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書生到此

    謝狗咧嘴道:“那小姑娘,連劍修都不是,我不認她是什麼再傳弟子,何況也她不認我這個師祖,兩邊都不認,什麼算不算的。所以之前在曳落河那邊打照面,我們都假裝不認識對方。容我猜猜看,是仰止那個婆姨,跟桐葉洲那棵梧桐樹大嘴巴了?呵,一個個的,都欠削。”

    姜尚真轉頭看了眼小陌。

    小陌心生疑惑,與我何關?

    謝狗揉了揉貂帽,問道:“山主,我能不能去找那個封姨敘敘舊。”

    陳平安笑道:“隨意。剛好幫我捎句話給封姨,那趟百花福地之行,儘快就是了。你往返一趟,記得都別鬧出什麼動靜,這裡畢竟是一國首善之地,不宜招搖過市。”

    謝狗笑哈哈道:“山主多慮了,我這個人就從不好面兒。”

    小陌說道:“我就不跟著去了,不熟,跟她沒什麼可聊的。”

    謝狗身形一閃而逝,悄無聲息。

    但是陳平安那邊,還有個貂帽少女。

    謝狗轉瞬間就來到了火神廟那處花棚附近,瞧見了一個風情萬種的美婦人,正坐在老藤如龍蟠的葡萄架下看書。

    讀書其中,字俱碧綠。涼風習習,清景無限。

    謝狗環顧四周,用無比醇正地道的小鎮方言說道:“哎呦喂,可以啊,鬧中取靜,真會挑地方。”

    封姨合上書籍,抬起頭望向那個少女容貌的白景,嗓音軟糯道:“好久不見。”

    謝狗用大拇指抹過鼻子,“別藏掖了,我都聞著酒香了,就是奔著這個來的。”

    封姨無動於衷。有酒沒酒,跟你白景有什麼關係。

    飛昇境劍修,她又不是沒見過,事實上,多了去。

    謝狗驀然一笑,雙手抱拳在身前,晃了晃,滿臉諂媚道:“封姨,賞點酒水喝喝,口渴得很嘞。”

    封姨措手不及,眼前這個“白景”,也太不白景了。

    難道是與小陌一般,用了某種遠古神通,剝離出去了一部分心性?

    謝狗一屁股坐在石桌旁,一隻手按在桌上,手指輪流敲擊桌面,等著封姨拿出好酒來待客。

    封姨起身來到桌邊,問道:“陳平安怎麼說?”

    謝狗咧嘴,擺出側耳聆聽狀,“啥?!”

    她揚起一條胳膊,另外一隻手探袖。

    一隻袖珍劍匣,藏在袖中。

    匣內有古劍名青蒼。

    在遠古歲月裡,這把短劍又別稱“青腸”,能夠讓人間道士們眼見此劍的劍光,就要悔青腸子。

    是劍是龍無二物,出匣只是一線形。

    傳言白景另有一把小劍,置於懷中,秘不示人。

    封姨微笑道:“嚇唬我呢?”

    謝狗抖了抖袖子,哈哈笑道:“不敢不敢,反正殺不了你。”

    封姨幽幽嘆息一聲。

    一別萬年,重見故人。至於是敵是友,好像都不重要了。

    謝狗身體前傾,趴在桌上,攤開雙手,“這次醒過來,好像除了小陌,都很陌生。”

    封姨笑道:“睡過他了?”

    謝狗只是嘿嘿而笑。

    ————

    大驪北境,一座巍峨高山,舊名白嶽。

    顧璨身邊只帶著道號春宵的侍女,師姑韓俏色已經返回中土白帝城。

    在一處官道的路邊行亭,劉羨陽與一個圓臉棉衣的年輕女子,並肩而立,等著顧璨。

    劉羨陽瞧著顧璨和那個女子,他也不說話,就是在那邊嘖嘖嘖。

    小鼻涕蟲可以啊,果然男人一有錢就變壞,如今出門在外都曉得帶個漂亮女子了,會不會暖被窩?

