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一十八章 道深者言淺

    此刻粉丸府內,為了今夜的招親,專門建造出一圈環形的宴客廳,其中單獨一間雅緻花廳,只有張響道一家三口正在飲酒,其餘一眾水府官吏都被安排在墜鳶山那邊。

    一個五短身材的青年,甕聲甕氣道:“聽說那三姑娘名聲不太好,孩兒可莫要尚未跟她入洞房,就已經戴了頂綠油油的帽子。”

    張響道是消瘦老人模樣,頭戴朝天冠,身穿一件黑色龍袍,施展了一道本命水法,霎時間花廳內霧氣朦朧,防止隔牆有耳,這才捻鬚而笑道:“修道之士,計較這種事情做什麼,肚量大些。合歡山這邊,三女一男,虞陣唯一褲襠裡帶把的,卻是個不靠譜的貨色,似乎對繼承家業並不感興趣,就喜歡在外邊浪蕩,說不定哪天就要死在外邊,只會無人收屍。寒泉,你努把力,有朝一日,你說不定就可以一人頂著三府府君頭銜了。”

    一旁兩腮塗抹濃重脂粉的宮裝婦人咯咯直笑,生得一副天然尖刻相貌,故作嫵媚笑道:“寒泉,孃親是過來人,最是熟稔男女情愛之事,一眼分明,可以斷定虞遊移這個尚未過門的好兒媳,與那上山墜鳶山的山神娘娘,一看她們就是鬢角廝磨慣了的相好,好兒子,你豔福不淺哩。”

    青年眼睛一亮,“當真?!”

    那個墜鳶山祠的山神娘娘,一看就是個精於床笫廝殺的尤物,比起即將娶過門的合歡山三姑娘,容貌氣態,只好不差。

    他本就對她垂涎三尺,只是礙於對方的身份,不敢造次,不曾想還有這麼一樁姻緣?

    青年咧嘴笑道:“如此說來,便是虞遊移身懷六甲,買一送一,孩兒也忍了。”

    張響道一拍桌子,讚歎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有此肚量,何愁大事不成。”

    就在此時,張響道腰間一枚螭龍玉佩嗡嗡作響,有兩枚,剛好成雙,是無意間得自龍王廟秘藏的山上重寶,張響道好不容易才琢磨出門道來,其中一樁妙用,便是可以萬里傳音,張響道就將另外那塊交給了龍宮一位龜精丞相,至於那個豪奢荒淫無度、只會豢養面首的長女,算了算了,張響道已經對她徹底不抱期待,偌大一份水府龍宮家業,還得是靠幼子張寒泉撐起來。

    “湖君老爺,大事不好,那座龍王廟的馱碑石黿,不知怎的,在今夜活了過來,畜生好大殺性,駕馭那塊煉為寶物的石碑,對咱們水府龍宮就是一通亂砸,小的派使者去商量,對方也不接話,只顧著大開殺戒,如今水府將士死傷慘重,死的死,逃的逃,十不存一,大浪滔天,水脈混亂,龍宮毀了,都毀了,長公主殿下的肉身,也被那怪黿一石碑砸成了灘肉泥,只留下魂魄逃出生天,長公主殿下便自顧自往岸上避難去了,小的剛剛僥倖逃到岸邊,稍有閒工夫,可以喘口氣,便與湖君稟報此事,求湖君速速返回……啊……”

    張響道與那婦人面面相覷。

    家沒了?

