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一十七章 又與誰問梅花消息

    姑蘇小心翼翼道:“裴錢這麼厲害麼?”

    鍾魁笑呵呵道:“你要是跟我一樣,見過小時候的裴錢,上次在青萍劍宗,你是絕對不敢掉以輕心的。”

    胖子埋怨道:“你不早說?!”

    鍾魁說道:“早說個什麼,我認識裴錢,不比認識你更早?我傻麼,胳膊肘往外拐?”

    胖子伸手輕輕捶打胸口,痛心疾首道:“鐵打的兄弟情誼,就這麼一文不值?!氣煞寡人了!”

    鍾魁皺眉道:“奇怪了,上官老兒怎麼教出這麼個不著調的風流弟子,就不怕晚節不保嗎?回頭我得問問去。”

    那雷箸派修士,約莫是與修行雷法相契合的緣故,大多性格剛烈,骨頭極硬,當年那場大戰,其中一撥祖師堂嫡傳,在府主的帶領下,與那個後來被譽為虞氏王朝國之柱石的年輕武將麾下兵馬合攏,且戰且退,而且一有機會,就去襲擾蠻荒妖族,立功不小。但是功成之後,整個飛鏡峰連同雷箸派祖師堂嫡傳修士卻毫不居功,甚至刻意隱瞞了這樁事蹟。只是有個小道消息在山上流傳,那上官老兒自稱老子是幫黃將軍這個人,只是這麼一支兵馬,不是幫那些見機不妙就跑得比兔子還快的虞氏皇族。

    談瀛洲以心聲說道:“又乾,你這個裴師姐,脾氣也太好了點,擱我,被個繡花枕頭這麼死纏爛打,早就一拳過去,砸在對方面門上,不見滿臉血絕不收拳!”

    鄭又乾其實也奇怪,總覺得這個裴師姐跟自己想象中的那個“鄭錢”,怎麼都對不上號。

    尤其是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鄭又乾發現裴師姐她雖然話不多,但是常有笑臉,和氣得很,一點都不凶神惡煞!

    反而就像那種出身簪纓世家的女子,知書達理,賢淑溫柔,極有家教的。

    談瀛洲還有個更奇怪的事情,如何想都不通,若說容貌,肯定還是那個寶瓶姐姐更好看,為何那些男人都是奔著裴錢去的,就問鄭又乾,知不知道原因。

    鄭又乾猶豫了半天,顯然是知道答案,卻不宜開口,畢竟她們都是師姐,聊這個,沒規矩,不懂禮貌。

    談瀛洲沒好氣道:“法不傳六耳,你擔心什麼,當我是小米粒麼,那麼喜歡當耳報神?”

    鄭又乾這才小心翼翼說道:“李師姐長得好太看,一般男子都不覺得搭訕有任何用處,就乾脆不自討沒趣了,裴師姐好看自然是好看的,只是沒有李師姐那麼好看,兩位師姐每天幾乎影形不離,每次露面,她們站在一起,如褚高這般心思活絡的不正經男子就管不住花花腸子了。”

    談瀛洲冷笑道:“你這麼懂?!”

    小姑娘這麼一說,鄭又乾就更不敢說第二個原因了,咽回肚子,藏得好好的。

    也有些男子,可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先與裴師姐認識了,再去了解李師姐。

    唉,這些心術不正的浪蕩子,真是白讀了聖賢書。

    還是小師叔厲害,未卜先知,早就偷偷讓自己記住一路山水見聞,尤其是記下那些登徒子的名字和山門。

    談瀛洲問道:“你的小師叔,就沒給你寄過密信啥的?”

