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吾輩劍修當如何

高逸說道:“有你在,丁法儀如果真敢以咒術陰我,誰暴斃還不好說。”

鄭旦語重心長道:“高逸,聽我一句勸,沒了我暗中護道,你要是始終這般小肚雞腸,任你得手外物機緣再多,終究難成大事。只需一次走錯,就會萬劫不復。”

婢女身體前傾,她一手託袖,一手為高逸倒酒續杯,高逸悶悶喝酒,不忘與那位婢女道了一聲謝,她展顏一笑。

卻被鄭旦怒斥一句,“浣紗婢,還敢媚人!”

婢女微笑道:“真正忘卻家國之人,視他國為家鄉之婦,何必遷怒於旁人。”

鄭旦疾言厲色,正要開口訓斥這位浣紗婢,婢女好像代為言語,“掌嘴十下,以儆效尤。”

鄭旦還要言語,婢女又幫忙道出一句,“狐媚子禍國殃民,死不足惜。”

婢女慢悠悠給鄭旦倒酒續杯,微笑道:“我閉嘴便是。”

鄭旦冷笑道:“怎的,賤婢仗著跟那位商家範先生藕斷絲連,是覺得他近期一定可以躋身十四境,還是篤定我一定不敢殺你?”貌醜婢女置若罔聞,反而望向高逸,微笑道:“高宗主你有所不知,上巳劍派開山祖師,那個華芙蓉,也就是韋玉殿的師尊,她曾經是劍氣長城寧府的常客,與寧

、姚兩位劍仙相視莫逆。韋玉殿作為華芙蓉最器重、疼愛的嫡傳弟子,正因為有這麼一層上輩結下的深厚香火情在,丁掌門才會讓她去劍氣長城避避風頭。”

“所以高宗主在劍氣長城,找韋玉殿的麻煩,地點選得不太好。看似是不小心撞見了年輕隱官,其實都在丁掌門的算計中。”

“虧得高宗主遇見的,是陳隱官,而不是陳隱官的那位道侶,說實話,已經不是一般的福大命大了。”

高逸啞口無言,心有餘悸。鄭旦難得沒有打斷那位浣紗婢的言語,等到後者再次給高逸倒滿一杯酒水,鄭旦冷笑道:“當好一個宗主,要比憑運氣成為一個玉璞境,難度何止是翻倍。高劍仙

再敢小覷任何一位上五境,估計流霞洲很快就要多出一個短命宗門了。”

高逸雙手舉起酒杯,與兩位前輩抬了抬,虛心說了句受教,一飲而盡。

那位浣紗婢站起身,伸手掀起簾子一角,喃喃道:“分合亂治間,太平世道里,路上的男男女女,俱是出門看花人。”

鄭旦快意笑道:“你我皆是鬼物,卻都沒能更進一步,被那徐雋捷足先登,真是值得滿飲三杯酒。”

浣紗婢幽幽嘆息一聲,“木雁之間龍蛇之變,哪有那麼容易做到的。”

鑿壁成私邸的風水窟最高處,陳平安送別高玄度,與寧姚一起返回大堂,看了眼好似對峙的座位,一揮袖子,椅子便成一圓。

陳平安隨便挑了一張靠近大門的椅子,曹袞脫了靴子,盤腿而坐,玄參整個人癱在椅子上,宋高元還是習慣性正襟危坐。當年避暑行宮,除了一張檔案資料堆積如山的小案几,此外就是蒲團竹椅小板凳,各憑愛好,董不得幾個,就經常在極其珍貴的閒暇時分,靠著小椅子打盹,雙腿擱放在案几上邊。郭竹酒境界不高,精神頭極好,她的休息,就是拿袖子擦拭桌上的小竹箱,朝竹箱呵幾口氣,反覆摩挲。顧見龍喜歡躺在地上,腦袋擱放在案几底下。林君璧喜歡獨自打譜,龐元濟習慣發呆,滿臉苦相。羅真意總是刻意不去看誰,王忻水經常詢問隱官大人肩膀酸不酸,別太勞累了,一邊稱讚米大劍

仙戰功卓著。

陳平安從咫尺物中取出了數種仙家酒釀,十數壺,一併推到大堂圓心,讓大家自取。

蒲禾幾個家底不薄的,也有樣學樣,霎時間就有數十壺酒水在那地上。

寧姚想了想,就起身離開。

謝松花和宋聘也跟著走出大堂。

等到寧姚離開,玄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來到陳平安身邊,曹袞功力不弱於玄參,便一左一右,坐在陳平安身邊。陳平安拎著酒壺,乾脆坐在地上,與對面的宋高元高高舉起酒壺,相互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水,一邊埋怨宋高元不懂禮數,作為宗門就在扶搖洲的半個東道主,不

得連提三個啊,陳平安再伸手抓住身旁兩人的胳膊,稍稍加重力道,笑道:“甚是想念!”寧姚她們在屋外散步起來,謝松花笑道:“咱們都是知根知底的,你不用故意給隱官大人這點面子,要說那七個沒去過劍氣長城的,早就對陳平安仰慕得很,經過

