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二十三章 童年是個楔子

    故而陳靈均總誇他有悟性。

    只有老廚子獨自一人,坐在別處,在看一幅趕考書生夜遊鬼宅的鏡花水月,手託菜盤,一盤炒黃豆,老廚子丟了幾顆炒黃豆在嘴裡,正看到一處閨閣樓外,有白、紅兩件衣裳在空中縈繞回旋,就是不落地。

    老廚子起身,要讓座,陳平安就沒有打攪他們的雅興,擺擺手,走了。

    去山道那邊,岑鴛機還在練拳,她如今看待年輕山主的眼神,總算不那麼防賊了。

    早年陳平安一想到這個就來氣,老廚子那屋子色胚,老的小的,就沒一個正經人,你不去戒備,偏偏防我一個正人君子作甚?

    走在臺階上,想起李-希聖贈送的《丹書真跡》,是一本薄冊子,記錄了八十多種符籙,分上中下三品,分別對應練氣士的上中下三類境界。

    當初在陸掌教暫借十四境道行給陳平安期間,年輕隱官可沒有閒著,“物盡其用”,在遊歷寶瓶洲山水之間,趁著境界高到不能再高了,得以“居高臨下”,繪製了位於那部丹書真跡後邊書頁的上品符籙,數量極為可觀,但是在那之後,即便是後來問劍託月山之時,一直沒有使用,三百餘張符籙,被陳平安全部鎖在一隻被“封山”的小木箱子裡邊,名副其實的壓箱底了。

    陳平安來到山門口,坐在桌旁。

    境界可以借取,可親自畫符一事,還是需要消耗自身天地的靈氣積蓄,這些靈氣損耗,就是那三百張符籙的畫符“本錢”了,

    估算了一下,按照山上的市價,將修士的靈氣折算成神仙錢,陳平安如果選擇賣出那一箱子符籙,不少掙。

    只是因為這些符籙品秩高,封山禁制的品秩就跟著水漲船高,當時陳平安覺得既然已經是玉璞境,躋身仙人境總歸不是太難,就給自己挖了個不小的坑,結果走了一趟蠻荒天下,直接跌境為元嬰,至今還未能重返玉璞,有苦自知。

    練氣士繪製和祭出一張符籙,是有開門和關門講究的。

    至於武夫畫符,靈氣流溢之快,如洪水決堤,一發不可收拾。

    終究還是不得其法。但如果有朝一日,真正得其門而入,相信會有一番別有天地的景象。

    禺州。

    與寺院借宿的山居生活,飲食淡薄,多蔬而少肥甘,寺廟這邊自己研磨的豆腐,稍顯酸澀,數月寡淡齋飯,久不知肉味,儒士曾想買魚而歸,親自下廚烹鮮,雖是住客,惜此舉亦犯戒律,且不免為山僧妒也,只得作罷。

    山中無鏡,見己頗難,唯有每日抄經寫字時,可見手指漸露筋骨。

    寺內紙張粗劣,筆落紙上,如老驢負重登山。儒士休歇間隙,抖動手腕,以手指摩挲鬢角,想來與白雲同顏色。

    入夜,儒生挑燈夜讀佛典,寺內塔鈴相語,星斗闌干去屋頂不遠,似可以竹竿挑落一二星代替燈燭。

    清晨,聞鐘聲而起,儒生披衣穿鞋,開門啟窗,白雲衝簾而入,勢不可擋,濃雲如衾被。

    人如坐混沌中,伸手不見五指,口鼻之內,無非雲氣,熏熏然如飲酒而醉,儒生喃喃笑言,不料世間竟有云酒。

    雲霧稍淡,寺廟尚未受戒的小沙彌,按時端來食盒,於僧侶梵唄聲裡,雙鬢霜白的儒生,獨自朝飯雲中,一大碗白米粥,兩份佐粥小菜,一碟豆腐乳,一碟鹽豉乾菜,儒生抬頭偶見,一彩蝶乘雲嬉戲至屋外簷下,為一老舊蛛網所縛,雙翅撲騰不得去,儒生放碗起身,持屋內一支老竹根遊山杖挑網救蝶,儒士回桌而坐,細嚼慢嚥之際,見破舊蛛網,心中多出一問,要與住持和尚相詢,飲食過後,出屋散步,巡簷覽《戒壇律儀》,法度森嚴,偶有別字。

    今日有貴客登山入寺門,攜十數僕役,為首之人,半百歲數,說雅言打官腔,雍容緩步,極有威嚴,不見住持和尚相迎,唯有知客僧低頭笑語,僕役皆齋於客堂,常有轟然笑聲,貴客與知客僧同遊,止步不前,雙手負後,凝視戒壇律儀文字,貴客久久無言,與知客僧詢問所鐫文字,赤銅耶,鍍金耶?

