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梧桐更兼細雨

    副山長康闓忍不住說道:“韓宗主是一位老資歷的仙人,三山福地又是一處歷史悠久、傳承隱蔽的古老秘境,韓宗主就不能是通過秘術、卦象來推測出……天時有變?然後為此早作謀劃?雖說三山福地有獨善其身的嫌疑,只是多少也算人之常情,一來韓玉樹並非儒家子弟,再者萬瑤宗又與文廟素無聯繫,溫山長如此斷言,會不會有點不妥?”

    畢竟三山福地的大道根腳,外界不清楚,文廟和書院這邊還是有點眉目的。

    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遠古道場之一,所以可能有些術法神通的玄妙傳承,是外界修士無法接觸到的獨一份學問。

    假定韓玉樹確實推算出後來的那場戰事,不管卦象或是心算的結果,清晰還是模糊,在這麼個天大事情上,要求萬瑤宗早早跑去提醒文廟,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了。

    真當中土陰陽家陸氏是酒囊飯袋嗎?就你一個地處偏遠的萬瑤宗,算得準天機,看得清楚星象?

    何況不談整個浩然天下,只說中土神洲,奇人異士極多,除了陸氏,精通天象、占卜一道的得道之人,不乏其人。

    “以萬瑤宗坐擁三山福地的底蘊,想要有朝一日打開大門,同時擁有上下兩宗門,再通過你在外邊的鋪墊,完成一鼓作氣躋身‘正宗祖庭’的壯舉,不是不可能。”

    只是通過這一系列縝密謀劃,就以此來斷定萬瑤宗和韓玉樹暗中勾結蠻荒妖族,終究沒有證據。

    山長範簡淡,出身亞聖一脈,是亞聖的入室弟子。

    副山長康闓則出身春秋學宮一脈,文脈屬於在顯學隱學間更替數次的公羊派。

    所以溫副山長的第二句話,就很溫煜了,“我已經通過不同的渠道蒐集資料,仔細研究過萬瑤宗,最終得出的結論,是你們勾結妖族的嫌疑,不小。”

    疑罪從有,疑罪從無,兩種判案方式,是一個天一個地。

    溫煜的行事方式,很簡單,不是書院來找證據,最終定你韓玉樹的罪。

    而是你韓玉樹必須自己去找證據,再主動來與書院證明自己的清白。

    龍宮霎時間臉色慘白。

    溫煜語氣淡然問道:“韓玉樹如何保證你無異心,不會投靠桐葉宗或是玉圭宗,選擇在外邊自立門戶?”

    龍宮答道:“萬瑤宗能給的,桐葉洲宗門給不了。”

    她詳細解釋了自己為何有此說。

    龍宮的傳道人,是位老元嬰,是萬瑤宗的祖師堂供奉,逝世已久,作為大弟子的龍宮,就成了她這支道統法脈的頂樑柱,要替師父幫著守住家業,只是香火凋零的這一脈,如今連同龍宮在內,就只剩下六人了,而且其餘五人,都是中五境練氣士,資質最好的一位師侄,也才是龍門境,所以龍宮才會這麼想著重新將自家道統發揚光大,要說她轉去依附桐葉宗或是玉圭宗,以韓玉樹的手段,恐怕她這一條道脈就算徹底斷絕了。

    溫煜問道:“韓玉樹在你身上既然設置了一道宗門秘傳的禁制,稍有異心,就會被他察覺到蛛絲馬跡,能夠讓你立即身死道消,你為何還是主動趕來書院?”

    龍宮雖然心有疑惑,因為這些事,康副山長之前是詢問過的,不過她還是老老實實重述一遍,說是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梁老真人幫忙抽絲剝繭。先前那個性情叵測的白衣少年,在積翠觀離別之時,傳授給她一個錦囊妙計,在書院溫煜這邊,遇到所有“說不清楚”的事情,一切往這位大天師梁爽身上推。有了這個擋箭牌,保管性命無憂,何況你屬於自首,書院不會打死你的。

    溫煜與龍宮說道:“跟你同一法脈的萬瑤宗旁支修士,都會跟著韓玉樹一起來到書院。”

    龍宮鬆了口氣。

    等於是天目書院贈送給她的一張護身符了。

    免得萬瑤宗那邊與她秋後算賬,不敢跟書院掰手腕,就拿她這一脈修士撒氣。

    範簡淡說道:“溫煜,此事關係甚大,我們是不是需要立即稟報文廟?”