    要知道按照他們家鄉的習俗,只能等兄長完成婚姻大事了,弟弟才能娶妻的。

    顧璨都懶得跟劉羨陽說什麼,只是望向那個來自蠻荒那輪皓彩的賒月,抱拳笑道:“泥瓶巷顧璨,見過未來嫂子。”

    賒月笑道:“我如今化名餘倩月,當然你私底下喊我一聲賒月道友也無妨。”

    對顧璨的第一印象不錯,比某人強多了。

    那侍女施了個萬福,“奴婢靈驗,見過劉劍仙,賒月姐姐。”

    她當然認得賒月,不過賒月卻不認識這個家鄉晚輩。

    劉羨陽笑眯眯看了眼自稱靈驗的女子,至於什麼根腳,境界,背景,都是無所謂的事情了,抱拳還禮,客客氣氣笑道:“見過靈驗道友,幸會幸會。”

    靈驗暫時還不知道輕重利害。

    她反而只是覺得劉羨陽比起那個年輕隱官,相處起來,估計會輕鬆些。

    眼前這個龍泉劍宗的年輕宗主,絕對不是一位簡簡單單的玉璞境劍修。

    看一眼就足夠了。

    顧璨也不廢話,從懷中摸出一隻木匣,拋給劉羨陽,以心聲說道:“你交待的事情,辦成了。”

    劉羨陽笑容如常,只是接過手木匣,隨意收入袖中,大步流星,伸手一把摟過顧璨的脖子,輕聲笑問道:“費不費勁?”

    顧璨沒好氣道:“你別管。”

    在進入白帝城修道之後,顧璨就沒求過那個師父。

    這件事,是唯一例外。

    沒辦法,劉羨陽威脅他如果不辦成這件事,就別想著給他當伴郎喝喜酒了。

    劉羨陽壓低嗓音問道:“你就不怕陳平安知道了,跟你翻臉?”

    顧璨淡然道:“後果如何,我只會比你更清楚。”

    劉羨陽聽到這個答案後,點點頭,拍了拍顧璨的腦袋,“不錯,算我沒白交你這麼個朋友。”

    顧璨推掉劉羨陽的手,以心聲提醒道:“終究只是一幅畫像,效果可能不會太好。”

    劉羨陽嗯了一聲,然後回了顧璨一句,“這種事情,我只會比你更清楚。”

    顧璨以心聲說道:“作為報酬,師父讓我問你一件事,有沒有見過那位坐鎮光陰長河的‘閽者’神靈。”

    劉羨陽神色凝重起來,搖頭說道:“這裡不合適聊這個,到了猶夷峰,算了,我們還是去了神秀山再說。”

    顧璨說道:“既然有了答案,就不用這麼費事了。師父只需要知道那個存在,到底是否還存在。我只負責幫師父確定有或無。至於其它的,如果師父想要知道更多內幕,他自然會來找你。”

    劉羨陽伸出手心揉著下巴,“白城主喝不喝酒,有沒有格外鍾情的仙釀?如果有的話,你幫忙搞幾壇。”

    顧璨用家鄉方言罵了一句,按照當年他們仨的相處風格,其實就算是答應下來了。

    劉羨陽雙手抱住後腦勺,身邊顧璨更像個讀書人。

    也是同鄉的賒月跟靈驗,她們就走在各自道侶、主人的身後。

    劉羨陽懶洋洋道:“如果我當時在場,肯定都不用曹慈遞出那一拳,那麼你的那些槐葉,就跟著派不上用場了。”

    顧璨說道:“說大話吹牛皮,你最在行。”

    顯然是陳平安已經將那場狹路相逢的蠻荒廝殺,告知劉羨陽了。

    估計是他擔心劉羨陽不肯邀請自己當伴郎?

    劉羨陽賊兮兮笑道:“你跟這位姐姐,到哪一步了?”

    顧璨冷笑道:“跟你和賒月一樣。”

    劉羨陽有些吃癟。吵架這件事,顧璨是很有天賦的,當年他跟陳平安加起來,都不如一個鼻涕蟲,當然了,那會兒加不加個悶葫蘆的陳平安沒啥兩樣。

    顧璨猶豫了一下,說道:“我說一點自己的猜測,你身邊的賒月,她以後的成道契機,可能跟我們家鄉那邊的神仙墳,還有靈飛宮那個道號洞庭的湘君,以及眼前這座舊稱‘白嶽’的齊雲山,都有關係,至於如何串聯在一起,如何延伸出更多的線索脈絡,你自己想去。”

    劉羨陽點頭道:“當年齊先生將餘姑娘放到我們家鄉那邊,肯定是有大有深意的。”

    記得有次在鐵匠鋪子那邊,一起吃老鴨筍乾煲,餘姑娘提過一件事,姜尚真曾經與她說過幾句好似遊仙詩、步虛詞的東西。

    結果等到劉羨陽問她是具體是什麼內容,餘姑娘說是什麼登青天,圓滿補缺錢,月色白雲啥的,記不太清楚了。

    一下子就把自認足夠心寬的劉羨陽給整懵了。

    後來還是劉羨陽跑去跟陳平安問起此事,幫忙問來了全部內容。

    劉羨陽突然一巴掌掃過去,以心聲教訓道:“什麼賒月,沒大沒小,喊嫂子!”