    隨著龜丞相哀嚎一聲,再響起一陣好似砰然裂開的沉悶聲響,就再無音訊。

    片刻之後,又響起一個陌生嗓音,慢悠悠道:“小龜兒這廝不耐打,已經被我拍死了,張響道,還有那老蚌精,你們既然已經得知消息,要回便回,剛好送你們一併上路,即便不回,我也會去找你們一找。”

    合歡山的招親嫁女宴,即將開始,各路賓客都已就座,山澤野修,淫祠神靈,府名道號可以亂取,位置是絕對不能亂坐的。

    除了暑月府,還有書簡湖秦傕,他也有資格單獨佔據一間花廳,其餘幾位合歡山的頭等貴客,佔據一間佔地最大的宴客廳,比如道場名為天籟窟的琵琶夫人,她送出了雷杏一顆,水丹一枚,算是極其禮重的貴客了,只因為她與粉丸府主虞醇脂,是關係極好的閨中好友。

    她一旁坐著個道號“黑龍仙君”的老者,觀海境妖族修士,送了一個十八顆雪花錢的紅包,曾是寶瓶洲南方一位淫祠水神。

    還有那個洞府位於猿猱道上的妖王唐琨,洞府境,卻有一身橫練功夫,相當於五境武夫的體魄,使得一手爐火純青的槍棒功夫。

    至於那位乘坐一條私人符舟來此道賀的壯碩漢子,他與那唐琨不同,是貨真價實的純粹武夫,六境。

    這趟登門道賀,兩手空空,不帶禮物,他最是貪杯,明擺著是帶著倆侍女來合歡山,垂涎那幾壺仙家酒釀的。

    符氣,因為是虞陣的好友,也在這邊落座。

    負責在這邊招呼客人的,是墜鳶山的山神娘娘,她穿絳色深衣,身姿曼妙,豔美絕倫。

    隔壁宴客廳,是烏藤山的山神李梃負責待客。

    最後才是一座偏廳,粉丸府虞管事負責端茶送水,與各路豪傑聯絡感情。

    楔子嶺清白府,白茅白府主,給了雪花錢五十顆和一套御製古墨,也就只能在這邊喝酒,所幸這次合歡山雖說將客人分出了三六九等,但是在酒水一事上,做到了一視同仁,是一種價格不菲的仙家酒釀,人手兩壺,由此可見,合歡山還是財大氣粗,白茅飲酒,還算含蓄,就隔壁唐琨那邊的喝法,估計很快就可以回本。

    鶴氅文士模樣的白府主,從盤子裡捻起一塊糕點,細細嚼著,從他這個方向,剛好可以看到墜鳶山娘娘,盡得成熟婦人之美。

    只是不知為何,合歡山趙、虞兩尊府君,還有他們的子女,一個都沒有露面,比起預定時辰已經超出兩刻鐘了。

    小鎮主街那邊,一個年輕道士手持樹枝如駕車,抬頭望向墜鳶、烏藤兩山,微笑道:“行不上也烏鳶山,毒蟒寄穴狐作窟。”

    招親即將開始,合歡山地界的各路妖王、仙君、洞主,都已悉數到場,山腳牌坊樓下邊,也就沒有了那位唱名的虞管事,已經去粉丸府待客了,只留下那個負責書寫禮單的賬房先生,依舊坐在那張鋪著大紅綢緞的桌子後邊,虞管事不忘安排了幾個護衛,免得賬房先生說沒就沒了。

    陸沉轉頭看著那棵大樹,笑道:“這個趙浮陽,也算不俗了,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旁門左道的路數,硬是被他悟出一條躋身元嬰的捷徑,如今都有了嶄露頭角的崢嶸之相,金闕派錯過了一位天才。”

    若是在那九山一水的青冥天下,尋一處山運濃厚之地,盤踞龍脈,坐實了“地頭蛇”,趙浮陽早就是一條能夠呼風喚雨的元嬰山蛟了。

    想要在水運稀薄的青冥天下走水化蛟,實在太難,所以在那邊,被迫轉去走盤山、煉嶽一道的山野精怪,數量不少。

    到了山腳桌邊,陸沉從袖中摸出三個紅包,每個紅包裡邊都裝著兩顆雪花錢,道賀禮單上邊,寫陳仁,鄭錢,道士陸沉。

    上山氤氳府,緊急召開了一場祠堂議事,沒有外人,就連兩位山神都沒有喊來議事。

    回孃家省親的長女趙,次子虞陣,即將出嫁的三姑娘虞遊移,還有最得寵的四小姐趙胭。

    趙浮陽淡然道:“剛剛得到情報,程虔和青杏國柳氏牽頭,聯手周邊兩國,大舉進攻我合歡山,各路兵馬已經在路上了,三方勢力,各路山水神靈和麾下佐官、胥吏,供奉修士,加在一起恐怕就是三五百的數量,山下兵馬甲士也有小十萬的數量,從三個方向圍剿合歡山,已經開拔了,顯然是早就約好的。”