    鄭又乾搖搖頭,十分坦誠,說沒有。

    小師叔忙得很,而且做的都是大事,再加上小師叔又不是那種喜歡自誇的長輩,就算最近又又又與誰問劍了,也不會跟他說的。

    談瀛洲用一種憐憫眼神看著他,“又乾,我覺得吧,隱官大人是覺得你沒啥出息,懶得搭理你了。”

    鄭又乾咧嘴笑道:“我出息不大是真,小師叔卻不是這樣的人。”

    談瀛洲用一種既惋惜又神往的複雜語氣說道:“聽一個山上朋友說過,隱官大人除了砍人,罵人一樣厲害,罵都懶得罵你,誇也不誇你,你有個小師叔是真,隱官大人有你這麼個師侄卻是假。”

    鄭又乾猶豫了下,剛剛就有前車之鑑,就不敢多說什麼了。

    別看小師叔的吵架本事,因為在劍氣長城當過年輕隱官,後來又參加過那場兩座天下對峙的文廟議事,名聲大了去,幾座天下都曉得小師叔的言語若飛劍,但是崔師兄私底下與鄭又乾說,其實你小師叔的吵架本事,在家鄉小鎮那邊,都未必能排進前十呢。

    鍾魁讓胖子去戴罪立功,幫著裴錢解圍,姑蘇自稱是她的遠房大伯,再一聲暴喝,讓褚高那撥小王八蛋趕緊滾蛋。

    返回鍾魁那邊,胖子笑道:“如何?”

    鍾魁可憐兮兮望向胖子,記小功一件是真,卻又被記仇了更是真,你若是裴錢的大伯,那豈不是與她師父一個輩分了?

    裴錢一行人都來到李寶瓶屋內,桌上還是堆滿了數量眾多的、種類不同的卯榫,各類卯榫小如指甲蓋,甚至還有小如苔米的,還有一隻小木箱,裝滿了不同規格的刨子釘錘榔頭,這使得李寶瓶就像個木匠和機關師,桌上擺了幾件尚未真正定型、形制大致類似木鳶的樣品。

    除了這些,還有一本厚重冊子,裡邊寫滿了李寶瓶自己研究出來的“術語”。

    眼前景象,鄭又乾已經見過多次,所以百思不得其解,寶瓶師姐每天搗鼓這些奇巧物件做什麼,廢寢忘食,到底想要做出什麼,她不是儒家的書院君子嗎?

    見他們好奇,李寶瓶笑道:“突然有了天地靈氣,人間才有了修道之士。那麼假設哪天又突然沒了天地靈氣,練氣士怎麼辦?還怎麼御風,如何下水呢。”

    談瀛洲脫口而出道:“怎麼可能!”

    李寶瓶笑了笑,“所以說是‘假設’啊。”

    裴錢笑道:“寶瓶姐姐還有過假設,一大撥練氣士被突然丟到了一處‘無法之地’,這個地方,山河版圖相當於舊大驪,人口過億,都沒見過‘神仙’,而這撥外來修士境界都不高,沒有中五境修士,所以他們每次出手打架,就需要消耗自身積蓄的靈氣,通過各自秘法和法寶收回的靈氣,肯定是比不上流失的總量,會入不敷出,所以每次出手,不管是為了什麼目的,就都要慎重再慎重了。”

    “一般來說,三種神仙錢,金銀銅錢,連同礦產儲量,是可以有一個大致估算的,在文廟那邊,或是皚皚洲劉氏的秘檔上,可能分別有兩個差距不會太大的數字,唯獨天地靈氣,是註定無法量化的。所幸天地間有洞天福地,大修士還可以造就出小天地。”

    李寶瓶搗鼓著桌上的卯榫,自顧自說道:“這種結構模型,有幾個關鍵點,首先假設所有下五境練氣士的靈氣總和,等同於一位金丹地仙的靈氣總量。第二,因為不存在額外的靈氣,這座天地又是閉塞的,所以嚴格遵循術算一加一等於二的規則,故而修士煉氣、畫符、煉丹等無中生有的‘怪事’,就等於都被摒棄在外了,第三,得有幾個狹義上趨向於‘永恆’的參照物,方位,重量,長度等,它們必須儘量穩固且恆定。第四,整個世界的內在運轉方式,需要有幾條底層運算方式,作為一個小卻完整的世界擴展或是收縮的基礎,準確說來就是人與人、物、天地相互間的連接以及某種回饋,到底是補償機制,還是隨機模式,還是兩者結合,就需要仔細權衡了,脈絡不明則大道不顯,是環形,還是線狀,是最終歸攏於‘等價’,還是以無序作為唯一的有序,或是虛實之間轉化存在著某個損耗數值,計算方式必須嵌入這個或者多個……”

