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寫一部少年書

    旻,他跟驪珠洞天本土人氏的盧嶽一樣,都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記名弟子之一。當年驪珠洞天那場變故,落地生根,降為福地,魏本源便離開家鄉,選擇在許氏清風城外一處山坳中隱居煉丹,主要還是為視若親生孫女一般的婢女桃芽,幫她尋求狐國機緣,看看她有無那份福緣,能夠先成為狐國之主,再成為整個狐族的新任主人,果能成事,那麼桃芽未來的十四境,當然不敢說她一定可以合道,至

    少是有了一線希望。

    可惜不成。桃芽確實在狐國之內,得到了一樁大機緣,照理說就可以按部就班,桃芽在修行路上,會遇到各種機緣,有劫渡劫,有道修道……但是沒過多久,整座狐國竟然

    都被拐跑了,歸了家鄉那邊的落魄山。

    王旻對此也無可奈何,書上說好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呢?怎麼我來辛苦就山,山反而長腳跑路了?

    好在王旻心寬,覺得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味強求,著力即差,反而因此失之交臂?誤了桃芽丫頭?王旻便與桃芽坦言了自己的心思和謀劃,桃芽丫頭更是心大,非但沒有怨天尤人,反而如釋重負,開心壞了,連連說不打緊,反過來勸慰魏爺爺,說她這輩子如果能當個夢寐以求的陸地神仙,就已經特別高興了。再多的福緣,自己未必接得住,她膽子小,可不敢跟人打打殺殺,那種莫名其妙就跟誰起了大道之爭,雲詭

    波譎,太兇險了,她只是聽一聽就怕得要死。

    葛道人笑問道:“桃芽,就事論事,不提用心的話,真要計較起來,還是落魄山斷了你的大道前程,心中沒有絲毫怨懟?”

    桃芽一時愕然。

    葛道人繼續說道:“打個不是特別恰當的比方,你在一張賭桌上邊,押小注就有機會贏大的,結果被人將整張賭桌都撤走了。”

    桃芽小心翼翼答道:“葛師伯,我不喜歡賭錢。”

    看似懵懂單純的桃芽,其實她心中的小算盤打得賊響,估計落魄山都快聽見了。一個家鄉泥瓶巷孤兒,能夠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她可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本事,去跟那陳山主掰手腕。她為何要賭上性命,與之為敵?何況對方又不是故意針對自

    己,撤了一張賭桌,她留在桌上的那點本錢,和碰運氣掙來的賭資,又沒被一併拿走,她大可以見好就收嘛。

    兩位道士相視一笑。

    王旻望向遼闊無垠的海面,輕聲問道:“葛師兄,不會鬧大吧?”葛道人說道:“說不準的。陰陽推衍,演算之法,算不著十四境的,會自行繞路。那位道友,孤家寡人一個,光腳不怕穿鞋的。偶爾意氣用事,也可以一力承擔。

    ”

    王旻說道:“那位青主道友,不還有個白帝城,有了徒子徒孫?是有道脈法統傳下來的。”

    葛道人啞然失笑,“青主道友,哪怕鬧翻天了,難道他還需要擔心自己首徒的安危?”

    王旻無言以對。

    葛道人嘆息一聲,“只求人間道路轉折,不在今日的‘兩陳對峙’。”

    事關重大,葛道人甚至與師尊詢問有無破解之法,但是三山九侯先生根本沒有回應這位親傳弟子的心聲。

    如果說天下蛟龍,人間一切龍裔、水仙,還有所有修煉水法的煉氣士,都會不同程度被陳清流的劍術壓勝。

    再往上推溯些許,就會得出一個更驚人的結論,世間近水之地,就等同於劍修陳清流的道場?

    若是再大膽假設一番,沉寂三千載,悄然砥礪劍鋒之外,如今光陰長河,之於陳清流,算不算一種廣義上的水域?