    雨後初霽,春易困,儒生剛剛午睡初足,便有那個相熟的小沙彌叩窗疾呼,陳先生,陳先生,山靈仙君又驅五彩雲至聚仙崖文殊臺下矣,足可一觀。

    儒士出寺,與小沙彌一起登高遊山,以竹杖撥開山路上的枯木、松枝。

    常有雅士,掘老竹根。制遊山之杖。尤其一些個歲月悠悠的山中古藤,用來制杖,是許多上了歲數的達官顯宦之心頭好,價格不菲。

    此山有數峰,常在雲霧中,不輕易與山外俗子展露面容,山勢險峻,道路崎嶇,寺高於雲。

    仰觀諸峰,雲煙嫋嫋,如面談問道,如耳提面命。

    山腳這座寺廟,在寶瓶洲歷史上素有大名,尚且香火冷清,山上數寺,皆小而無名,香火稀疏,可想而知。

    此峰唯有一寺鄰近山巔,孤立雲表,禪房簡陋,儒士與小沙彌曾經來此數次,迎客者,無山僧,唯有山犬吠聲而已。

    此地山高風涼,即便入伏時分,據說僧衲猶需穿棉衣,一年四季,無需涼扇。山外來客偶有來此避暑,皆言人間正值酷暑。

    院內有一小池,深二尺,潦不滿溢,旱不幹涸,此水若古佛,聲味皆無。儒士曾細觀其石土構造,似無滴水出山流瀉至人間。

    古寺旁有聚仙崖,建造一亭。

    儒士每次到此觀看雲海,都會擺一古怪姿勢,左手作拳安於腰側。

    然後小沙彌就會聽到一連串古怪至極的聲音,豎耳聆聽,似乎是個佛家咒語,小沙彌只聽得出首尾兩字,既像古鐘悶響,又似牛聲,期間聲音稍弱,最後便是驀然轟一聲,就跟打雷似的。

    小沙彌好奇詢問這是什麼,儒士也笑容不語,只說以後有緣便知。

    登山路上,小沙彌腳力很好,走了數里山路依舊呼吸平穩,隨口問道:“陳先生,什麼叫修平常心。”

    寺廟裡的巡山僧人,都說山中有那俗稱大蟲的山君,齒高於人,大如牛,似有靈,從不傷人。

    儒士微笑道:“淘米時淘米,吃飯時吃飯,唸經時念經,敲鐘時敲鐘,睡覺時睡覺。”

    “陳先生,這些個道理,書上早就有的,方丈也是與我們說過的。”

    “那就舉個我自己的例子,與你說話時,跟與白也、於玄他們這些前輩聊天,是差不多的心境,這就叫平常心,不過很難,我這些年一直在反覆琢磨這個問題。”

    “他們是誰,大人物嗎?”

    “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也都是值得敬重的豪傑聖賢。”

    小沙彌摸了摸光頭,“懂了,不管陳先生有錢沒錢,我都要一樣敬重。”

    文士會心笑道:“很好,這就叫有慧根。”

    小沙彌靦腆道:“如果這般就是慧根,那慧根也太不值錢了些。”

    文士笑道:“人之慧根如你我呼吸的天地之氣,值不值錢,得看你怎麼看。”

    小沙彌猶豫了一下,說道:“陳先生,與你求個事唄。”

    陳先生架子大得很嘞,抄寫經書,寫得一手很好的小楷,寺內僧人與他乞求字帖扇面或是楹聯,皆被婉拒。

    儒士好像猜出小沙彌的心思,搖頭笑道:“此事免談。”

    小沙彌嘆了口氣。

    他們這次沒有去往那座小寺,徑直去往聚仙崖山亭賞景,看雲片刻過後,儒士再次擺出那個左手握拳安放在腰側的姿勢,至於他所念之咒,是密-宗的普賢金剛薩埵咒,遵循儀軌觀想自前如海供雲中,白蓮月輪法座上。

    亭外來了個陌生人,小沙彌連忙低頭合十行禮。

    看著那個相貌清癯、雙鬢霜白的儒士,瘦如野鶴。

    袁化境疑惑道:“是你?”

    儒衫文士亦是疑惑道:“你是?”