    李寶瓶見鄭又乾聽得目瞪口呆,小姑娘打哈欠,有點犯困了,唉,晦澀,聽不懂,比師父傳授那幾種祖師堂秘傳道訣更難懂。

    只有裴錢聽得無比認真。

    李寶瓶就立即止住話頭,笑道:“不聊這些,反正都是不切實際的空想。”

    如果她繼續說下去,還會更加複雜,會涉及到繩線和繩結,例如山上練氣士的道統法脈,儒家文脈的某某宗主與某某後進的“託付斯文”,兩人互為朋友,各自又有朋友,錢財往來,曾經的對話、言語,誰想起誰的心心念念……只說財路,便分虛實,生意往來的錢貨兩訖為實,賬簿上邊的賒賬欠款數字為虛……此外加上姻緣紅線,山上的祖師堂譜牒,山下祠堂的族譜……就像一棵樹,而且是生長在一處平靜如鏡的湖面上邊,上下兩者,互為倒影,水面之上,可以是真實的世界,水下是虛幻的世界,但是也可以顛倒來看,而這棵樹的主幹,枝丫,綠葉,開花,結果,既可以如人之身軀,會有落葉,消失無蹤,化作泥土或者是水中,會有枯枝墜地,化作腐朽,恰似人之言行,如秋葉、枯枝漸漸消散在天地間,了無痕跡,亦會有些種子在附近落地生根,更遠,一直蔓延下去……那些生意盎然的樹枝,可以是,但並僅限於是一條條思路,或者說脈絡,每一個逐漸成形的認知和想法,某人之好壞、善惡,就可以是一片樹葉,一朵花,人之體會冷暖,香臭,酸甜苦辣,感受他人之美醜……每一個已經成熟且固定的人生經驗,就是一顆不落地的果實,長長久久掛在樹上,長久懷念的某個人,也可以是,但是每當遺忘某人,或是改變了某個道理,它們就會悄然墜地,就此不見。而心中那些可以稱之為根本的道理,就是枝幹,可枝幹卻也可以是一年四季,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就是一根根樹枝,總之李寶瓶都還在分門別類,暫無定論,如同默默編撰一部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叢書。

    所以談瀛洲私底下就跟鄭又乾感慨一句,這個寶瓶姐姐,每天腦子裡邊都在想啥呢。

    鄭又乾不搭話便是了。

    只有裴錢,每次寶瓶姐姐眉眼飛揚聊這些,都會用心傾聽。

    畢竟小時候第一次甘拜下風,就是裴錢在大隋山崖書院,親眼看到李寶瓶學舍內的一座“書山”。

    在那之前,裴錢就已經覺得自己抄書一事,已經爐火純青了,結果等到她進門這一瞧,小黑炭就立即沒了爭勝之心。

    談瀛洲和鄭又乾離開屋子後,裴錢留在屋內,猶豫又猶豫。

    李寶瓶笑道:“想問什麼?”

    裴錢赧顏道:“寶瓶姐姐,離著三教辯論還有半年,你需不需要開小灶啊?”

    這次三教辯論,與先前任何一次辯論都不同的地方,就是此次儒釋道三教,各自都派出了九人。

    其實是沒有人數要求的。

    儒家這邊,就有中土橫渠書院山長元雱。寶瓶洲山崖書院的李寶瓶等人。

    參加三教辯論!

