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雪光

黃烈直到這一刻,才有點真正理解白帝城譜牒修士的獨有行事風格。

顧靈驗笑得花枝招展。

顧璨問道:“這裡是?”

黃烈笑道:“這裡啊,歷史上曾是一處達官貴人捐錢建造的家廟,古名煉丹觀,如今改叫崇陽了。”

顧璨點頭道:“先前我見這裡氣象不錯,當然是相對你們玉宣國京城而言,就叫煉丹觀?難怪我就覺得這裡是個煉丹的好地方,名字改得不錯,估摸著是個高人。近水樓臺先得月,前人故意選擇此地,在此煉的是水丹無疑了,再名崇陽,又有幾分增益。巨橐熔物,洪爐範金,紫光漸發,赤氣逾深。估摸著以後會出現一位所謂的陸地神仙吧。至於以後是多久,到底是幾十年還是幾百年,我是望氣術一道的門外漢,就不清楚了。”

望氣術,有別於一般的仙家術法神通,也與所謂的天眼通,跟腳、妙用皆是不同。這門手段,類似符籙一道,門檻頗高,講究學道人的天資和根骨,成與不成,彷彿不在人力,只在天定。唯有山水神靈,便是不受朝廷封正的淫祠,卻是塑了金身,立起祠廟,便可立即掌握這門道。除了各國欽天監,此外就是那些雲遊四方的奇人異士,相士之流。

黃烈說道:“進去討杯茶水喝?”

顧璨搖搖頭,“去別處逛逛,走到哪算哪。”

紅塵萬丈,薰染人身,天地熔爐,鑄鍊金丹。

世人都說神仙好,金丹一粒定長生。只是不知修道難,可能心煉得成灰。

一路行停,愁看柳色,逐春深長。

在那陳平安的心相天地內。

只見城頭上,馬苦玄身後站著一個周密,似那山水間的一尊淫祠神人,金身熠熠,笑容恬淡,好像就只差沒說一句終於再會了。

雖然心知必定是假,可陳平安還是心情古怪,皺眉問道:“怎麼做到的?”

馬苦玄老神在在道:“叫魂。”

馬苦玄眼神炙熱,就像出了一個天大的謎底難題讓陳平安去解,“你記性不是一直很好嘛,以前杏花巷泥瓶巷附近,不常有這類事,忘記了?孩子受到驚嚇,丟了魂,父輩就牽著他們走在街巷和野外,一路呼喊名字,好幫迷卻道路的遊魂歸家返身。人間多少祖傳手藝,失了傳承,我不過是重新撿起來罷了,效果如何?嚇了一跳吧?能夠讓見慣了大世面的陳隱官陳劍仙,如此心生忌憚,不枉我如此處心積慮,耗費陰功無數,不虧。”

陳平安問道:“想過後果嗎?”

世間修道之士心心念唸的天人感應,說的都是人與天地的共鳴,你馬苦玄就不怕佔據天庭舊址的在天周密,與人間起了連接?分出身來,降臨大地?生出個萬一?尤其還是在這三教祖師已然散道的關鍵時刻。

馬苦玄就像聽到一個最好玩的笑話,“你都殺上門了,還勸我不要破罐子破摔?我留著這類殺手鐧幹嘛,明年上墳祭祖的時候用啊?”

陳平安默然。

馬苦玄死死盯著那個記仇記這麼多年的傢伙,沉聲道:“現在給你兩個選擇,要麼你立即退出馬氏家族,舊仇一筆勾銷,我也會勸說他們斷了享受香火祭祀、成就神道不朽的念頭,一日日形骸衰老,壽終即正寢。要麼你為了報一己私仇,不惜冒著將整個人間拽入漩渦的風險,與我為敵,當然,只是有這個風險,我可沒說身後叫魂而至的這位,一定有那麼大的本事,可以禍害了人間。你,可以,賭!”

