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毫無還手之力

後來等到變天,黃鎮很快就跟著長輩搬去了州城,家族在那邊購置田宅店鋪,過上了手頭寬裕的好日子。老觀主緩緩道:“楊家藥鋪後院的天井裡邊,有你一炷香火,當年香霧不低的,位次很靠前。結果好死不死,招惹到了阮秀,被她厭惡,你等於就此一隻腳離開了

賭桌。在那之後,你的運勢就弱了。”

黃鎮默不作聲。

這等秘事,當年他一個屁大孩子豈能知曉。之後一次次藉助光陰長河的潮水倒灌,一次次試圖更改結果,終究不成。

要麼攔不住陳平安,要麼好不容易攔住了,卻無法成就自己,始終沒有兩全之法。

老觀主說道:“婦人當街索求一百兩銀子,其實還能還個價,五十兩三十兩也成”

黃鎮神色如常,“能拿到手十兩銀子就心滿意足了。”後來家道中落,少年黃鎮開始怨天尤人,再後來,總有這樣那樣的假設和如果,如果自己再大上幾歲,與那林守一、董水井他們是同年,小鎮變天的那年,是不是就會跟隨陳平安他們一起去大隋山崖書院求學,順理成章成為齊靜春的親傳弟子、文聖的再傳之一如果第一次遠行,混了個灰頭土臉,在返鄉之初,肯去落

魄山,主動找那已經功成名就的陳平安解開心結是不是就可以留在那邊修行之後歷經坎坷,求仙修道,黃鎮漸漸走向山頂,終於知曉真相,難免痛心疾首。上山之前,哪有什麼志向,異鄉漂泊無所依。路上,始終清晰記得某個場景,讓黃鎮輾轉難眠,一想起此事就要揪心幾下,所謂刻骨銘心,不過如此了。變天之後,搬家之前,鬧哄哄,一大幫子婦人去楊家鋪子那邊鬧事,後院的那個楊老頭

,曾經冷冷瞥向黃鎮,用一種奇怪的神色說了一句奇怪的話,當年黃鎮懵懵懂懂,卻一字不漏記住了。

“可惜了,給你孃的一百兩銀子,硬生生斷了長生路。以後無法在西邊大山裡立足,離了家鄉顛沛流離的時候,多想想我今天說的這句話。”(注2)

老觀主說道:“人生大弊所在,不滿手中已經有,只恨手中尚且無。”

黃鎮說道:“合道十四境,一座獨木橋,還有回頭路可走”

古鶴最聽不得什麼“合道”和“十四境”。

黃鎮一笑置之。

老觀主說道:“驪珠洞天一座小鎮,彈丸之地,到底要比青神王朝那撥五陵少年,跟蠻荒那撥‘同年同裡’的劍仙胚子,都要強多了。”

泥瓶巷的陳平安,隔壁鄰居的真龍王朱。道號大潮的黃鎮。

只是可惜了杏花巷馬苦玄,不然世間還要多出一位十四境。

小鎮三條巷子,巴掌大小的地盤。怎的,十四境如此不值錢,隨隨便便就可以湊一桌打麻將呢。當年山巔,知曉那樁內幕的修士,都要或惋惜或意外齊靜春的攬下天劫、身死道消,理解的,說是讀書人的當仁不讓。不理解的,說那是婦人之仁。市儈些的,

說齊靜春這筆買賣做得虧大了。其實沒有那麼麻煩,只需要往後看個幾百年、千餘年,再來單算紙面上的一筆賬,就知齊靜春作為,是賺是虧。

老觀主問道:“走到這一步,代價是什麼”

黃鎮搖頭道:“不可為外人道。”

老觀主問道:“劍修”

黃鎮臉色淡然,點點頭。

老觀主再問:“純粹”

黃鎮還是點頭,有幾分自得神色。

老觀主點頭道:“憑藉‘純粹’二字,足可自傲。確有一份見著誰都敢平起平坐的本錢。”

