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一十九章 天地如界畫

    “只說在當下這一刻,趙浮陽就有四條路可走。”

    “但是趙浮陽到底會走哪條路,最終成就高低,大道前程,好像又取決於我們倆在這張飯桌上,怎麼聊。”

    “就像這張桌子,有你我,有裴錢,如今又有了楔子嶺鬼物白茅。若是貧道願意,還可以拉上虞管事,那個端酒送菜的婢女。”

    陳平安問道:“路過浩然,先為白茅傳授一篇不死方,再收個飛昇境資質的不記名徒孫,陸掌教都是順手為之?”

    聽得出來,趙浮陽想要走到山巔,有個先決條件,他得跟著陸沉這位隔了許多個輩分的祖師爺,一起去往山運厚重的青冥天下。

    陸沉反問道:“看史書,那麼多出身貧寒的開國君主身邊,在那龍興之地,一縣之內,至多是一郡之地,怎就有那麼多的非公即侯的厲害人物?看遍數座天下,在山上,類似寶瓶洲驪珠洞天,青神王朝的五陵少年窟,攏共才幾個?”

    陸沉將手中筷子放飯碗上邊一放,如懸空架起一座橋樑,自問自答道:“世路歧途亂如麻,大道能有幾條?跟對人,走對路,就是時來天地皆同力。走錯路了,任你是心比天高的英雄豪傑,也要抑鬱潦倒不得志。興許偶有例外,終究只是例外。話說回來,光有一條平步青雲的寬闊道路,沒有恆心,腳力不濟,當然也難走遠。”

    “陳平安,你猜錯了,趙浮陽想要成就最高,就不能被誰牽著鼻子走,也不能是大樹底下好乘涼。這就是他的第五條道路。”

    “別忘了,為何會有人說山上沒有上五境的純粹野修。同時更別忘了,白帝城鄭居中雖有師承,但是真正意義上,他也是山澤野修,他才是純粹野修。”

    陸沉拿起一根筷子,“獨木難支。即便上了桌子,用手扒拉飯菜,總不像話,是會被旁人打手,長輩訓斥,或是趕下桌去的。”

    陸沉再拿起一根筷子,“相輔相成,就能夾菜吃飯了,至於能吃多少,各憑坐在飯桌旁邊之人的胃口和肚量。”

    “一雙筷子,可以是泥瓶巷的陳平安跟杏花巷的馬苦玄,或是劉羨陽跟陳平安,也可以是顧璨跟宋集薪,宋集薪與趙繇,李槐與胡灃,胡灃跟董水井,等等,諸如此類,以此類推,既可以是一張飯桌,也可以是一張賭輸就撤掉椅凳的賭桌,還可以是一張香火嫋嫋的供桌。”

    金闕派祖山,清靜峰,金仙庵。

    當代峰主是一位老嫗模樣的金丹修士,領著一眾嫡傳,站在一處崖外白雲如海的涼亭附近,聯袂恭迎“上宗”仙師的大駕光臨。

    金闕派的開山祖師,她在兵解離世之前,曾經為諸峰嫡傳弟子,留下一道法旨,或者說是她的遺願,她希望有朝一日,金闕派子弟,能夠日積月累,累積功德,幫助她在白霜王朝的那座靈飛觀,恢復譜牒身份,重新錄名。僅此而已。與此同時,她也下了一道死命令,即便是自家門派處於生死存亡之際,也絕對不可叨擾靈飛觀內她那位師尊的清修,誰敢有違此律,就是欺師滅祖。