    真是裴錢想到無法想的事情啊。

    裴錢自認自己打架可以,罵人也可以,至於這種辯論就算了。

    李寶瓶笑道:“沒必要開小灶,也沒法子開小灶。”

    見裴錢不理解,李寶瓶耐心解釋道:“又不是什麼照本宣科的事情,比較講究臨場發揮,否則去了那邊,背書一般,在場辯論和旁聽的,都是聰明人,一下子就會露出馬腳,到時候丟臉就丟大了。”

    裴錢十分好奇一事,便小聲問道:“寶瓶姐姐,你就不會緊張嗎?”

    李寶瓶愣了愣,“啊?”

    緊張啥?

    小師叔和師祖,都沒要求自己一定要吵贏啊。

    再說了,自己不還有個很會讀書的大哥嗎?

    見裴錢一臉錯愕,李寶瓶手腕擰轉,多出一隻酒壺,哈哈笑道:“緊張,怎麼可能不緊張,必須喝口酒壓壓驚。”

    裴錢有些無奈。

    李寶瓶笑道:“其實第一個發言和最後一個發言,打頭陣和壓軸出場,只有這兩者可能才會有點緊張,畢竟所有旁聽的,誰都會格外留神注意。當然輕鬆的法子也是有的,就是自說自話,全然不管其他人說了什麼,打好腹稿,死記硬背,站起身,聊完,坐下,就沒事了。”

    裴錢問道:“寶瓶姐姐,你有想好大致的策略嗎?”

    李寶瓶雙臂環胸,靠著椅背,神采奕奕,咧嘴笑道:“見機行事,大體上只有一個宗旨,可以的話,我能說點就多說點,爭取把所有旁聽的人都給聊困了,我聊我的,你們該喝喝該吃吃!當年在山崖書院聽夫子們絮叨,反覆說些車軲轆話,這次我都得找補回來!”

    裴錢無比確定,寶瓶姐姐沒有在說笑,是極其認真的一個想法……

    要是再被那些不是十四境就是飛昇境的三教辯論旁聽者們,曉得此事得怨寶瓶洲山崖書院的那些教書先生們……

    李寶瓶問道:“裴錢,這段時日,就沒看你怎麼喝酒啊?”

    裴錢難為情道:“本來也不愛喝酒,師父又回了。”

    李寶瓶壓低嗓音說道:“大白鵝有沒有與你說個打算?”

    裴錢疑惑道:“小師兄說了什麼?”

    李寶瓶說道:“大白鵝如今特別期待小師叔的那個關門弟子,可能是一位小師妹,當然最好是個小師弟了。大白鵝說了,要是小師叔幫他找了個小師弟,那就熱鬧了。”

    裴錢默默記下。

    文聖一脈的尊老愛幼,是極有傳統的。

    除了老秀才的護短,當真就如某位身為文聖一脈的狗頭軍師所說,就跟一隻老母雞護住雞崽兒差不多。

    再比如左右對先生的言聽計從,以及陳平安對先生的噓寒問暖,絕對沒話說。

    無論是左右對曹晴朗,裴錢他們這些個師侄,還是陳平安對鄭又乾,也都是有目共睹的護短。

    但要說平輩之間的同門友誼,呵呵。

    當年左右和齊靜春,後來的崔瀺跟陳平安。李寶瓶跟崔東山,裴錢和曹晴朗……

    所以大白鵝在李寶瓶這邊,十分理直氣壯,言之鑿鑿,我們這叫繼承傳統,發揚光大。

    小師弟不拿來欺負,我們的先生和師父,寶瓶你的小師叔,如何有機會體現出對關門弟子的疼愛和護犢子呢?

    之後一行人遇到了個山水禁制重重疊疊的洞府秘境,還是裴錢先前在渡船上邊,無意間眼尖瞧見的。

    胖子一聽就來了精神,必須去瞅瞅啊!萬一有豔遇呢?就姑蘇哥哥這模樣,這氣質,這談吐?