    更何況,能夠將一把本命飛劍刪減名稱,由雙字升格為單字飛劍,再將其打磨至圓滿,這就是如今陳清流的底蘊和底氣所在。

    這也是斬龍一役功德圓滿的大道饋贈。三千年前,世間蛟龍無數,海底、陸地江河龍宮越來越多,文廟需要為他們單開一本書才行,蛟龍依舊稟性難移,割地為王,喜好蒐集珍寶,滿足一己之私慾,

    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龍子龍孫們,行事桀驁不馴,不服山水神靈管束,與各路劍仙大動干戈,興風作浪,生靈塗炭,最終與文廟貌合神離。

    已經不知不覺陷入了一種“天厭”的境地。

    要知道最早的那些上古劍仙,比如只說古蜀地界,當初可不是為了尋寶而去,純粹是看不下去了。

    看似是道不行乘桴浮於海的陸沉,就曾勸過那幾尊神位最高的古老龍王,你們該收斂該整治了,否則香火就要斷了。

    不信。

    也可能是積弊深重,沉痾難治,那些經歷過登天一役的龍王們,即便想要有所作為,終究是無力迴天。

    王旻憂心忡忡說道:“他們都是劍修,一個是老十四,一個是自身與背景都很過硬的年輕劍仙,對上了,很容易一言不合就撕破臉皮啊。”

    他雖然恢復了境界修為和前身記憶,但還是下意識以驪珠洞天本土人氏自居。

    而那陳平安,又是家鄉年輕一輩最出類拔萃的人物,王旻不願意這樣的年輕人,大道受阻,就此黯然失色,泯然眾矣。

    與皚皚洲某位大修士,淪為相似境地。

    葛道人笑道:“聽口氣,是偏心陳平安更多?”

    王旻略有幾分得意神色,笑道:“我跟青主道友又不相熟,見都沒見過。但是當年在小鎮,我可是很早就看好陳平安的人,說不定能算最早,之一?”(注5)

    葛道人點頭笑道:“陳山主見著了素未蒙面的貧道,至多出於禮數,喊一聲前輩,或是葛仙君,與你重逢,卻要真心實意喊你一聲魏爺爺。”

    小鎮外邊的那片神仙墳,如今地契,還在魏家手上。

    大驪宋氏哪怕在一國即一洲的王朝巔峰,也沒有在這件事上為難桃葉巷魏氏,讓後者交割地契,強買強賣。

    只因為驪珠洞天困龍之法的具體佈局,都出自前身王旻之手,故而神仙墳地界,便是後身魏本源該得的報酬。

    當時是師尊降下了一道法旨,讓他去接引師弟,桃葉巷的那個魏本源,一個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與鄒子論道陰陽五行的道士。

    其實前身王旻,並非親傳,只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記名弟子。

    而這恰好就是王旻的心結所在,他太想要證明自己了,已有嫡傳之資。

    謝狗瞧不太起如今世道上的道士們,她覺得如今的煉氣士,求道之心不夠堅韌。

    也不盡然,總有例外。因為先前葛師兄道破了天機,王旻埋怨道:“於真人是怎麼想的,為何非要讓陳平安趟渾水。一輩子沒為錢字發過愁的大財主,借了點錢而已,心裡就不痛快了?

    ”

    葛道人調侃道:“師弟這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了,你借那麼多的錢出去試試看?”

    王旻大聲笑道:“我要有幾百上千顆金精銅錢,早借了。”

    葛道人問道:“師弟你有?”

    王旻說道:“我沒有,才如此說嘛,白撿個便宜。”葛道人伸出一隻手,“巧了,我手邊恰好有五百顆金精銅錢。我先借給你,你再借給陳平安,我們先談好利息,你再跟陳平安算利息?是虧是賺,我們師兄弟,各

    憑本事?”

    王旻將師兄的胳膊使勁推回去,結果推不動,僵持不下。

    葛道人微笑道:“真武山那邊,已經有所表示了。師弟你這個最早看出陳山主大道可期的同鄉長輩,就不意思意思?”