    副山長康闓點點頭,這麼做比較穩妥。

    溫煜卻說道:“當然需要稟報,只是龍宮這一走,很容易打草驚蛇,等到萬瑤宗回過神來,黃花菜都涼了。”

    “雖說洛京積翠觀那邊留了個傀儡,但是瞞得過一般的萬瑤宗修士,卻未必可以瞞過一位仙人境的韓玉樹。”

    “以書院的名義,寄信一封給韓玉樹,就說有事相商,收到信即刻起,讓他親自趕來天目書院,交代清楚所有問題。”

    範簡淡有點猶豫,“畢竟是一位仙人的一宗之主,韓玉樹還管著那座歷史悠久的三山福地,我們書院這麼做,會不會?”

    溫煜微笑道:“若是個十四境修士,我可能還真就請不動了。”

    言下之意,別說是仙人,就是一位飛昇境大修士,也得趕來天目書院,與我溫煜說清楚。

    康闓說道:“從目前龍宮給出的證據來看,並不足以定萬瑤宗韓玉樹的罪。”

    溫煜說道:“等我問過了韓玉樹,自然就有證據了。”

    康闓趕緊看了眼範山長,好傢伙,這就開始低頭喝茶了,剛才咱倆都聽得聚精會神,也沒見你舉杯飲茶啊。

    康闓嘆了口氣,“溫山長,這麼做,好像不合乎規矩。”

    溫煜反問道:“文廟有哪條規矩,不允許一位書院副山長,邀請一位宗主來書院喝茶了?”

    在這桐葉洲,書院的讀書人,跟你講道理,就好好聽著。

    範簡淡跟康闓對視一眼,兩位老人都有些無奈。

    至於溫煜為何執意要讓韓玉樹親自趕來書院,兩位山長自然是知道緣由的。

    溫煜自有手段,勘驗真相。

    就像今天溫煜“多此一舉”提審龍宮,可不是什麼過過場子的事情。

    只是龍宮境界不夠,故而她渾然不覺,其實當下他們幾個,都置身於溫煜的小天地之內。

    溫煜的書齋,曾經懸掛有一幅真跡字帖,內容截取自一首詞。

    “吾廬小,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

    當下他們就位於這座書齋之內。所有的言語和心聲,都會被溫煜一一記錄在冊。

    溫煜除了是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他其實還是一位劍修。

    先前王宰造訪天目書院,在溫煜的書齋內,翻到一頁,鈐印有溫煜親手雕琢的一方藏書印,底款有八字:書山有路,高天觀海。

    溫煜今天現身,除了腰別君子玉佩,還有一節青竹筒,裡邊其實飼養了一隻大如拳頭的墨猴,稀罕程度,不輸翻書風,墨猴天生以墨汁為食物,只會孕育於某些“經”書當中。

    一是書山,一為墨海。

    需知溫煜同時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分別名為“三闕”,“讀書聲中”。

    最關鍵的,還是溫煜暫時並非文廟陪祀聖賢,卻已經擁有一個本命字!