    虞遊移震驚道:“青杏國與他們素有怨懟,這些年邊境紛爭不斷,怎會突然聯手?”

    趙浮陽嗤笑道:“現在問這種問題,還有什麼意義。”

    虞陣臉色複雜道:“與那青杏國柳氏皇帝和程虔,當真沒有半點回旋餘地了?”

    趙浮陽臉色陰沉,搖頭道:“不用談了,只會白費口舌。一個個都吃錯藥了,非要來啃合歡山這塊硬骨頭。”

    虞醇脂小聲說道:“琵琶夫人那邊?”

    趙浮陽冷冷瞥了她一眼。

    虞醇脂噤若寒蟬,再不多說半句。

    趙浮陽望向虞陣,問道:“你那個姓燕的朋友,可是出自苻氏燕譽堂?”

    虞陣點頭道:“真名符氣,他不但是苻氏燕譽堂子弟,而且深受燕譽堂老祖器重,自幼就被帶在身邊精心栽培,如無意外,以後老龍城苻氏祠堂的那把椅子,只等符氣躋身金丹,就會由他接替。”

    虞醇脂說道:“虞陣,稍後你去通知秦傕和符氣一聲,讓他們立即下山。一個是真境宗譜牒修士,一個是苻家嫡系成員,就算半路遇到程虔他們,相信只需亮明身份,都不會攔阻他們離開。”

    虞陣鬆了口氣,說道:“原本我是想要通過苻氏燕譽堂,在桐葉洲那邊收購和蒐集玉璽,幫助父親你增長道行。”

    寶瓶洲這邊,已經很難獲得這些出自帝王家的玉璽了,除非硬搶或是偷竊,可如此行事風險太大,一旦被儒家書院知曉此事,吃不了兜著走。

    趙浮陽讚賞道:“有心了。”

    趙胭一頭霧水,爹孃這是要做什麼?

    虞遊移臉色慘白無色,顫聲道:“她和那李梃?”

    趙浮陽嗤笑道:“在他們兩個成為墜鳶、烏藤兩山的山神那一刻起,就已經註定了下場,早晚而已。”

    趙胭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爹,娘,你們到底在商量什麼啊?”

    虞陣無奈道:“你以為這場招親嫁女,圖個什麼?”

    趙胭問道:“不是要讓三姐嫁給張寒泉那個傻子,我們合歡山好與百花湖暑月府聯姻成為親家嗎?百花湖是水路商貿樞紐重地,如此一來,金闕派和天曹郡張氏,就會對我們更加忌憚幾分……”

    趙浮陽冷笑道:“張響道跟那個老蚌精,一個道心稀爛的金丹老鱉,一個無望結丹的龍門境,也配與我成為親家?”

    虞醇脂掩嘴嬌笑不已,驀然間眼神凌厲起來,“今夜就是你們爹的證道之時!所有參加粉丸府酒宴的人鬼神仙怪異,他們的身軀血肉,魂魄靈氣,妖丹,那些來路不正的淫祠金身,皆會被墜鳶、烏藤兩山碾壓,悉數研磨殆盡,全部淪為你們爹躋身元嬰境的成道之基業!”