陳平安說道:“你想岔了,我所謂的後果,跟此方天地干係不大,燕子銜泥似的白手起家和收拾爛攤子,我都比較擅長。我說的是你自己,就這麼想要明年清明,馬研山和馬月眉,給你這個被他們視為家族頂樑柱的兄長,敬幾杯酒?杏花巷馬神婆,於我有接生之恩,你奶奶可以不念舊,我卻要念這份情,此事歸根結底,雖是一樁買賣,是她做過的眾多生意之一,但是我年少時曾聽人說過,我孃親生我那會兒,過程並不容易,頗為兇險,所以我爹當年才會一受邀請,就離開原先的寶溪窯口,跑去你們窯口當師傅燒瓷器,收徒弟,就是因為記念這份恩情,杏花巷馬氏有杏花巷馬氏的家教,我們泥瓶巷陳氏也有我們自己的門風。所以我才一直勸你,勸你不要把事情做絕,給自己留一條後路,我可以等著你以後來找我報仇。”

馬苦玄沉默片刻,說道:“那你也想岔了,我並不想著有朝一日給他們報什麼仇,只因為是他們把我生下來的,我只想著報恩,還上這筆債,就跟他們兩清了。所以你登門復仇,這就我們間的一個死結。少年時我為何會賺那一袋子錢,要故意洩露你跟寧姚躲藏在神仙墳的消息?難道我會貪圖那點金精銅錢?我為何明明覺得你我是同路人,整個驪珠洞天的同齡人,看你最是順眼,卻要故意加重雙方因果,就是為了你我在某天相見,可以早點分出生死,不要有半點的拖泥帶水,不管死了誰,就可以把兩家的恩怨一併結賬了,結果你今天的表現,讓我很……”

馬苦玄略作停頓,才緩緩說出兩個字,“失望。”

陳平安說道:“馬苦玄,糾結的不是我,其實是你,因為你一直不認可和接受自己的根腳,你內心深處,無比憎惡自己歷歷分明的那種來歷,也看不見明天的命運,所以你才會跟境遇相同的餘時務成為唯一的朋友。既不接受自己的來處,又找不到自己的去處,你在這世上就成了無根的浮萍。”

“既然昨天都是錯的,那麼明日就會做多錯多。所以你一直在等今天。”

說到這裡,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笑了起來,捲起兩隻袖子,“我知道這種滋味,因為我自己就是這麼走過來的。你說的沒錯,我們確實是同路人,至少人生道路上有很大一段路程,都是相同的。”

馬苦玄說道:“可惜我們註定不是朋友。那就徹徹底底,讓苦等已久的‘今天’痛快些。不要變成你們酒鋪的那種青神山酒水,誰喝誰皺眉,我喝過,還是專門找人捎帶了兩壺,太坑了。”

陳平安微笑道:“這種混賬話,一聽就不是愛喝酒的人說出口,喝酒要看地方。在酒鋪只需掏出一顆雪花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就地喝完拉倒,跟找朋友託關係,從劍氣長城過倒懸山,帶到寶瓶洲,送到真武山你手上,同樣的酒水,能是一種味道?你期待的就不是一顆雪花錢的滋味了。”

馬苦玄笑問道:“怎麼突然這麼有談興了?”

陳平安伸手指向那個身高兩丈餘的“周密”,“這不是想要看看這位仁兄,能夠支撐多久嘛。你如今是仙人境,如果請來個十四境假象,肯定不願意跟我浪費唇舌半句,那我就好避戰推延。若是個飛昇境修為的打手,以你的脾氣,礙於面子,至多硬著頭皮聊幾句,你就要打斷我的話頭,我也好且戰且退,現在看來,至多就是個偽飛昇,仙人境,卻有幾手飛昇境的壓箱底手段,點燃一炷香,親身降真,持續時間頗為不短,所以你才半點不急?”

馬苦玄嘖嘖道:“不愧是劍修,賤是真的賤。”

天空下起了一場鵝毛大雪,雪花繁密,不知是從天上落下還是往天上升去。

馬苦玄聽說劍氣長城的劍修,不管境界高低,死後都是沒有墳墓的,自然也就沒有了祭祖的風俗。

這場雪,城頭就像墳頭,無窮雪花就像灑落無數的白色紙錢,祭奠英靈。

人成古人,地成遺蹟。俱往矣。

馬苦玄笑容燦爛,喊了一聲“陳平安。”

陳平安疑惑道:“嗯?”