    袁化境冷笑道:“果然是你。”

    相貌氣態都可以變化,就是那麼一對招子,實在是讓袁化境看著就煩。

    難怪在大驪刑部某份隱蔽機密的諜報上邊,照理說是極正經、講究的措辭,卻夾雜有不少只是照搬到情報上邊的“公道言論”。

    其中某些出自劍氣長城本土劍修的評論,便是袁化境看了都啞然,改豔他們幾個,更是每每在飯桌酒局提起便要噴飯。

    遠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狗是真的狗,一個比一個狗。

    對此袁化境是不太能理解的,按說劍氣長城對這兩位外鄉劍修和讀書人,是很有好感才對,結果卻是“風評”這麼差,雖說沒有什麼惡意,可調侃起來,如此肆無忌憚,不遺餘力,還是讓他們這些沒去過劍氣長城的人,倍感震驚。

    就像國師崔瀺,風雪廟劍仙魏晉,在寶瓶洲,怎麼可能會這麼被誰隨便調侃。

    陳平安見他認出了自己,便以心聲笑道:“在京城幾次切磋,你好像都沒有祭出壓箱底的那把本命飛劍?是反正贏不了,乾脆就藏掖起來,還是不宜現世,暫時見不得光?”

    袁化境沉默不言。

    陳平安笑道:“無妨,太陽底下誰還沒個影子。”

    袁化境依舊不開口,猶豫了一下,還是拾階而上,步入涼亭。

    小沙彌想了想,便與看樣子是在異鄉遇故知的一雙朋友,告辭一聲,去別處看風景去了。

    陳平安雙手拎起長袍褂子,落座翹腿,拍了拍膝蓋,微笑道:“這裡算是袁劍仙的一處避暑別院?”

    此山雖然形勝,未嘗有靈祇淫祀,歷史上也無帝王封禪記錄,其山如人,真隱士也。

    陳平安說道:“真是個幽居散心的好地方。看得出來,袁劍仙確實安貧樂道,有淡泊之趣。”

    袁化境說道:“你不用說這些沒誠意的客套話。”

    陳平安唉了一聲,埋怨道:“客套什麼,我與袁劍仙最為投緣,朋友間言語無忌,反話而已。”

    袁化境一時語噎。確實,先前大驪京城地支九人,就數他跟陳平安最不投緣。

    袁化境收拾情緒,淡然道:“早年偶然御風路過,喜歡這裡的清淨,每年閒暇時,我就都會來這邊住上一段時日。我們九個,身份見不得光,不好拋頭露面,差不多都有個類似散心的地方,隱姓埋名,改頭換面,無事時就換上一種身份,比如改豔,就在京城開了那間仙家客棧。陸翬在一個畿縣當縣尉,韓晝錦在一個赤縣開了個鋪子,自己當東家,做些邊境販茶的生意,還有人領著秘書省試正字的俸祿。”

    陳平安點點頭,“鬆弛有度,修道之人,不能總繃著一根心絃。”

    袁化境問道:“你來這邊做什麼?”

    陳平安笑道:“降伏心猿。”

    跟袁化境雖然遠遠稱不上朋友,不過哪怕不是朋友,也能聊。

    等到陳平安下山,回到山腳寺廟,已經是夜幕沉沉的光景,在住處研墨,攤開紙張,寫下一語。

    遠離一切顛倒夢想。

    潑墨峰之巔。

    陸沉微笑道:“若是不去刻意說玄,一句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大體上總歸是沒錯的。”

    抖了抖手腕,陸沉說道:“人情翻覆如手掌,世道死生如車輪。”

    言語之間,陸沉屈指一彈,便有一縷清風,拂中一位道門天君的眉心。

    在這之後,曹溶便如同“開眼”,視線追尋著師尊陸沉的昔年視野,清清楚楚看到了一幅光陰長河舊畫卷。

    風景舊曾諳。

    由不得曹溶不去看風景。

    反正閉眼也無用。

    只說夢中所見,難道是靠眼睛嗎?

    曹溶盤腿而坐,雙手掌心朝上,疊放在腹部,就當是觀道一場。

    年輕道士彎腰推著一輛雙輪木板車,坑坑窪窪的泥路上,響起一陣車軲轆滾動聲響,進入一條光線略顯陰暗的陋巷。

    道士一路唸叨著“佛祖保佑,菩薩顯靈”。

    在一處院門口外停步,道士敲門喊話,片刻後,一個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終於還是開了門。

    之後便是一番閒聊。

    少年說到了自己記性好。

    按照當年陳平安隨後的解釋,就是他看東西,比聽別人說話,更容易記住。

    此時陸沉好像批註、訓詁某篇古文一般,笑著點評道:“此處要留心,‘更’。這個字,少年就用得很巧妙了。”

    至於記性到

    底有多好。道士讓少年打個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