在冊。

    在維持小鎮舊習俗“一線不墜”以及引入新風俗這一塊,騎龍巷的賈老神仙,是立下不小功勞,有過很大貢獻的。

    前些年小鎮的紅白喜事,不管貧富,只要有街坊鄰居邀請,賈老神仙幾乎都會到場幫忙,從頭到尾,事事極有章法,久而久之,騎龍巷那邊出了個賈道長、老仙師,名氣越來越大,就連州城那邊,都喜歡喊賈老神仙過去鎮場子,操辦各種紅白喜事,一來二去,賈老神仙有無登門,就成了處州城比拼家門聲望的一個標杆,何況賈老神仙不求財,家底殷實的富裕門戶,給個大紅包,照收不誤,貧寒困苦之家,老神仙只是吃頓飯,喝個小酒,也從無半句怨言,之後再有邀請,老神仙一樣願意登門。

    小鎮這些年每年正月初一,老人走得多,所以何時放鞭炮燃放爆竹的具體時辰,也是賈老神仙在年三十晚上,走門串戶問夜飯時,經常被問及的問題,甚至州城那邊還會專門有人在年關時節,就趕來小鎮的騎龍巷,與老神仙請教此事,免得誤了迎新吉時。

    正是賈老神仙的解釋緣由和帶頭作為,使得槐黃縣和處州城,這些年逐漸有了個新習俗,因為才知道原來二月二還是土地神誕辰,按照老神仙的說法,傳聞外鄉民間早有祭社習俗。在老百姓心目中,各路山水神靈和州郡城隍老爺們,雖說神通廣大,庇護一方風土,可脾氣難免有好有壞,而且往往廟宇深沉,大殿內供奉的金身神像,高大威嚴,容易讓人望而生畏,那麼作為福德正神、卻官品最低的土地公,就是最讓老百姓喜聞樂見的親民官了。因為土地廟,多與民居雜處,甚至有些“土地廟”就只是路邊鑿個石像而已。於是在賈老神仙的帶領下,信這些的家家戶戶,就養成了這天為土地公“暖壽”的習慣,與紙錢鋪置辦衣物、車馬和宅子,抬到土地廟那邊燒香祭祀,敲鑼鼓,放鞭炮,很是熱鬧。

    在壓歲鋪子這邊,發現石柔和周俊臣也在吃龍鬚麵,而且還是小啞巴下廚,石柔邀請落座,陳平安也不客氣,就多吃了一碗。

    返回落魄山,各忙各去,暖樹要灑掃庭院,小米粒要和景清一起去巡山,陳平安只看到仙尉坐在門口的竹椅上,說大風兄還沒起床呢,陳平安就去宅子裡邊敲門,睡眼惺忪的漢子打開門,彎腰扒拉著靴子,跟山主抱怨不已,說好不容易做了個好夢,今晚續不續得上都難說了。

    陳平安就帶著鄭大風一起登山,來到山頂,因為集靈峰要高出天都峰,憑欄遠眺,能夠望見東邊炊煙裊裊的小鎮。

    陳平安和鄭大風一起看著小鎮那邊。

    只是一個看小鎮舊學塾,一個看那楊家藥鋪後院。

    鄭大風扯了扯領口,輕輕嘆息。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

    如今小鎮熟人沒幾個人了,就連黃二孃的酒鋪都搬去了州城,多半是為了她兒子的求學,以後可以參加科舉,能夠金榜題名。

    鄭大風問道:“聽說你打算去當個開館蒙學的先生?”

    陳平安笑著點頭,“已經找好地方了,現在連靠山都有了。”

    鄭大風好奇問道:“靠山?何方神聖?”

    陳平安說道:“洪州南邊的鄆州地界,水神高釀,剛從白鵠江上游的積香廟搬遷過去。”

    鄭大風啞然失笑,聽說過這位河神老爺的鼎鼎大名,簡直就是如雷貫耳,一條凜凜鐵骨擔道義,死道友不死貧道嘛。

    不過鄭大風揉了揉下巴,聽說鐵券河下游的白鵠江,那位水神娘娘,在那山上可是有個“美人

    蕉”的綽號,仰慕已久。

    陳平安說道:“龍尾溪陳氏聘請的那撥夫子,很快就要離開槐黃縣城了。以後的學塾夫子,就只能通過縣教諭選人聘任了。”

    鄭大風斜靠欄杆,懶洋洋道:“說實話,我要是那些都算名動一國的碩儒,跑來這邊給一幫孩子開蒙教寫字,也會覺得憋屈。也就是龍尾溪陳氏開價足夠高,除了每個月的一大筆俸祿,陳氏家藏的善本書籍年年送,不然誰樂意來這邊,確實太大材小用了,關鍵是這麼些年傳道授業,教來教去,都沒能教出個進士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