    走出宅子,溫煜告辭一聲,率先離去。

    康闓神色無奈道:“年輕氣盛。”

    天目書院攤上這麼個行事強勢的副山長,不得閒了。

    範簡淡笑道:“我們也是這麼過來的。”

    這位山長伸手拍了拍康闓的胳膊,“再說了,都曾年輕是不假,可咱倆,在那段年輕歲月裡,除了唸書做學問,在訓詁一道,勉強小有成就,好像此外也沒什麼值得說道的地方了。”

    範簡淡的言下之意,就是溫煜傲氣,自有他傲氣的理由和底氣,他們兩個只是年紀大些,立言尚可,立功一事,跟溫煜沒法比。

    “老康啊,跟你說個內幕,記得別外傳,先前文廟那邊,有兩位學宮大祭酒,聯袂舉薦溫煜破格升遷,直接擔任某個書院的山長,是溫煜自己拒絕了,說他的治學本事,只能當個書院副山長,文廟那邊當然答應了,後來溫煜就自己挑了我們天目書院,文廟還問他心目中有無合適的山長人選,這才有了你我二人的搭檔。”

    康闓笑道:“好個溫煜,是看我們沒脾氣好說話嘛?”

    範簡淡與康闓分開後,猶豫了一下,還是去找到溫煜。

    範山長輕聲說道:“溫煜,我非但不反感你的鋒芒畢露,反而會很欣慰,由衷覺得這才是儒生該有的氣象,甚至對你還有幾分羨慕,年輕人就得有年輕人的銳氣,但是與此同時,我希望你一定要妥善運用自己的才智,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當然,這句話說得有點重了,別覺得難聽就是了。”

    溫煜作揖致謝,沉聲道:“銘記夫子教誨。”

    範山長會心一笑,點點頭,可惜康老兒不在場,瞧不見這一揖。

    在溫煜走後,老人撫須而笑,年輕真好。

    欲隨少年強春遊,終究不成,不成又何妨。

    ————

    清境山青虎宮,一座高聳入雲的羽化臺。

    陸老真人手捧拂塵,舉目眺望山外的那片金色雲海。

    老元嬰身邊站著一位腰懸白玉磬的青年道士,腳踩一雙躡雲履,形容俊美。

    他欲言又止,低頭看了眼腳上的躡雲履,把言語咽回肚子,只是當他抬頭看著略顯疲憊的師父,青年道士還是一個沒忍住,小聲說道:“師尊,弟子最是曉得你與陳山主的交情,可陳山主總這麼求丹藥,這才幾年功夫,就已經開口討要三次了,何時是個頭,再這麼下去,師尊簡直就是他們落魄山的御用煉丹師了,如今陳山主又有了下宗,而且就在咱們桐葉洲,以後若是青萍劍宗再有開口,答應還是不答應?”

    他是陸雍的得意弟子,沒有之一,名為趙著,道號“仙岫”。

    是陸雍親自帶上山的徒弟,當年差點就要代師收徒了,只是師尊天性憊懶,連個只是名義上的弟子都不願意收取。

    上次給蒲山雲草堂送去一爐羽化丸,就是這位嫡傳代勞,趙著也是青虎宮最有希望躋身元嬰的一位年輕金丹。

    莫說是每一爐珍貴丹藥,就是隻有一顆,在如今山上桐葉、寶瓶兩洲之地,都是不小的人情。

    陸雍微笑道:“答應,為何不答應?”

    趙著一咬牙,“師父若是覺得為難,怕傷了和氣,就讓弟子來當這個惡人,下次我婉拒陳山主或是青萍劍宗的請求。”

    陸雍一揮拂塵,轉過頭,笑望向這個言語誠摯且眼神堅定的弟子,“那你有沒有想過,我不親自拒絕,只是讓你露面,對方只會心知肚明,更加傷了和氣?”

    老修士重新轉頭望向雲海,微笑道:“在這個充滿爾虞我詐、缺少真誠待人的複雜世道里,我們往往不是那麼在意被一個聰明人矇騙,但是我們永遠會憤怒於自己被一個傻子當傻子騙。”

    趙著思量一番,點頭道:“是弟子想得簡單了。”

    老修士笑著搖頭道:“只說對了一半,是你想得還不夠簡單。”