    山腳那座豐樂鎮,約莫兩百戶陽間活人,再加上招徠山怪、陰兵聚攏成軍等等,不過是趙浮陽和合歡山擺出架勢來,給程虔這些外人看的,好像要長久經營此地,當個藩鎮割據勢力。先前趙浮陽幫著那幾個淫祠神靈,成為各國朝廷的“白書”神祇,自然都是防止合歡山地界琵琶夫人、唐琨他們起疑心,尤其是程虔這個雜碎,最是生性多疑,很容易壞事。

    經過這麼些年的運作,合歡山地界的精怪鬼物、山澤野修、淫祠,數量已經趨於飽和,所以趙浮陽就辦了這麼一場所謂的山神嫁女,好將他們一網打盡。

    反正青杏國柳氏在內的幾個朝廷,都將這些貨色視為眼中釘,原本趙浮陽是打算躋身元嬰後,再憑藉這麼一樁絞殺的天大功勞,好跟他們做筆買賣,對方若是識趣,他便幫忙道侶虞醇脂討要個封正,讓她當個名正言順的山神,而他自己,躋身了元嬰,可就要替金仙庵一脈,與金闕派那座垂青峰討要一個公道了,一舉數得。

    虞醇脂小心翼翼說道:“夫君,小鎮裡邊的那撥斥候鬼物,它們的身份……”

    兇性畢露的趙浮陽,如今連那程虔都敢殺,唯獨在此事上,顯然也頗為頭疼,趙浮陽思量片刻,說道:“遊移,你等下去將顧奉殺了,將那顆腦袋擰下來,直接丟給劉鐵他們,再將他們驅逐出小鎮,再與他們說一句,除了顧奉,烏藤山李梃很快就會跟著斃命,此外你不必多說什麼,免得節外生枝。他們要是不願離開小鎮,那就留下好了,自己找死怨不得誰。”

    “開啟護山大陣,你們只需撐過一刻鐘,若能支撐半個時辰是最好,我就可以完全穩固元嬰境。在此期間,財庫加上你們各自所有積蓄,全部用完,無需心疼。”

    “在至關重要的一刻鐘之內,你們要特別留心程虔,張筇,張彩芹,武夫戚頌這幾個刺頭,千萬別讓他們壞了我的好事。一刻鐘之後,大功告成,青杏國柳氏皇帝不是御駕親征嗎?正好,等我躋身了元嬰境,就去會一會他,我倒要看看那程虔和青杏國,還有無玉石俱焚的底氣,程虔還敢不敢說我們是以卵擊石,擦擦袖子就能一乾二淨!”

    其實當下整座粉丸府,就位於大蟒真身的一張血盆大口之內,“趙浮陽”稍抬頭,便可將其吞嚥在腹。

    而作為狐魅的虞醇脂,早已祭出了本命物之一的那頂紅粉迷魂帳,再加上那些動了手腳的酒水食物,藏有饞蟲和一味媚藥。

    趙浮陽和虞醇脂先是煉山,接下來這雙道侶就要各自現出真身“翻山”,好似行雲雨之事,期間那些道賀客人的魂魄血肉和金身碎片,都將融入兩座山中。在這之後,趙浮陽就可以煉山為真身一部分,宛如多出一座小天地,再不用畫地為牢,被既是道場又是牢籠的墜鳶山“拘押”在原地,

    趙浮陽沉聲道:“成敗在此一舉!只要今夜事成,若是運道稍好幾分,你們孃親都可以打破金丹瓶頸,一步躋身元嬰境。到時候不管是與青杏國柳氏皇帝討價還價,我來代替程虔擔任金闕派掌門和護國真人,還是我們乾脆搬去桐葉洲落腳,在那邊創立門派,都是輕而易舉的小事。”

    三人走在山道中,臨近那座張燈結綵的粉丸府,年輕道士還是以一根彎曲樹枝戳地,一個不小心給樹枝戳中腹部,隨手將那根樹枝丟遠,陸沉揉了揉肚子,豎起大拇指,笑道:“對一位金丹修士而言,確實是一等一的大手筆,大氣魄。”

    陸沉身體後仰,看了眼陳平安當下所背空空如也的劍鞘,由衷讚歎道:“一條古時水,勿薄細碎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