    鍾魁覺得問題不大,就當是遊山玩水、訪仙探幽了。

    在胖子庾謹這個苦力鬼仙,一一破開那些禁制後,依稀可見,煙霧朦朧中有古祠深殿,好像是一處廢棄不用的道場。

    胖子縮頭縮腦,小聲道:“鍾兄,咱們不會撞見厲鬼凶煞吧?你曉得的,我膽小,最怕這個。”

    鍾魁笑道:“你是怕撞見豔鬼,還是怕遇不見豔鬼?”

    胖子答非所問:“清心少思寡慾,修身出世法也,我還稍微欠缺點意思。”

    鍾魁與這個胖子相處久了,自然聽得出他的言外之意,若有豔鬼當道攔路,都衝我姑蘇大爺來,只管施展出十八般武藝,考驗考驗我的道心和定力。

    鍾魁微微皺眉,低聲道:“明明不是汙穢之地,為何煞氣這麼重,已經相當於一處數萬陰兵聚集的古戰場了。”

    如果只有他跟胖子在此晃盪,倒是無所謂,只是如今身邊跟著李寶瓶這些晚輩……算了,想到還有裴錢,鍾魁就只是以心聲提醒他們小心幾分,相互間別拉開三步距離,尤其是叮囑談瀛洲和鄭又乾這兩個境界最低的孩子,同時讓胖子記得護住這倆,別一心想著山野豔遇之類的。

    胖子點點頭,再嗅了嗅,“如魚得水,痛快痛快。”

    山中突然有個渾厚嗓音響起,聲若震雷,激盪迴旋在眾人耳邊,“速速退出,此地兇險,不宜久留。”

    胖子環顧四周,咦了一聲,“鍾兄,這廝有點道行啊,連我都察覺不到聲音的來源。以鍾兄看來,是人是鬼,是敵是友?”

    鍾魁猶豫了一下,還是小心起見,轉頭說道:“寶瓶,裴錢,你們跟在庾謹身邊,帶著鄭又乾和談瀛洲一起離開此地。”

    胖子跺腳道:“憑啥!”

    鍾魁拍了拍胖子的肩膀。

    胖子縮了縮脖子,“也好。”

    亭臺樓閣,紙窗上月光漸滿,影影倬倬,小園幽徑曲折,路邊叢花,依稀有宮裝女子,輕步暗移蟬鬢動。

    又有一個女子嗓音嫵媚響起,“走什麼,既然來都來了,何不一起留下?”

    胖子一聽這嗓音便骨頭都酥了,冷哼幾聲,沉聲道:“鍾兄,你親自護送他們離去便是,我反正今兒是不走了!龍潭虎穴也要走上一遭,這等道行高深的邪祟精魅,我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幫著書院確定對方的身份和根腳,若是那種隱世不出的兇邪之輩,在此所有謀劃,走過豈能路過,豈能坐視不管?!”

    裴錢只是轉頭望向一處,距離看似很近,就在右手邊幾丈外,裴錢再偏移視線,換到西北方位,這一次視線卻是更近了,好像對方近在咫尺。等到裴錢第三次轉移視線,就望向很遠了。

    胖子驚奇萬分,這個裴錢,到底啥來頭,自己咋就不曉得一位止境武夫,有這般好似開了天眼一般的獨門神通了?

    鍾魁以心聲問道:“發現對方蹤跡了?”

    裴錢以心聲答道:“發現了,不過第二次和第三次,我都故意看錯方向了,至於這點小伎倆,能不能騙過對方,我就不清楚了。”

    鍾魁伸手揉了揉眉心。

    不愧是小時候就能把那幾個捕快騙得團團轉的小黑炭。

    鍾魁凝神舉目望去,所有障眼法都自行消散,再不見亭臺樓閣,唯有一座小山坡,矗立有一道古碑,上寫地字,下榜書天字。

    在古碑中間,猶有一豎行的古篆文字,永世不得翻身。

    古碑頂部,看似隨意擱放著一把鏽跡斑斑的銅錢劍。

    這處古遺址,煞氣全部出自那座山坡,卻又被古碑和銅錢壓制。

    然後鍾魁便搖搖頭,竟是被兩個年輕修士佔據了此地,在這邊故意嚇唬人呢,其中一位少年,好像還是個劍修?