    原來上次那艘風鳶渡船路過清境山渡口,那位陳山主再次厚著臉皮,硬著頭皮,跟青虎宮和陸老神仙,又又又預定了一爐青虎宮金字招牌的坐忘丹。

    說是幫一位止境武夫朋友求的丹藥,大泉新任國師,韓-光虎。

    如今與青虎宮求丹之人,多如過江之鯽,陸雍只能是挑選著答應下來,而且從不與各方勢力保證交予羽化丹的確切日期。

    桐葉洲最南邊的玉圭宗,北邊的金頂觀,小龍湫,白龍洞等,若是再往北,寶瓶洲,求丹之人,更是不在少數,大驪陪都那邊的洛王宋睦,天君祁真的神誥宗,還有風雪廟和真武山兩座寶瓶洲兵家祖庭,老龍城苻家,雲林姜氏,長春宮,道門仙君曹溶的那座靈飛觀……桐葉洲山下這邊,最新評選出來的十大王朝,大半都沒忘記青虎宮,或者是帝王御筆書寫,不然就是國師、護國真人代為書寫,全是跟陸雍預定丹藥的,少則三百年,長則五百年,陸雍都別想閒著。

    即便如此,先前陳平安開口預定丹藥之時,陸老神仙還是沒有任何猶豫,不假思索便答應下來,“有什麼為難的,大泉王朝的首席供奉劉宗,本來就跟貧道求過一爐丹藥,當時用了個拖字訣,就當是提前給大泉姚氏了。”

    陳平安當時汗顏道:“陸老哥,我儘量保證事不過三。”

    一次是自己求,一次是幫著蒲山雲草堂,這次是幫著韓-光虎討要。

    陸雍爽朗笑道:“好事不嫌多,陳老弟就別跟我客氣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其實青虎宮重建一事,陸雍按照先前與陳平安的約定,沒有任何客氣,給出了一長串的清單,讓路過三洲之地的風鳶渡船幫忙購買所需物品,陳平安當時說得也實在,不掙錢,也不虧錢。

    可陳平安還是過意不去,下山之前,便送出了一塊珍藏已久的無事牌,篆刻數字,八。

    陸雍沒有任何矯情,當場就收下了。

    其實陳平安與青虎宮和陸雍,確實是極有淵源和善緣了。

    要知道陳平安的第一件煉物重寶,就是用五十顆穀雨錢買來的那件五彩-金匱灶,

    之後才能在老龍城雲海之上,又有範峻茂的護道,才能成功煉化出一件五行本命物。

    範峻茂說話直接,你這不叫買,是撿才對。

    “趙著,最後為師教你兩條為人處世的秘訣,牢牢記住,多多揣摩,是會受益終身的。”

    “弟子願聞其詳。”

    “為人處世,需要跟精明人精打細算,不然他不騙你騙誰,同時還需要跟聰明人待人以誠,切記你笨一點,就是聰明兩點。”

    趙著默默記住這條經驗之談,然後靜待下文,師尊卻沉默下來。

    趙著疑惑開口道:“師尊,還剩下一句處世警言呢?”

    陸雍撫須而笑道,“那就是要死皮賴臉抱緊一條大腿,打死不撒手!”

    趙著臉色尷尬。

    陸雍伸手拍了拍弟子的肩膀,“你小子還嫩得很吶,如今臉皮薄,以後就會好起來的。”

    不是親傳弟子,老真人豈會口傳秘授這等千金不賣的修行秘訣?

    趙著愈發尷尬。

    老元嬰抬起拂塵,輕輕一揮,打散那片雲海,再以一柄拂塵遙遙指點兩處,一山一水,再施展神通,撤掉遮蔽山水氣象的障眼法。

    “瞧見沒?”

    “你以為陳先生就只是花了點人力物力,幫著青虎宮重建事宜,購買那些仙家木材與各色器物嗎?”