    顧璨只是一低頭,躲過劉羨陽的襲擊,轉頭笑道:“嫂子,要不要我跟你聊一些泥瓶巷的舊事,其實蠻有意思的。”

    劉羨陽笑哈哈,趕緊伸手勒住顧璨的脖子,壓低嗓音說道:“鼻涕蟲……都是自家兄弟,喊你一聲顧大哥又如何!”

    賒月笑道:“不就是王朱嘛,我知道的,以前劉羨陽常去泥瓶巷看她。”

    顧璨轉頭笑道:“原來嫂子知道了啊,那就沒啥事可講了。”

    劉羨陽鬆開顧璨,自顧自抽了抽鼻子,狠狠抹了把臉,呆呆望向前方,我要這劍仙境界、宗主身份有何用。

    不等顧璨幸災樂禍,就被劉羨陽先伸手繞後,先憋出個悶屁來,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拍在臉上。

    等到顧璨罵了一句家鄉方言,剛想要還手,劉羨陽已經風馳電掣御劍遠去。

    顧璨想了想,還是沒有追過去。

    小時候,總是這樣。

    鼻涕蟲,別哭了,來,用袖子給你擦擦臉。

    一聲屁響,再啪一聲,虛握拳頭攤開作手掌,捂在小鼻涕蟲的臉上。

    那會兒畢竟年紀小,吃過很多次虧了。

    孩子總是哭得撕心裂肺,便有人安慰他,說沒事,肯定會幫他教訓那個已經大笑著跑遠的劉羨陽。

    不過每次上山下水,所有的收穫,那個人和劉羨陽,都會讓掛著兩條鼻涕的孩子帶回家。

    劉羨陽確實從來不是小氣的人。

    不然當年的鼻涕蟲,為何跟同在泥瓶巷的宋搬柴那麼“好說話”?

    大驪京城,在陳平安離開科甲巷兵部衙署之後,沈沉還是喊來了兩位尚書大人。

    在屋內等人的時候,沈沉站在書桌那邊,伸手摩挲著一方古硯,材質一般,但是傳承有序,有些年頭了。

    據說是大驪首任兵部尚書的文房清供,那個老人,死在了衙署之內,當時還有一份未寫完的兵部公文,硯池猶有新墨。

    然後不知怎麼的,這方硯臺就一代代傳下來,留在了兵部衙門裡邊。

    這麼一方據說硯制大幾百年了的小小古硯,不知送走了多少個沈沉這樣的老頭。

    沈沉聽到屋外再熟悉不過的兩種腳步聲,回過神,繞過書桌,走向一條椅子。

    跨過門檻進了屋子,工部尚書溫而徑直問道:“幫著聯繫北俱蘆洲三郎廟和騾馬河柳氏一事,他是不是沒點頭?”

    沈沉笑道:“賊精。豈會那麼容易就點頭,陳國師又不是愣頭青,聽了幾句好話,就樂呵呵拍胸脯答應下來。”

    戶部尚書沐言問道:“玉圭宗和雲窟福地那邊呢,也一併拒絕了?”

    沈沉說道:“一半一半吧,姜尚真說自己在玉圭宗那邊說話不管用,言下之意,是讓我們自己去找人聊了。但是他們姜氏的雲窟福地,沒什麼問題,很願意跟我們大驪坐下來好好談一談具體的合作事項。因為你這個管錢袋子的財神爺都沒到場,姜尚真也就沒說他出面,只是說會讓姜氏家族管事的人,走一趟京城。”

    說到這裡,沈沉忍不住笑道:“我們總不能只因為一位當過宗主的大劍仙,明明戰功卓著,今兒坐在御書房門口,一句話沒說,就不把他當回事。”

    溫而點頭道:“畢竟是姜尚真。”