    此刻他們就躲在石碑後邊,看樣子都比較緊張。

    一男一女,境界都不高,尚未結丹,且非妖族,他們多半是桐葉洲本土散修出身,誤入此地。

    只不過都已經有了被煞氣浸染的跡象,說得簡單點,久留此地,他們就會被石碑、銅錢鎮壓的那頭古怪給借屍還魂了。

    鍾魁突然間察覺到不妙。

    一時苦笑,什麼飛劍,本命神通如此匪夷所思嗎?

    不過他們機緣巧合之下誤打誤撞也好,或者是已經被當做牽線傀儡也罷,似乎掌握了這座遺址的陣法中樞。

    原來鍾魁好像重返狐兒鎮那座客棧,老闆娘坐在櫃檯後邊,笑顏如花,最可怕的,是一張酒桌旁,書院先生正在朝他招手,示意鍾魁坐下喝酒。

    不管鍾魁如何施展術法,整個人就像被囚禁在一把鏡子的……背面。

    與此同時,庾謹大汗淋漓,山坡那邊,竟然站著那個……文海周密!

    庾謹壯起膽子,朝那個定然是幻象的周密,施展出傾力一記壓箱底的攻伐術法,周密淡然一笑,只是伸出手,就那麼輕輕一下,就將一頭鬼仙打趴在地上,動彈不得,頭頂嗓音如天雷滾滾,“庾謹,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留你何用?”

    裴錢站在原地,大汗淋漓,她瞪大眼睛,夜幕中,一個啃著饅頭的乾瘦背影,緩緩轉頭,望向一個面黃肌瘦的孩子。

    鄭又乾恍恍惚惚,好像變成了一個妖族,身邊四周皆是同類,他仰頭望去,一座高大城頭,飛劍如雨落,砸向自己。

    談瀛洲亦是身陷差不多的境界,小姑娘雙目無神,神魂顫抖,驚懼異常。

    只有李寶瓶只是抬起手背,輕輕敲了敲額頭,她很快便恢復了清明神智,察覺到不對勁後,她手中多出了一把狹刀。

    就在此時,漣漪陣陣,另外一個“鍾魁”從踉蹌走出一道大門,罵罵咧咧,原來他光是試圖先步入陰間再重返陽間都不濟事,必須得乖乖走一趟鬼門關黃泉路,過層層關隘,一路風馳電掣,都顧不得什麼禮制不禮制、規矩不規矩了,鍾魁好不容易才返回此地,反正在酆都那邊,此次是註定要欠下一屁股糊塗賬了。

    只是這個鍾魁剛要李寶瓶不用擔心,他就罵了一句娘,竟是再一次陷入幻境當中……

    山坡那邊,這一次鍾魁驚鴻一瞥,卻非幻象了,而是一個模糊的女子身影,好像手挽一隻竹編籃筐,她怔怔望向那個鍾魁,似乎在用心想起什麼,只是偏偏想不起,她幽幽嘆息一聲,便轉過身去,望向那道石碑,踮起腳尖,試圖取走那把銅錢劍,指尖與銅錢觸及之時,如有一股天火熊熊燃燒而起,瞬間蔓延至整座小天地,她卻沒有縮手,雙指漸漸捻起那把看似輕巧無比的銅錢劍。

    鍾魁在陰冥道路上又開始跑路,債多不壓身,只是這次得借取一方酆都重寶,用以鎮壓自身陰神作為壓艙石才行!

    他孃的,一路上都是些調侃言語,鍾大爺這是散步呢?哎呦,這不是鍾魁老弟嘛,逛鬼門關上癮了不成?