    “這才叫真正的禮尚往來。”

    陸雍感慨不已,好徒兒,需知清境山這塊風水寶地,殊勝所在,可不是天地靈氣的充沛程度,只是靈氣濃郁,哪座宗門沒有,玉圭宗,桐葉宗,清境山青虎宮怎麼跟他們這些大宗門媲美?但是整個桐葉洲,唯有我們清境山,受上古天仙遺留下來的恩澤,才能在靈氣中蘊藉功德,有香火,有武運。而且出奇之處,在於大修士都帶不走,就在此地徘徊不去,雲根雨腳落地生根一般,否則以當初桐葉宗杜懋的行事作風,早就讓我乖乖交出那份祖師爺傳下來的煉丹秘訣了,讓我開價,他來出錢買嘛。

    可要說杜懋胃口大,想要連人帶口訣,再連同青虎宮在內,一併成為桐葉宗的附庸,杜懋再跋扈,也得掂量一下山水的風評。

    何況杜懋,沒什麼,其實師父真正害怕的大修士,是玉圭宗的……

    說到這裡,不管是為尊者諱,還是為逝者諱,陸雍都沒有繼續說下去,到底玉圭宗何方神聖,能夠讓這位老元嬰如此忌憚?

    如果不是陸雍想要一鼓作氣多煉出幾爐丹,否則即便是作為山主的老神仙,也無法發現這裡邊極具玄妙的“細水長流”。

    所以真要談錢,其實是清境山賺了才對,越往後收益越大。

    老真人只是話頭一轉,“畢竟師父早年無償送給太平山的那些丹藥,不是白送的。畢竟有那位老天君在,在桐葉洲,誰都不敢肆意欺辱我們青虎宮。”

    提及那個宗門覆滅僅剩一人的太平山,老真人便是重重嘆息一聲,傷感神色,溢於言表。

    一洲山河,有無一座太平山,實在是太不一樣了。

    只希望如今的太平山黃庭,真的能夠成功重建宗門的同時,等到以後開枝散葉了,還可以真正繼承太平山修士的那種風骨。

    既風骨凜凜,又道法高深,雖然山中修道,仙人卻有俠氣!

    陸雍轉頭瞪眼道:“還有臉穿著人家小陌先生贈送的躡雲履?”

    趙著笑道:“穿鞋用腳,又不用臉。”

    陸雍唉了一聲,稱讚道:“有長進!”

    “之前還擔心你會水土不服,如此一來,我就放心了。”

    趙著一頭霧水。

    陸雍笑道:“為師打算幫你謀求一個落魄山的記名客卿,而且是在霽色峰祖師堂有位置的那種。”

    趙著問道:“為何不是師父自己索要這個身份?”

    陸雍笑罵道:“不開竅的榆木疙瘩麼!”

    趙著想了想,很快想明白其中關節。

    師父哪裡需要這種錦上添花的頭銜,青虎宮弟子才需要。

    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

    這條與大海相通的萬里燐河,吳懿嗅了嗅,眯眼而笑,確實是塊龍興之地,在此開山立派,錯不了。

    她身為老蛟程龍舟的長女,道號洞靈,元嬰境。

    她這種極為血統純正的蛟龍之屬,大道親水,可能要比望氣士更能夠勘驗水脈分佈、流轉,精準分辨水性之輕重濁清。

    不過她未來如果想要走水,這條燐河還是不夠看,一來燐河水勢過於平緩,與她天生性情不相契合,二來水運不夠濃厚,支撐不起一條元嬰境水蛟的走江證道。

    所以如果不是桐葉洲即將開鑿大瀆,吳懿是決然不會趕來這邊落腳的。

    之前吳懿跨洲南遊桐葉洲,為父親道賀,搬空了半座紫-陽府財庫。

    雖說父親程龍舟如今擔任大伏書院山長,可是家法猶在,吳懿和那個擔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不出意外他們姐弟兩人,這輩子註定都會活在父親的陰影裡。

    等她重返黃庭國紫-陽府,又掏空了剩餘半座財庫的家底,再讓府主黃楮拿來一本譜牒,她圈畫出了一些名字,除了寥寥無幾的中五境洞府、觀海境修士,更多是資質比較好的下五境修士,跟隨她一起南下,在桐葉洲另立門戶。