    既然來都來了,三位尚書,一主兩客,就又聊了些軍國大事。

    等到溫而和沐言起身離去,老尚書都沒有起身,畢竟年紀了,有些精神不濟,就沒有送客。

    老人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片刻,這才緩緩起身,走去書架那邊,那邊藏著幾部薄薄的豔本書籍,很不顯眼,老人熟門熟路抽出一本,蘸了蘸口水,掀開一頁,書內描寫女子姿容神態,是一絕。

    某些看似並不如何香豔的留白描寫,更是餘味無窮,例如當下老尚書所看篇幅,便是寫一場雲雨過後,情郎已經翻牆逃離,閨閣內的女子對鏡梳妝,鏡中有佳人,滿臉桃紅顏色,鬢角香汗,似乎吃疼,女子伸手輕揉胸脯,微微皺眉,似怨還羞……

    這本難等大雅之堂的書籍,最早是從北俱蘆洲那邊流傳到寶瓶洲的仙家渡口,一路兜兜轉轉,就被年輕時候的沈沉收入囊中了。

    編撰這本小說的,正是當年以金丹境修為在北俱蘆洲那邊興風作浪的姜尚真。

    老人又翻了幾頁,這才將書籍放回書架原位。

    其實先前姜尚真問的那個問題,“當官有啥意思?”

    這位大驪兵部老尚書並沒有正兒八經給出個答案。

    不說別洲別國,只說我們在大驪朝廷當官,尤其是在兵部當差,還是很有意思的。

    這位耄耋老人,背靠著書架,怔怔出神。

    沈沉,字弘毅。

    按照說文解字,在某些詩詞文章裡邊,以及金石一道,沈與沉兩個字,其實可以互換。

    既然姓沈名沉,自然就需要一個“字”來與姓名互補了。

    沈沉視線偏移,望向門口那邊。

    遙想當年,一氣之下,當時在吏部當官的沈沉,與國師崔瀺政見不合,沈沉就直接辭官不幹了,當場摔了官帽在地上,才有了那句官場皆知的名言。

    “去他-媽的外鄉佬!”

    後來又是崔瀺親自帶著沈沉來到兵部衙署,跨過門檻進入屋子之前,崔瀺停步,問沈沉可曾想好了?你一個沒摸過刀、披過甲的文人,想要在這間屋子坐穩位置,不太容易。

    沈沉說崔國師只要跟我保證一事,那幫武夫,別動不動就拎著刀子進屋子砍我,我就有本事治理好一國兵部。

    同樣是大驪國師,還是同門師兄弟,陳平安到底年輕,比不得師兄崔瀺,呵呵,差得有點遠嘍。

    跟浩然繡虎相提並論,是在欺負人?放屁,誰讓你陳平安今天坐上了那條椅子!又不是別人!

    不拿你跟崔瀺比,難不成跟我沈沉比啊。

    不過話說回來,今日一見,對那陳平安,老人其實印象還行,肯定不至於失望。

    老人走向書桌,突然停步,揉了揉眼睛,眯眼凝神望去,確定自己沒有眼花。

    因為桌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方形制樸拙帶螭龍紐的印章。

    沈沉緩緩走過去,沒有著急拿起印章,雙手負後,低頭那麼一瞧,好像邊款分出題款與落款。

    題款內容是兩句話。

    聖賢有言,士不可以不弘毅。史書別載一語,而以上將軍印授公子。

    落款又有一句。

    大驪陳平安擬古將軍印式刻之,弘毅先生教正。

    沈沉笑了笑,點點頭,還不錯。

    老人倒是沒有什麼驚訝,也無驚喜。

    老尚書這輩子看書無數,書上的好詞句茫茫多,不差這幾句……馬屁話,嗯,怎麼可以說是馬屁話呢,必須是好話啊。

    然後沈沉捻起印章,看那底款內容,一愣,老人長久無言,輕輕放下,稍稍擺正,沉默許久,老人又再次拿起,看了又看。

    最後才捨得將那方印章放回桌上,沈沉看了眼門口位置,再看了眼那張座椅。

    崔瀺與陳平安,不愧是同門師兄弟。

    以讀書人身份領銜一國兵部的沈沉,來不及與國師崔瀺詢問某個問題。

    我這兵部尚書當得如何?

    而那底款的七字印文,就像是代替崔瀺給出的某個答案。

    書生到此是豪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