    等到一身鮮紅法袍的鐘魁風馳電掣趕路,再半借半搶來一方重寶,一手高高托起,硬生生闖出那條陰冥道路,終於再一次現身李寶瓶身邊。

    卻發現山頂那邊,憑空出現了一個儒衫男子,一隻手掌抬起,將漫天火海凝為一粒粹然火球,再伸手將那把銅錢劍輕輕壓下,與那挽著竹籃的模糊身影微笑道:“前輩很快就可自行離開此地了,短則半年,長短一年。”

    他輕輕一跺腳,大地盡作蒲團道場,原本搖搖欲墜的那道石碑,便如獲敕令,瞬間紋絲不動。

    李寶瓶收刀入鞘,晃了晃狹刀,笑著喊道:“哥!”

    李-希聖笑著點頭。

    李寶瓶急匆匆說道:“幫個忙!”

    李-希聖一揮袖子,所有人都恢復正常。

    李寶瓶以心聲問道:“她是?”

    李-希聖其實心中已經有了猜測,卻難得在寶瓶這邊撒謊一次,“大哥也不知道。”

    鍾魁剛想與這個道法堪稱通玄的儒生詢問那女子來歷,李-希聖笑道:“我叫李-希聖,是寶瓶的大哥,久聞鍾先生的大名。”

    鍾魁已經收起身上法袍,再將那方重寶收入袖中,聽到對方自報身份,一時間有些尷尬,“那支小雪錐毛筆……”

    李-希聖笑道:“早年確實是我送給陳山主的,只是陳先生借給鍾先生,就與我無關了。”

    鍾魁與李-希聖,相視一笑,幾乎同時作揖行禮。

    李-希聖看著那個裴錢,神色溫和,輕聲笑道:“緣法而已,不用自責,即便我不出手,你們還是會有驚無險的。若是不信,回頭可以問你師父,看看他怎麼說。”

    庾謹更是破天荒有幾分愧疚,不敢去看鐘魁。

    鍾魁拍了拍他的胳膊,既不怪罪,卻也沒說什麼安慰言語,只是調侃一句,“胖子,曉得什麼叫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嗎?”

    胖子抬起頭,咧嘴一笑。

    天外一顆星辰。

    古怪山巔,一個魁梧身形盤腿而坐,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冷笑道:“碑文內容,氣魄不小啊。”

    一旁站著個青年修士,正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神色淡然道:“吹牛皮又不犯法。”

    “這筆賬怎麼算?”

    “你說怎麼算就怎麼算。”

    魁梧漢子眯起眼,“那就這麼說定了。”

    三山九侯先生還是那句話,“吹牛皮又不犯法。”

    眾人離開那處遺址,鍾魁將那對少年少女帶在身邊。

    李-希聖隨後與他們同遊桐葉洲,胖子一路上再沒說半句葷話。

    然後某一刻,裴錢就聽到一個心聲,等到對方自報身份後,所有人都察覺到了她身上的濃重殺機。

    李-希聖想了想,還是沒有說什麼。

    之後裴錢便與眾人抱拳告辭,轉瞬間便身形消散,離開桐葉洲,重返寶瓶洲。

    豐樂鎮那條小巷中,裴錢瞬間收斂拳意,走入院子。

    裴錢與師父打過招呼後,她直愣愣盯著那個道士。

    然後裴錢很快就恢復平靜,是整個人,拳意,心思,皆沉靜如水,不起絲毫漣漪。

    陸沉哀嘆一聲,完犢子,又是一筆稀裡糊塗的舊賬。

    若是裴錢此次現身,氣勢洶洶,倒也不怕,二話不說便問拳一場是最好,可她偏偏是這般模樣和心境,就很滲人了。

    陳平安站起身,笑道:“很久沒有一起行走江湖了。”

    周楸呆呆站在原地。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周姑娘,她叫裴錢。”

    裴錢咧嘴一笑,道:“我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