    在吳懿眼中,那些境界高的“老修士”,修行有誤,皮囊神魂皆幾近朽木了,反而是那些年輕的下五境練氣士,雕琢不多,她還有機會糾正,走上正途。

    然後這撥練氣士就跟著洞靈祖師,一起南下桐葉洲,另起爐灶,與紫-陽府劃清界線,即將在異鄉重新開府立派。

    對於他們這些練氣士來說,其實是喜大於憂,新門派建立,就會重新訂立譜牒,據說一小撮幸運兒,可以直接晉升為洞靈祖師的親傳弟子,一些個在紫-陽府祖師堂沒有位置的,也有機會在新門派裡邊有把交椅,畢竟有了座位,就等於多出一大筆神仙錢薪水,這是最實在的好處。

    浩浩蕩蕩,八十餘位練氣士,跟隨祖師一起離鄉背井,趕赴桐葉洲中部,在燐河畔停步,真是名副其實的白手起家了。

    這要擱在桐葉洲別處,一位元嬰境修士領銜,擁有將近百位修士的山上門派,直接就躋身頂尖“宗門”之列了。

    不知為何,吳懿在躋身元嬰境之後,總會想起當年那位黃衫麻鞋、背劍執拂的雲遊道士。

    那也是吳懿首次看到心高氣傲的父親,如此禮敬一位人族練氣士,可惜不知對方姓名,父親更不願意與她多說幾句根腳。

    只是說了些如同啞謎的讖語,其中就有一句“以有限形軀,煉無涯火院。”

    若非作為山上近鄰的白鵠江水神蕭鸞,正是這位道士丟擲酒杯幻化而成,美人蕉?呵呵,吳懿還真不慣著她。

    建議吳懿來輔佐寶瓶洲舊朱熒王朝獨孤氏在這燐河畔立國,是陳平安親自當的“媒人”,當時吳懿嘴上說事情重大,需要好好考慮。

    其實也就是一句場面話,考慮個屁的考慮,在那好似彈丸之地、難以施展手腳的黃庭國,撐死了就是當個護國真人,真要投身官場,與黃庭國捆綁在一起,在那彎彎繞繞的山水官場,她需要看臉色的貨色多了去,大驪朝廷的規矩要不要遵守?那個沒事就舉辦一場夜遊宴的北嶽山君魏檗,是省油的燈?再來一場夜遊宴,怎麼辦?

    而那位擔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與她這個姐姐,從來都是表面和氣的關係,當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吳懿也沒覺得自己就好到哪裡去。

    至於紫-陽府那邊,估計如今黃楮更是高興得滿地打滾吧。

    終於當上了貨真價實的紫-陽府府主,頭上再無開山祖師,更不用擔心跟隨歷代府主的腳步,經常閉關閉著閉著就把人給閉沒了。

    此刻吳懿身邊,還有幾個“地頭蛇”,化名邵坡仙的舊朱熒王朝太子殿下,一位元嬰境劍修。

    獨孤蒙瓏,未來那個小國的女帝。

    還有一個名為石湫的年輕女修,竟然連洞府境都不是,可以忽略不計。

    吳懿都不知道邵坡仙帶著這麼個拖油瓶作甚,就算是拿來當花瓶,也不找個好看點的。

    吳懿瞥了眼邵坡仙,神色玩味道:“都是苦命人,難怪湊一堆。”

    曾經在寶瓶洲中部稱王稱霸的舊朱熒王朝,實在是運氣不好,遇到了一個竟然可以佔據一洲的大驪王朝。

    不然邵坡仙這位曾經的太子殿下,即便因為登山修行,練劍資質太好的緣故,註定無法繼承獨孤氏大統,也可以當個比山下皇帝更逍遙自在的山上君主,山下那張龍椅輪流坐,邵坡仙始終是個老祖宗。

    至於吳懿自己,送出一枚上古劍丸,換來一個小國護國真人的位置,不算太虧。

    何況大王朝不都是由小國而來?