    所以即便是在那場戰事當中,金闕派諸峰修士,始終恪守祖訓,沒有主動與靈飛觀聯絡。

    哪怕靈飛觀老觀主,仙君曹溶橫空出世,在老龍城一役立下不朽功業,金闕派,尤其是金仙庵一脈嫡傳修士,再激動萬分,也只能將這個秘密藏在內心深處。

    故而當靈飛觀,如今的靈飛宮,那邊竟然主動書信一封至金仙庵,說宮主會來此做客,所有金仙庵嫡傳弟子,為之狂喜。

    明月夜中,一位年輕女冠縮地山河,率先現身崖畔,隨後有一位稚童模樣的白髮修士,手捧拂塵,背桃木劍,站在女冠身邊。

    道門有仙真,可返老還童,白髮長嬰兒。

    之後天邊雷聲陣陣,有一位披頭散髮的年輕男子風馳電掣而至,沿途座座雲海如被劍斬開,他落在白髮童子身旁。

    他想要伸手摸一摸那“稚童”的腦袋,驀然劍光一閃,青年只得縮回手。

    金仙庵老嫗情難自禁,眼眶紅潤,打了個稽首,顫聲道:“清靜峰金仙庵諸弟子,拜見靈飛宮湘君祖師。”筆趣庫

    其實老嫗不是不清楚其餘兩位的身份,而是她必須將這位道號“洞庭”的上宗湘君祖師,單獨摘出來對其敬稱。

    如此一來,就等於她代替下山金闕派,對上宗靈飛宮的一種禮敬。確切說來,是為自家開山祖師與那靈飛觀,行了個稽首禮。

    湘君淡然道:“不必多禮,刑紫,除了你留下,其餘都各自修行去。”

    老嫗一揮袖子,“你們都退下。”

    湘君率先走在崖畔一條青石板路上,名為刑紫的老嫗這才趕忙與那“稚童”和青年補上稽首禮,“金仙庵刑紫,見過韋真人,溫宗師。”

    這個好像從無道號的韋真人,是昔年靈飛觀的掌律道士,如今由道觀升為道宮,反而卸任掌律了。

    但是沒有誰會覺得這個“小道童”是被貶謫了,原因再簡單不過,他是上任觀主曹溶的關門弟子。

    無論是山上仙府,還是山下門派,似乎歷來只有收錯的開山大弟子,從無犯錯的關門弟子。

    至於那位“溫宗師”,名為溫仔細,山上綽號“溫郎”,不到四十歲,就已經是一位遠遊境武夫,關鍵他還是一位道門金丹地仙。

    更是個風流浪蕩子。

    湘君是剛剛從一個小門派那邊趕來金闕派,與董水井分開沒多久。

    韋師弟方才還在青杏國京城,至於師侄溫仔細,不出意外,是從某個脂粉窩裡脫身。

    金闕派的垂青峰那邊,有一處名勝,是條倒流瀑。

    湘君停下腳步,望向那條飛濺如雪有雷鳴聲的瀑布,說道:“師尊下山遠遊之前,曾傳下密旨,准許她恢復靈飛觀譜牒身份。還說你們金仙庵一脈,可以脫離金闕派,與靈飛觀認祖歸宗,當然不強求,清靜峰修士去留都隨意。至於金仙庵之外的金闕派諸峰就算了,估計他們也不甘心,我們就省得自作多情了。”

    老嫗泣不成聲,面朝南方,伏地而拜,三拜九叩,與那位老祖宗曹天君磕頭致謝。

    湘君將她攙扶起身,“如果程虔攔阻,我可以讓韋師弟和溫仔細留在清靜峰這邊。”

    老嫗起身後,多次掩面而泣。

    青年笑道:“你們聽說了嗎,桐葉洲今年開春後,出了好些大事。”

    韋真人嗤笑一聲。

    除了做慣買賣的老龍城幾個大姓家族,寶瓶洲這邊,如今幾乎都不愛打聽桐葉洲的山水人事。

    風水輪流轉,昔年桐葉洲山上修士,也是這般看待北邊鄰居寶瓶洲的。

    湘君點頭道:“是大事。”

    韋真人這才提起一點興趣,“怎麼說?”

    溫仔細抬起雙手,抖動手腕,微笑道:“第一件大事,是在大淵袁氏王朝的最南邊,出現了一個名為青萍劍宗的嶄新宗門,事先沒有透露出半點風聲。這青萍劍宗,是那寶瓶洲落魄山的下宗,首任宗主名為崔東山,是一個原本籍籍無名的陌生角色,此人唯一一次公開現身,是咱們那位年輕隱官與他的好友劉羨陽,一起問劍正陽山,期間崔東山有過露面,按照落魄山的祖師堂譜牒,算是陳平安的學生。”

    境界高低,是個謎。

    湘君笑道:“對落魄山陳先生和青萍劍宗的一宗之主,你都放尊重點。”

    照理說,擔任首任下宗宗主,得是玉璞境。之後的繼任者,反而對境界沒有要求,只要宗門內有玉璞境譜牒修士坐鎮山頭即可。

    況且青萍劍宗還是一座極其罕見的劍道宗門,是桐葉洲破天荒的事情了,崔東山若真是一位玉璞境劍仙,在那戰事慘烈至極的寶瓶洲,又豈會毫無建樹,不曾立下寸功?就像那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化名“鄭錢”的裴錢,她不單單是在中部大瀆戰場,大放異彩,早先在金甲洲中部到北方的幾處戰場,就已經名聲鵲起。

    所以這個崔東山,到底是一位玉璞境,還是元嬰境劍仙,眾說紛紜。畢竟以陳平安的文脈身份和他在避暑行宮那邊攢下的戰功,文廟就算為青萍劍宗破例,允許一位非上五境修士擔任宗主,實屬正常,反正在這幾年內,幾個浩然新宗門,都是如此,不算孤例。

    溫仔細笑道:“可惜當年祖師不許我下山,沒能去大驪陪都,不然就可以與那個裴錢切磋切磋了。”

    韋真人冷笑道:“覺得跟裴錢只有一境之差,就有的打了?那你怎麼不乾脆找她的師父,找那位陳隱官的麻煩?”