    王旻苦笑道:“不如敬而遠之。”

    葛道人收回手,“那就折中,魏氏可以將那片神仙墳,可以歸還大驪宋氏了。”

    王旻點頭道:“師弟馬上書信一封,寄往桃葉巷祖宅。”

    葛道人自言自語道:“陳清流與落魄山親近,是事實。”

    否則他也不會跟陳靈均喝那麼多頓酒。

    青衣小童這條黃庭國境內的御江水蛇,如今走瀆成功的元嬰境水蛟,落魄山的供奉,那本路人集的空白首頁,都不敢寫名字。

    如果算上陳清流最早依附的目盲道士賈晟,再加上北俱蘆洲那兩位,車伕白忙,儒生陳濁流,都可以湊一桌了。

    他們全是陳靈均在自家江湖中,相逢莫逆的至交好友。

    葛道人每每想起此事,設想這種場景,都覺得……無語。

    大海之上,青光乍現。

    葛道人道心一震,深呼吸一口氣。

    知道輕重利害的王旻更是緊張萬分。

    陳清流轉瞬間來到山巔,抖了抖袖子,打趣笑道:“你們倆道士,就這麼憂心紅塵事?”

    葛道人問道:“見著陳山主了?”

    陳清流點頭道:“見著了。”

    王旻問道:“怎麼說?!”

    陳清流笑眯眯反問道:“如果沒記錯,我與葛仙君是半生不熟夾生飯的關係,跟魏道友很熟?是我貴人多忘事了?”

    王旻笑了笑,與這位道號青主的劍修,抱拳致歉。

    陳清流點點頭,“道行低,氣量大,與鄒子剛好相反。”

    王旻滿臉尷尬,可不敢接這個話頭。

    葛道人說道:“青主道友就別賣關子了。”

    陳清流伸手拂了拂袖子,似有劍氣殘留,電光交織,呲呲作響,看得葛道人眼皮子打顫。

    陳清流說道:“不管怎麼說,我既然欠了齊先生一個天大的人情,就得賣他小師弟一個同樣天大的面子。”

    當年第一個勘破“賈晟”的人,就是讀書人齊靜春。

    齊靜春還主動請出陳清流真身,雙方相談甚歡,喝了頓酒。後來因為齊靜春攬事,承擔了驪珠洞天積攢三千年之久的全部因果,和所有的天道反撲。當時王朱尚未恢復真龍身份,這就等於是齊靜春幫忙接下了一劍,讓當

    時還是飛昇境的陳清流,去扛那真龍氣運氣勢洶洶滾滾而至的反噬一劍。陳清流一向不喜歡欠人什麼,所以肯定是要還的。

    先前在東海水府,那個頂聰明的年輕人,還知道不是與老秀才和禮聖搬救兵,而是請出了那位沒有喊齊師兄的齊先生,齊靜春。

    這就讓陳清流不得不提早償還人情了。

    陳清流笑道:“放心,一個泥瓶巷孤兒,吃百家飯長大的可憐蟲,能夠成為今天暴得大名的陳山主,自有其理由。”

    葛道人沉吟不語。

    王旻仍是忍不住開口道:“陳山主喊來了文聖?”

    葛道人搖搖頭,想得太簡單了。

    與師弟王旻不一樣,葛道人一直留心天幕,不是等於玄的身影,而是……禮聖!