    蛟龍之屬的山精-水怪,修行境界的高低,最是看重出身的好壞。

    在這一點上,吳懿是極有先天優勢的,她屬於天生水蛟,無需水族走江化蛟這個極其兇險的環節。

    如果用一個比喻,就是吳懿一投胎就生在了帝王家。

    問題在於得道之蛟,涉世過深,利弊皆有,只說根據浩然各國曆史顯示,山下王朝的一國氣運,有那“三百年一小劫,八百年一大劫”的規律,一國擁有三百年綿延國祚,不算短了,絕對算不得什麼短命王朝,可對天生長壽的蛟龍來說,短短三百年歲月,算得了什麼長久,這也是作為萬年老蛟的父親程龍舟,再加上舊錢塘長曹湧,為何他們都不願意輕易離開道場,輔佐人間君王。

    一旦與某國氣運牽連過深,就容易挨天劫。

    所以即便道行高深如程龍舟,也只是在黃庭國擔任過禮部侍郎,更多像是閒來無事,出門散個步,透口氣。

    一般只有那些無法結丹的蛟龍後裔,才會涉險行事,而且都喜歡揀選立國沒多久的新朝廷,反正就是距離那個三百年大限越遠越好。

    邵坡仙笑道:“我們陛下會幫助洞靈道友,換取一個大瀆走水的名額。”

    吳懿扯了扯嘴角,“這種口頭承諾,說幾句順耳好話,很輕巧的。”

    邵坡仙說道:“只要洞靈道友願意出力,關於這個內定名額,我可以在崔宗主那邊,幫忙討要一個確切答覆。”

    吳懿問道:“不是直接找陳平安?”

    邵坡仙笑道:“桐葉洲這邊的下宗事務,陳山主是打定主意當甩手掌櫃了,所以找崔宗主就夠了。”

    吳懿不置可否。

    邵坡仙問道:“洞靈道友,可曾想好新門派的名字?”

    吳懿眼神熠熠光彩,沉聲道:“先叫純陽府,等我躋身玉璞境,就該是純陽宗了。”

    ————

    豔陽天。

    一位雙鬢微霜的青衫儒士,卻手持一把油紙傘,沿著一條山路,漸次登高。

    身邊跟著一個出身皚皚洲的野修,道號青秘,真名馮雪濤,身穿蟒服系白腰帶,腰懸一支鐵鐧。

    他習慣了四海為家,不立門派,不收弟子。所謂的山上朋友,也都是些雙方心知肚明的酒肉朋友。

    他的雷法,自成一脈。

    儒士旋轉著手中油紙傘,微笑道:“馮兄,真不後悔,不光光是擔任我們姜氏雲窟福地的家族供奉,還願意成為玉圭宗的首席客卿?千萬別勉強啊。”

    馮雪濤笑道:“能夠留下一條命,甚至都沒有跌境,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別說是這兩個身份,就是給誰當貼身扈從,秘密護道幾百年,都不算什麼,沒有什麼不甘心的。”

    說來慚愧,就數他境界最高,出力最少。

    很多時候,堂堂飛昇境大修士,而且還是野修出身的馮雪濤,竟是完全插不上手。

    只是到了後期,相互間熟悉了,馮雪濤才幫上一點小忙。

    山巔有涼亭,名為滴翠,又懸一塊匾額,“天設精良”。

    位於龍尾陡峭的山峰上,相傳曾有大瀆龍宮之主在此駐蹕。

    姜尚真伸手抵住鬢角,感嘆道:“富貴榮華,功名利祿,一場春夢耳。不得長生者,此生此身猶是蜉蝣。”

    馮雪濤笑道:“姜老弟修道資質這麼好,以後躋身飛昇並無懸念。”

    姜尚真當年未能入主被視為玉圭宗“潛邸”所在的九弈峰,鬱郁不得志,備受排擠,就走了一趟北俱蘆洲。

    在那會兒,姜尚真信口開河,自稱是中土神洲青秘的嫡傳弟子,一來二去,不少山上譜牒仙子,就都被姜尚真給唬住了。

    以至於火龍真人每次遊歷中土神洲,忙完正事,只要得閒,都會去找馮雪濤敘舊,說你收了個好徒弟啊,在我們北俱蘆洲闖下偌大的名頭。

    所以先前在蠻荒天下,自稱道號是“崩了真君”才會有那麼一句,“晚輩救駕來遲,罪該萬死。”

    馮雪濤好奇問道:“姜道友,我們這是要去山頂見誰?”