古鶴恍然,難怪小子敢在碧霄洞主這邊如此託大,原來是一位極其罕見的十四境純粹劍修。

黃鎮驀然神采奕奕,“平生喜讀遊俠刺客列傳,最為鍾情一首五言絕句。”

古鶴心中瞭然,此子行事作風鬼鬼祟祟,不愧是個喜歡看刺客列傳的。

不過古鶴愈發堅定一個想法,名叫陳平安的那個傢伙,絕對不好惹,道理再簡單不過,若是個善茬,否則怎麼可能會招惹到黃鎮這種十四境

不管如何,以後瞧見了那廝,定要繞道而行。興許是在此枯坐多年,有太長歲月沒有跟人盡興聊天,黃鎮今天尤其不吝言辭,“作詩之人,是與文廟韓副教主同一時代的人物,科舉文章,有那吟病蟬之句,直不隆冬寫下了句‘什麼黃雀、烏鴉,都一樣想害蟬’,敢這麼寫,當然毫無懸念落第了。之後便有這首絕句,直抒胸臆。我第一眼瞧見,便心有慼慼然。翻閱此人詩集,所書所寫,初看是滿篇的寒草孤鴻,廢館破驛,羸馬秋螢,冷月枯樹,讓人如見書外一位滿臉苦相的消瘦文士,餓著肚子,不合時宜的滿腹牢騷,只是再

多看幾遍,便嚼出餘味了,原來真有人能將奇崛、孤峭、怪誕等諸多意象,一一送入平淡之境,恰似百川入海。”

老觀主會心一笑,“讀書人平時發幾句牢騷沒什麼,敢在科舉文章裡邊這麼寫,可算本事,是個有脾氣的實誠人,能當大官就奇了怪了。”

黃鎮喃喃自語,“詩名《劍客》,又題《述劍》。”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他黃鎮煉劍都多少個“十年”了

苦等多年矣。

終於等來了陳平安與那姜赦廝殺的機會。

你陳平安,敢接劍麼

————

在中土文廟功德林吃牢飯的,能夠開闢一處山水秘境,單獨關押,待遇這麼高的,屈指可數。

劉叉這邊,訪客寥寥,不到一手之數。

這天就走入一位青衫長褂的老人,雙手負後,瞧見了蹲在河邊垂釣的劉叉,站在一旁,似乎在等劉叉的魚獲。

劉叉只是反覆提竿散餌,搓餌重新拋竿,只當身邊那位訪客不存在。

老人似乎耐心一般,徑直開口問道,“反正都是靠吃大妖漲道力,吃誰不是吃,周密既然有本事挑肥揀瘦,怎麼不乾脆連你一併吃了”

來者正是到處散心的陳清流,先前走了一趟蠻荒天下,這次剛剛從西方佛國返回,打算近期再去一趟青冥天下。

劉叉當然認出了對方的身份,說道:“吃我咯牙。”

周密當然很能打,可要說真逼急了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是漲道力還是跌道行,兩說。

陳清流點頭道:“即便強行吃掉你,估計周密短期內也難消化,容易拉肚子。”

畢竟當年劉叉身負一條完整劍道。

劉叉約莫是被陳清流這個說法給噁心到了,再沒有說話的想法。陳清流說道:“一旦被禮聖抓住機會,找出周密的大道缺漏所在,到時候雙方鬥法,只要交手了,就是翻天覆地的動靜。只要能夠確定斬殺周密,以禮聖的脾氣,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都一定會出手。崔瀺和齊靜春,就曾聯手試探周密,未必沒有幫助禮聖勘驗桐葉洲周密當時大道成色的心思。從結果來看,周密並沒給他

們這個機會。”

劉叉對這些並不感興趣。

當年周密選擇吃誰,也是一門學問。劉叉隨口道:“仰止緋妃之流,一來需要他們在戰場出工出力,再者留著有大用,她們腳下各自有條大道雛形,那會兒,託月山認為至少佔據半座浩然天下,還是有把握的,要靠這撥有望在浩然合道的王座大妖,去一點一點侵蝕、削弱禮聖的規矩,要用這類陽謀,贏得天時地利人和,在你們浩然反客為主。早早吃了它們

