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九十章 家有良鄰

大戶人家會將這隻竹簍擱放在祠堂香案旁邊,小戶人家也不敢怠慢,多是放在堂屋的潔淨角落。紙簍一滿,就由那個專門收紙的老人收去。老人時常揹著一隻大竹筐,挨家挨戶登門,收了那些字紙,裝在筐內,會將這它們背到一座地處偏遠的小廟,最終由他負責把這些紙張燒掉。廟內沒有供奉泥塑神像,除了燒紙時燃起的嫋嫋香菸,一年到頭也無其餘香火,只是在北邊牆上,掛了一幅只有文字的立軸,上書“文昌帝君之神位”。

少年一路跟隨背籮筐的老人來到小廟,那位蹲在廟口燃燒紙張的老人笑著開門見山道:“目前這個身份,餘道友可還習慣?”

餘時務喜歡說自己下山次數不多,這次總該管飽管夠了?

餘時務直截了當問道:“你是怎麼做到能夠抹掉我記憶的?”

老人灑然笑道:“既然我們能夠在紙上寫字繪畫,自然就可以在紙上擦掉文字和抹去畫面。”

餘時務沉聲問道:“如此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所求何事?”

陳平安笑道:“舊書重讀多餘味,吾道力行方有功。”

祠堂門外,見陳平安不願以劍修身份對敵,馬苦玄似有遺憾,說道:“世俗意義上的的拳法,我是學了點的,只是相較你跟曹慈而言,不成氣候,我就擱置了。”

遙想當年,家鄉神仙墳一役,兩個少年就是以拳腳對拳腳。

“很多時候,確實會羨慕你這種劍修,所以我在這些年裡,花了不少精力,尋找成為‘正途’劍修的路徑,沒辦法,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哪怕退而求其次,偷摸翻檢了許多被列為禁忌的古籍秘本,試圖找一條類似官場蔭封的修道捷徑,結果還是不成。要說讓我與北俱蘆洲恨劍山買幾把仿劍,假冒劍修,做不來,沒臉做這種勾當。”

畢竟天底下只有玉璞境的劍修,敢說自己對上一位仙人境修士,大可一戰,毫不怯場。

其實劍修之????????????????所以被視為山上四大難纏鬼之首,還是因為在下五境期間,劍修的戰力成型最快,最不講理,只說一把飛劍宛如天授的本命神通,更是讓練氣士頭疼不已,下五境練氣士畢竟體魄孱弱,傍身的諸多術法尚未精熟,劍修與之對敵,一旦結下死仇,不管三七二十一,祭出本命飛劍,嗖一下,高下立判,生死已分,哪有什麼道理可講?

作為同鄉和同齡人,自打雙方認識起,馬苦玄好像就有這麼個怪癖,一打架就話癆。就像一個酒鬼的酒後吐真言?

先前兩次交手,馬苦玄是自認為穩操勝券,所以老神在在,可這次算是怎麼回事?臨終遺言,交代後事,不吐不快?

馬苦玄神色複雜,不知是自嘲還是譏諷,道:“一肚子真話,難與俗人言。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見到你,我就忍不住想多扯幾白話閒天。”

見馬苦玄還是沒有停下絮叨的意思,陳平安反正不急,就乾脆撤了拳架,緩緩踱步,舒展筋骨。

“陳平安,不管你信不信,在家鄉那會兒,我還在杏花巷,你還在泥瓶巷,我就已經把你當作同道中人,嗯,同道中人,這是一種比較書面語的說法了,簡單說來,我們是一路人,很像,能熬能吃苦,眼睛裡有活,心裡藏得住事,看待這個世界,喜歡追本溯源,都不願被他人擺佈,哪怕這個‘他人’是所謂的老天爺,也一樣不行。你別否認,很大程度上,我要比落魄山很多人都要更瞭解你,站在樹蔭裡乘涼的人,是永遠看不清大樹全貌的,你我各自的追隨者,不管數量多寡,他們終究都生活在我們的影子裡,如何認清你我的真實面目?”

“所以我甚至很早就做過一種設想,等我發跡了,就把你帶在身邊,我會誠心誠意給予你最多的好處,用一個泥瓶巷少年想都不敢想的榮華富貴,實實在在的好處,一點一點磨掉你的復仇心思,成為那種真正的朋友,然後有朝一日,我創建了一個山上門派,你就幫我打下手,我可以萬事不管,交由你來負責管理門派的一切事務,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比誰都好。所以我前面才會說,小鎮年輕一輩,有我們兩個就足夠了。一個門派,屆時可以擁有兩位十四境坐鎮山頭,還不夠?不然你以為我當初去小溪撿蛇膽石做什麼?原本都是給你留的,準備作為你未來上山修道的起步之資,只可惜我沒有料到,你竟然會遇到來自劍氣長城的寧姚,並且可以與她發生那麼多的牽扯,還可以在阮鐵匠的授意之下,會跑到西邊大山中,利用那三袋子金精銅錢買下一眾山頭,當起了土財主,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類似今天相見的結局,在所難免,差別只在時日早晚、誰來殺誰而已。”

說到這裡,馬苦玄略作停頓,試探性問道:“這次是你挑的時間,那就由我挑個地兒?”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

馬苦玄說道:“既然你這麼擅長佈置畫面、營造地理,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不如就將戰場選在選劍氣長城?還不曾去過那邊,的確是個不大不小的遺憾。”

一瞬間,馬苦玄果真得償所願,雙方腳下位置就變成了一處城頭,馬苦玄抬頭望去,天上是三輪明月共懸的奇景,只是換了時節,好像是一場大雪過後,地上分不清是月色還是雪色。

馬苦玄挪了幾步,靴子踩在厚厚的雪地裡,咯吱作響,他在城垛那邊隨手抓起一把積雪,放入嘴中細細嚼著,點點頭,“還真挺像那麼一回事,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一般來說,障眼法,要想騙過上五境的眼界,就已經相當不容易了,連觸覺和味覺都能一併瞞過?怎麼做到的?要支撐這種幻境的真實性,要消耗不少靈氣吧?對付那些不成材的馬氏子弟,你何必如此興師動眾,會不會有點殺雞用牛刀了?”

陳平安站在城頭另外那邊,始終默不作聲。

一襲醒目的鮮紅法袍,與雪白一色的天地,略顯格格不入。

馬苦玄嘆了口氣,“是了,你從小就是這麼個性子,小心,謹慎,老成,穩重,連同自己在內,都被你視為潛在的敵人。這也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常罵不驚,常打不怕。這是不是書上所謂的每逢大事有靜氣?”

馬苦玄轉頭看了眼城內景象,很快找出那座避暑行宮所在位置,“紙外論兵,齒頰滿冰霜。”

陳平安笑道:“謬讚。”

“記得小時候,總聽奶奶反覆唸叨一句話,她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命好與不好,都是天定的,一個人的上輩子就決定了這輩子的定數。投什麼樣的胎,做什麼樣的人,說什麼的話,早有安排,八九不離十。外界都說你是運氣好,太好了,要不然就根本無法解釋,一個陋巷孤兒,為何能夠有如此際遇。”

“畢竟不是什麼簡簡單單的貧家子,鯉魚跳龍門,考中了狀元。一個家徒四壁的窮苦之人突然發跡,變成了富甲一方的有錢人。哪怕是林守一也好,董水井也罷,外人都是勉強可以理解的,只有你這邊,常理解釋不通,好像除了洪福齊天,就沒有第二個解釋了。陳平安,你對此怎麼看?”

陳平安微笑道:“吾從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