    姜尚真笑道:“是一位至交好友。我當初能夠擔任落魄山的首席供奉,此君出力極多。”

    剎那之間,山頂雲霧瀰漫,馮雪濤眯起眼。

    到底是姜尚真的什麼朋友,待客之道,如此故弄玄虛?

    只見山巔那座涼亭內,蹦跳出一個白衣少年,抬起兩條胳膊,高舉傾斜,只見道路一側,便出現了鶯鶯燕燕的美豔女子,或撫琴,吹笛子,彈琵琶……白衣少年再向前蹦跳一下,換個方向伸長胳膊,便有吹玉簫,奏箜篌、敲編鐘玉磬等仙子……

    馮雪濤雖然暫時不知對方身份,但是他完全可以確定一事,對方肯定是姜尚真的朋友,而且是那種很要好的山上朋友!

    正常人,肯定搗鼓不出這種排場。

    姜尚真快步走去,與那白衣少年擊掌,抵肘,各自擰轉身形,互換位置,再重複一遍,最終握手,一氣呵成。

    “周首席!你要是再不回來,我都要強忍著心中悲痛萬分,給你準備嗩吶了!”

    姜尚真臉色僵硬道:“真心沒這個必要。”

    崔東山小聲說道:“你收到書信了吧?”

    姜尚真點頭道:“收到了,知道,山中來了個很有人緣的小陌先生嘛。”

    崔東山痛心疾首道:“他們喜新厭舊,見異思遷,一個個的,如今全都倒戈向小陌先生了,攔都攔不住,老弟我是看在眼裡,急在眉頭,心裡苦啊,不管我如何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反覆說周首席的好,還是怎麼勸都沒用啊。”

    白衣少年使勁捶打心口,“我心痛啊。”

    姜尚真揉著下巴,又是一場大道之爭?不知此次有無勝算。

    崔東山問道:“這位是?”

    姜尚真笑道:“是我一位仰慕已久的患難之交,皚皚洲那邊的山上前輩,道號青秘,你肯定聽說過。”

    崔東山滿臉仰慕神色,“啊?你就是那個到了鸚鵡洲可惜卻沒能參加文廟議事、被我左師伯一路追著砍、都砍不死的那個雷法造詣不輸龍虎山天師府的青秘前輩?”

    馮雪濤臉色尷尬。

    一見面就這麼聊天?你當自己是那個顧清崧嗎?

    不過白衣少年這句言語裡邊,“左師伯”三個字,就足夠讓馮雪濤閉嘴不言了。

    崔東山氣呼呼道:“顧清崧這個老小子能算個屁,比起我家落魄山小龍王陳靈均,還有一個叫劉袈的老朋友,都差遠了。”

    馮雪濤瞬間心絃緊繃。

    姜尚真笑道:“馮兄,習慣就好。”

    崔東山撤掉那些排場,一起走入涼亭落座。

    崔東山沒頭沒腦問了個問題,“如今的姜尚真,都半點不像姜尚真了,就不會覺得遺憾嗎?”

    姜尚真似乎並不意外,微笑道:“說實話,多多少少,確實有那麼點的不甘心。”

    崔東山點點頭,我們周首席還是以誠待人,好兄弟。

    姜尚真微笑道:“沒什麼,人生不求十全十美,偶有美中不足,月未全圓花半開,不是很好麼。”

    崔東山以拳擊掌,“聽君誠心一席話,真覺娉娉嫋嫋。”

    姜尚真坐在欄杆上,崔東山有樣學樣,一起眺望遠方。

    馮雪濤坐在靠近臺階那邊的位置,不打攪那兩人的敘舊。

    沒過多久,天地間細雨朦朧。

    姜尚真打開油紙傘,手指擰轉傘柄,往外一丟,如花旋轉飄落人間。

    “仁知之樂,雲水之間。”

    崔東山微笑道:“道心有如此,萬里可橫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