今天這麼一出,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也不差這點面子。”

寧姚無奈道:“我在場,他喝不開。”

宋聘微笑說道:“聽說司徒劍仙所在家族,是公認的美人窩。”

寧姚說道:“前不久就有個化名王瓜的少女,跟隨宗門一起做客落魄山,陳平安跟她打過照面了,還指點了幾句。這種事情,都是他自己說的。”

謝松花嘖嘖道:“隱官大人這一手不打自招,真是到了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的境界。”

宋聘說道:“當真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柳勖稍晚趕來,進了酒香撲鼻的大堂,蒲禾便嚷嚷一句,大夥兒趕緊騰個地兒,柳大才子來了。

別看柳勖平常是個悶葫蘆,不開口則已,罵起蒲禾來,一開口就是夾雜著一堆北俱蘆洲“雅言”,真是罵了個狗血淋頭。

於樾趕忙假裝勸架,心中覺得真是解氣。蒲禾看不太起於樾和司徒積玉,卻對柳勖這位他自己不用裝窮、誰都覺得很窮的騾馬河少主極為欣賞,老劍修想著自己若是有個道侶,再有個兒子,差不多就是

柳勖這樣的。

沒聽到這句實誠話還好,柳勖

這場重逢,他們幾乎不怎麼聊劍氣長城,多是在聊浩然的天下大勢,聊各洲的風土人情、典故軼事。

當然也因為那些少年少女的緣故,會聊起浩然天下這邊最年輕一輩、聲名鵲起的天才劍修。

這就又繞不開陳李。陳平安剛剛得知,陳李已經是金丹境瓶頸了,即將閉關,未必是奔著破境去的,但是有瓶頸鬆動的苗頭了。

陳平安倒是沒有什麼以陳李暗示舉形他們練劍不可懈怠的意思,反而更多是希望他們相互間多走動,相約跨洲遊歷。

浮萍劍湖酈採的弟子陳李,有“小隱官”的美譽。

而陳李當年被酈採帶離家鄉之前,專門去了一趟二掌櫃的酒鋪,寫了一塊無事牌。

“陳李,佩劍晦暝,飛劍寤寐。百歲劍仙,唾手可得。”

要知道劍氣長城的“劍仙”,可不是什麼玉璞境。這就意味著陳李想要做成這樁壯舉,這位在浩然天下躋身躋身金丹、且是秘密結丹一品的少年劍修,首先就要爭取甲子道齡之內躋身玉璞,再給自己餘下三四十年光陰,打熬玉璞一層底蘊,一舉成為仙人境。如果旁人吃飽了撐著,再錙銖必較幾分,既然陳李自己都說了是“唾手可得”,不得是七八十歲就得成為一位仙人

境劍修,陳李才算沒吹牛皮不打草稿?

陳李也是雪舟野渡他們這撥同鄉同齡人的共同假想敵。就連白玄那種“天王老子來了也不怕,因為我就是天王老子”的,用鄭大風的話說,就是這孩子天賦異稟,練習鐵頭功一天,就有別人苦練一年的功力。可是白玄

偶爾提起陳李,都有幾分避其鋒芒的心虛意味,必須加上一句,那陳李比我年長几歲。

當然對曹袞玄參幾個來說,多出一個小隱官陳李,他們這些避暑行宮的前輩們,就只是感慨一句“吾道不衰,後生可畏”了。

舉形幾個少年,喝酒不濟事,已經醉醺醺了,反而是雪舟她們幾個,越喝越覺得酒水這玩意兒,不過爾爾。

柳勖跟那幾個地仙劍修扎堆划拳,打幾圈。蒲禾不知何時與於樾肩挨肩坐著,伸手摟過後者的脖子,使勁敲打老友的腦袋,說你是廢物啊,我怎麼交了你這麼個朋友……其實我更是,當年竟然會輸給米繡

花。

陳平安已經開始找酒喝了。

他說有一種不傳之秘的讀書心法,叫夜半行竊,陋巷殺人。

年輕隱官,可能也沒有那麼年輕了的隱官大人,是真喝高了。

他還說很高興於今年今月今日,於此地此情此景,遇見諸位。

他更說我輩劍修,當有此心,敢作此想,諸君共勉!人間舊劍道至我而終,人間新劍道從我而始!

他最後說老子沒醉,說你們喝酒沒本事,就連勸酒都不行,打著酒嗝,豪氣干雲伸手推開一條胳膊,醉眼惺忪轉頭一看是她,就真的酒醒了。

見此一幕,鬨堂大笑。

寧姚無可奈何,確實機會難得,她便與謝松花宋聘一起“落座”喝酒,算是續上第二攤酒局吧。

陳平安獨自坐在屋外臺階上,雙手籠袖,怔怔出神。

不知何時,賀鄉亭和虞青章來到屋外,兩個離開家鄉,到了落魄山卻選擇離開落魄山的劍修,他們坐在最早的隱官大人、之後的曹師傅和最後的陳山主身邊。陳平安回過神,笑著伸手按住他們的腦袋,輕輕揉了揉,再將雙手撐在膝蓋上,眼神溫柔,沒有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