,得不償失。當官也好,打理門派也好,學問只在用人,無非是手邊有沒有可用之人,用誰做什麼事。就算是廚子炒個菜,不也需要食材、佐料”劉叉這類王座大妖,戰力極高不假,可脾氣也臭,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服管,蠻荒甲子帳都難以隨便調動,只要劉叉想要置身於戰場之外,地位高如周密都要頭疼

幾分。比如扶搖洲截殺白也一事,交由劉叉遞劍去負責一錘定音,當時周密還得搬出託月山大祖才能說服劉叉。

陳清流問道:“但是睡覺那撥呢為何也不下嘴”

劉叉搖搖頭,“不太清楚,可能與託月山大祖有密約吧。”

陳清流問道:“是怕惹惱了關起來門來當縮頭烏龜的白澤,選擇直接出山,站在文廟這邊一氣之下,直奔蠻荒腹地,跟周密來個硬碰硬”

劉叉還是搖頭,“一直不太理解白老爺的想法。”

陳清流嗤笑道:“都啥光景了,還喊白老爺呢”

劉叉懶得廢話。

陳清流突然笑道:“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戰場還不是在書院,竟然會被一個飛昇境打得跌境,不愧是劉叉,真劉叉。”

劉叉黑著臉不說話。

先前某個連狗都不如的傢伙,已經詳細介紹過“劉叉”二字,如今在浩然天下的膾炙人口,說他好羨慕啊,教教他……

至於另外那個差不多德行的,倒是沒有拿這個話題陰陽怪氣劉叉,但是走之前往水裡砸了一塊石頭。

陳清流感嘆道:“為人師表,行為世範,可惜了醇儒陳淳安。”

確實是難得一見的讀書人,會讓陳清流想起一位家鄉的故人前輩。

陳清流斜眼那隻空空的魚簍,問道:“真會釣魚”

劉叉淡然道:“在山上,庸才法寶多。這就叫高手一根竿,低手擺地攤。”

陳清流笑呵呵道:“劉叉。”

劉叉說道:“以後別來了。”

陳清流說道:“近期肯定沒空,得走趟青冥天下。”

劉叉皺眉問道:“聽朋友說起過你的眾多事蹟,好像跟陸沉是舊識”

陳清流點點頭,給出答案,“要去跟這個關係實在一般的朋友道別。”

————

天邊團圓月,照看世間無數離散人。

自從多出一輪從蠻荒遷徙而來的嶄新明月,人間不知多少道官和文人騷客,更為熱衷於夜遊步月之雅事。

抬頭一看皎潔團圓兩玉盤,交相輝映,真是眼福。

要說以前提及年輕隱官,多是消息靈通的山巔道官,因為五彩天下的飛昇城和寧姚,或是曹慈,才順便聊起陳平安。

那麼等到現在逐漸知曉了明月搬徙的內幕,是那陳平安牽頭做主,才有了開山與搬月兩樁壯舉,故而如今這位年輕隱官在青冥天下道官中的口碑,相當不差。尤其是走那拜日月一流的山水精怪,對此頗為感恩戴德,據說某些鄉野僻靜處的簡陋道場、洞府,煉形成功的妖族,連那生祠牌位都有了,每日誠心供奉敬香。

問題在於他們只知一個道聽途說的隱官稱號,這位劍仙叫啥名啥,根本無從問詢,只得暫時以“隱官”代替。此外各脈道官的煉化日月精華一途,雖說一向有內外之別,外煉一道,單煉日或月,不是不可以,但是容易走岔路,最好還是講求一個陰陽調和。故而多出一輪