    這個師侄,不否認是個習武天才,每逢下山遊玩,喜歡與人壓境問拳,最喜歡故意低人一境,再問拳勝之。

    溫仔細哈哈笑道:“陳平安比我年長小十歲呢,我要是早投胎十年,如今不說止境武夫,怎麼也該有個山巔境瓶頸了。”

    湘君說道:“裴錢不是你以為的那種空皮囊武夫,她當年的七境和八境,只會比你更紮實。”

    溫仔細眯眼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第二件事,跟玉圭宗有關,宗主韋瀅遠赴蠻荒,九弈峰新任峰主,是個名為邱植的孩子,小小年紀就已經是一位龍門境劍修。

    再就是太平山那邊,女冠黃庭,從五彩天下重返桐葉洲,出現了浩然歷史上極為罕見的一人一宗門。

    由於她返回家鄉第一件事,就是問劍小龍湫,故而黃庭已經是毋庸置疑的玉璞境劍仙。

    不愧是堪稱桐葉洲福緣第一人的黃庭,好像破個境,就跟女子換身衣裳一樣輕鬆。

    更不愧是昔年能夠與那“姜賊”齊名的女修。

    而那小龍湫,出現了驚世駭俗的動盪,兩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元嬰境修士,不知犯下什麼過錯,被來自中土大龍湫的龍髯仙君,親手拘押回宗門,沒過多久,司徒夢鯨便親自擔任下山小龍湫的山主。這就像往池塘裡邊砸入一顆巨石,掀起驚濤駭浪,不等為之側目的旁觀者恢復平靜心情,就又直接來了一座“飛來峰”,直接將小水塘給填平了。

    在這之後,就是小龍湫對外宣稱封山一甲子。

    蒲山雲草堂,黃衣芸好像剛剛躋身武夫十境歸真一層。

    大伏書院,老蛟程龍舟,大驪王朝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副山長,不過林鹿書院卻並非七十二書院之一,這是文廟歷史上第一位妖族出身的儒生,擔任書院山長。

    北俱蘆洲魚鳧書院山長周密,也是歷史上第一位沒有大過失卻被罰去功德林的山長,最終轉為擔任桐葉洲五溪書院山長。

    此外那個極負盛名的君子溫煜,出任天目書院副山長。

    在外人看來,正副山長皆是外鄉人氏的桐葉洲三座書院之間,可不是一般的暗流湧動。

    溫仔細雖然好奇那個葉芸芸,到底是怎麼個傾國傾城的姿色,卻也沒不知天高地厚到想要去桐葉洲,找她問拳。

    怎麼都得等個十幾二十年了,無妨,他與那黃衣芸,雙方都是一樣的修行之路,修道歲月悠悠長,不急於一時。

    溫仔細嘀咕道:“這個周海鏡,怎麼如此難找,她在大驪京城說不見就不見了,總不能是被誰金屋藏嬌了吧?”

    那個裴錢,畢竟是寶瓶洲四大武學宗師排第二的,僅次於那個據說曾經步入十一境門檻內的宋長鏡,那麼名次墊底的周海鏡,同樣是女子宗師,就是溫仔細想要問拳的絕佳對象了,山巔境,還是個漂亮女子,提著燈籠都難找。為此溫仔細專門去了趟大驪京城,結果明明沒有離京的周海鏡,愣是讓溫仔細找了個把月都沒看到人影。

    湘君沒來由道心一震,抬手將一把碧綠幽幽的傳信飛劍捲入袖內,以秘術打開飛劍禁制,心湖內隨之響起師尊的嗓音。

    “師尊有令,留下韋拂曉,帶上溫仔細,去合歡山。”

    湘君起先沒多想,只覺得有點彆扭,她隨即恍然大悟,師尊是在說他老人家的那位……師尊?!

    而這位上五境女冠的師尊的師尊,此刻正在合歡山粉丸府的一處偏廳內,給數位婢女看手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