剎那之間,異象橫生,只見整片天幕凝聚出一座雷池,聲勢浩蕩,宛如大修士閉關接引而至的天劫,驀然從中分出一道粗如山峰的閃電,半空轉了幾折,瞬間筆直一線,愈發凝練,變得纖細,其中蘊藏道韻卻更為驚人,如一把金色飛劍砸向陳平安。等到這道金雷即將砸中陳平安的頭顱,天穹處雷池附近響起一陣震動聲響,陳平安不知是躲無可躲,還是想要掂量一下這道“天雷”的分量,竟是不挪步,一拳朝上硬扛遞出,“劍尖”處砰然炸開,方圓百丈之內,迸濺出無數的金色火星,襯托得陳平安宛如置身於一座鑄劍打鐵的火宅中。

只是這一劍,或者說天落一雷,威勢便不弱於玉璞境劍修的傾力一擊。

而那馬苦玄根本就沒有動用一絲靈氣,手中既無符籙驅使,也根本無需唸咒引雷。

總計雷分五色,恰好五行循環,生生不息,在那雷池中不斷分化而出,完全不給陳平安換氣的間隙,一道道落在城頭。

五雷轟頂,這本是道家術語。就因為太過威力過大,太過深入人心,故而市井百姓,還有那江湖上的綠林好漢,總喜歡說一句,如若違背誓言,就教頭頂雲影立現,天打五雷轟。

馬苦玄已經縮地脈,身形去往別地,遠離戰場,微笑道:“人間千百術法,為練氣士掌握,神通卻是吾家事。”

不知硬抗了幾十道天雷,陳平安拳頭血肉模糊,可見白骨,整條手臂一陣酥麻,只得晃了晃胳膊,依舊糾纏縈繞手臂的一長串電光,如十幾條雪白電蛇被陳平安抖落在地。

陳平安有些奇怪,馬苦玄為何沒有藉機多丟出幾道雷法神通?

先前言語之中,談及龍虎山天師府,馬苦玄看似口出狂言,並不高看天師府的五雷正法,甚至還覺得自己有資格給趙天籟傳授雷法真意,馬苦玄再眼高於頂,也不覺得自己在術法造詣上,高過趙天籟,只是馬苦玄屬於神靈轉世,出身遠古天庭的雷部,以雷法正宗自居,確無問題。

馬苦玄遙遙笑道:“故意給你換氣機會都不用,如此託大,反而想要藉機研磨拳意、淬鍊體魄兩不誤,你們十境武夫,真是了不起,羨慕羨慕,羨慕至極。”

言語之際,雷池天劫愈來愈低沉,大舉壓頂之勢,令人窒息。那座不知積攢了多少古老道意的廣闊雷池,就像一座深潭積水,被馬苦玄以大神通,分出了一條溝渠,牽引到了陳平安身上。造就出了一種彷彿以河水澆築井口的格局。一氣呵成,道意濃如漿液的雷電,因為落雷過於頻繁,道道相連,銜接不斷,本來稍有間隔的炸雷聲響就變成了連綿不絕的滾雷,宛如雲中有神人擂鼓,有人將耳朵就貼在了那鼓面上。別說是局中人的陳平安,震得馬苦玄都有些胸口發悶,伸出手來,輕輕揉著耳朵,嗤笑一句,“心相幻化,終是假物。”

原來一座劍氣長城已經被數以百計的落雷給震塌,那一襲鮮紅的芥子身影,就站在廢墟之中,繼續以雙拳力扛天劫,每一拳遞出,周邊就是億萬火光、絢爛一片的瑰麗景象,分不清是火海還是無垠虛空的星羅棋佈。

“你還敢說只以武夫對敵嗎?當真不去施展縮地術法、劍遁手段?”

“我倒想看看,止境宗師的一口純粹真氣,到底能堅持多久。”

按照馬苦玄的計算,等陳平安換氣,在新舊兩氣尚未銜接的間隙,就要再打賞他一記神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