明月,都有些額外的裨益。高懸在天的一輪明月皓彩中,有個身穿棉袍的精瘦道士,習慣性雙手插袖,勾著身子,蹲在門外,與屋內那邊問道:“金井師兄,師父臨時起意的出門,是要見誰

,與誰論道”斜背一隻巨大葫蘆的少年道童,坐在板凳上,必須盯著煉丹爐的火候,誤了時辰,壞了一爐仙丹的品相,他要吃不了兜著走,“原籙師弟,師父他老人家只說要出

趟遠門,如今咱們這兒,缺個迎來送往的看門道童,不太像話。”

王原籙嘀咕一句,“窮講究。”

見那臉嫩的師兄面露不喜,瘦竹竿似的王原籙只好改口道:“金井師兄,如你這般尊師重道的,不多見。難怪師父願意走到哪裡就把你帶到哪裡。”

少年道童點點頭,“原籙師弟,別看你如今入了道牒,有個親傳名分,想來師父他老人家心裡邊,還是更親近我幾分。”

王原籙嗯了一聲,“那是必然,師尊念舊。”若是老道士在場,王原籙跟道號金井的荀蘭陵,是不這麼師兄弟相互稱呼的。沒辦法,老道士只認了出身米賊一脈的王原籙當親傳,荀蘭陵始終就個看管煉丹爐

的燒火童子,樂得趁著老觀主不在家裡,在王原籙這邊佔一佔口頭便宜。

有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走路帶風,咋咋呼呼吆喝著來壺茶水解解渴。

道童可不怵這個“輩分相同”的白玉京三掌教,沒好氣道:“陸三兒,又來打秋風”

既然陸沉要喊自己師父一聲碧霄師叔,那他們可不就是平輩的再說了在這裡,自己是半個東道主,陸沉作為客人,敢胡來

陸掌教點頭,嘴上嗯嗯嗯著,“大駕光臨,蓬蓽生輝。賞臉來這邊打個牙祭。去,好酒好肉伺候著。”

道童大怒,剛要罵人,就見那陸沉一個腳尖擰轉,行雲流水轉身就要離去。

卻被老觀主伸手按住肩膀,“才來就走,不聊幾句”

古鶴瞧見那少年道童,先是一呆,繼而傷感不已,顫聲道:“金井道友。”

老觀主神色自若,王原籙心生疑惑,道童則是一頭霧水,“我們認識”

陸沉望向那位又見面的道友,低聲問道:“給貧道的碧霄師叔道過賀啦”

古鶴點點頭。

陸沉豎起大拇指,“如此上道,接下來在此修行,穩當了。”

道童疑惑道:“道什麼賀”

陸沉說道:“這位道友祝賀碧霄師叔榮升十五境啊。”

道童一臉懵。啥玩意兒

王原籙倒抽一口冷氣,雙手插袖,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陸沉轉移話題,笑道:“微塵道友,此番重見天日,作何感想”

古鶴雖然心知不妙,依舊強自鎮定,說道:“長生道上,不堪回首,故人長絕,散若浮塵。”

老觀主看了眼陸沉的道心。

道士慨然有澄清塵世之想。

何必如此

陸沉晃了晃兩隻寬大袖子,笑問道:“毫釐之差的偽十五,算得十五境麼”

道童搖搖頭,“依舊不算。”

王原籙說道:“當然算。”

陸沉笑嘻嘻伸手按住道童的腦袋,將其定住。

道童沒能掰開陸沉的爪子,奇怪問道:“陸沉,做啥子”

陸沉神色認真道:“要去做兩件事。”

道童問道:“找誰幹架”

陸沉一臉震驚道:“什麼腦子啊,這都猜得到”

道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陸沉手背砸去。

陸沉立即一縮手,響起沉悶一聲,道童這一拳打得自己腦袋兩眼冒金光。

陸沉揉了揉少年道童的腦袋,打趣笑道:“真捨得下重手,開竅了麼”

老觀主擺擺手,示意他們幾個休要胡鬧,帶著陸沉一起散步走向道觀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