    陳清流放聲笑道:“喊來了老秀才,就攔得住了?以人和的路數,躋身的十四境,合道扶搖、寶瓶、桐葉三洲而已。”

    王旻咂舌不已。

    陳清流淡然道:“當我決心遞劍,什麼面子不面子的,可擋不住。”

    在海中,在那水府,老秀才就算親臨,還真攔不住陳清流遞劍斬頭顱,所以當時陳清都才會建議陳平安要一併喊來禮聖。

    禮聖如果願意從天外返回浩然,陳清都暫時殺不得王朱。

    但是接下來,你們中土文廟,就千日防賊好了。

    禮聖打架本事大,陳清流肯定承認,但要說就能將自己拘押去功德林,依舊做不到。

    除非禮聖先肯將王朱的真龍身份剝去,陳清流不管是跌境,還是去功德林吃牢飯,都認栽。

    問題在於禮聖,做不出這等勾當。所以如果那個年輕人,自恃靠山多,一個仙人境劍修,膽敢不知輕重,身處險境而不自知,真以為單憑一己之力,撂幾句狠話,就可以攔阻真惹惱了陳清流,那

    就先斬真龍王朱,連陳平安都一併宰了。

    要說那小子的保命之法,肯定有幾手壓箱底手段。

    淪為一頭鬼物好了。

    可惜如今鬼道,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欲想憑此合道十四境,註定已成奢望。

    對不住,十四境劍修之外,我還收了個好徒弟。

    我這個當師父的,從來不知道鄭懷仙到底想要做什麼。更不確定他會不會摻和此事。

    問題在於,你們文廟,就可以確定鄭居中的真正心思啦?

    那就都別賭。

    葛道人瞥了眼袖子上邊的劍氣,好奇問道:“這又是怎麼回事?”

    陳清流笑道:“無緣無故蹦出個貂帽少女,她說要親眼見識一下我的劍術,配不配得上十四境。”

    葛道人問道:“是那飛昇境圓滿的白景?”

    陳清流點頭道:“是她。”

    這場問劍,點到即止,不傷和氣。

    主要是白景行事古怪,好像故意捱了一劍。

    葛道人心中瞭然。

    這就說得通了,十分合情合理。

    “小陌”,至多就是找小夫子問劍一場。

    而白景,那是一個敢偷摸著往遠古書生車隊頭頂,砸下一片劍術如滂沱大雨的主兒。

    葛道人問道:“她劍術如何?”

    陳清流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的想法。

    葛道人只是耐心靜待下文,好像非要陳清流給出一箇中肯評價。

    比如當世數座天下,有無與她劍術高度、殺力大小相近的劍修?

    同樣是不被師尊記名的那個師弟盧嶽,如今的飛昇境劍修白裳,比之如何,差距還有多大?

    或是白景近期有無合道的跡象,在大年份、好年景的接下來這百年之內,她有無合道的機會?

    陳清流有點答非所問,“這才是劍修。”

    劍修白景,是他心目中純粹劍修該有的樣子。

    葛道人說道:“貧道準備去一趟西方佛國,青主道友有無興趣結伴同遊?”

    陳清流想了想,點頭道:“是可以去那邊看看。”

    王旻心情複雜。

    已經忘記了,不知是誰給過一個稀奇古怪、深邃難解的評價。

    人間劍修就是殉道者。

    王旻壓下心頭怪異感覺,問道:“青主道友,你是一位老十四境修士,如何看待新十四?”

    陳清流笑道:“怎麼看?看都不看。”

    王旻再次無言以對。葛道人倒是知道其中緣由,並非陳清流過於自視清高了,一來老資歷的十四境,能夠積攢道力,拓寬道路,讓一條所謂的獨木橋,變得無比寬廣,境界底蘊更深,尤其是像陳清流這種,更是可以藉助斬龍一役的成果,砥礪劍鋒,百尺竿頭更進一大步。再者恩澤於那場磅礴大雨的新十四境們,不是被外力推了一把,便是被人拽了一下,或是更下一等的,走了某些旁門左道的捷徑,到底不如老瞎子、陳清流他們的自闢道路,等同於自造天命,強行撞門而入,單憑一己之力合道天

    地,從此天高地闊,大自由。

    陳清流雙手負後,神色淡然。

    不知者謂我狂,知我者謂我狷介。

    何謂真正自由,我只與我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