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百五十二章 高出天外

    之後,一道粗如山峰的金光,轟然衝開山河畫卷的天幕,返回位於中土神洲的穗山。

    穗山後山的江河裡,老秀才一路優哉遊哉狗刨回岸上,肩膀一抖,原本浸透的儒衫瞬間乾燥清爽,他攤開手心,看著那塊銀錠,愁眉苦臉道:“燙手啊。”

    機緣一事,先生給學生也好,師父給徒弟也罷,講究一個循序漸進,從來不是給的越大越好,而是剛好讓人拿得住、扛得起、吃得下為佳。

    要不然那些個山上仙家的千年豪閥,積攢了那麼多雄厚家底,代代相傳,開枝散葉,今天這個兒子剛剛成為練氣士,就丟給他一件鋒芒無匹的神兵利器,明天那個孫子根骨不錯,就送他一件動輒斷山屠城的法器,如此一來,早就要嗷嗷造反了,憑什麼這座浩然天下,都要聽你們這些學宮書院維護的規矩?

    再者因果糾纏最煩人。

    很麻煩。

    所以老秀才當時才會偷偷收走那根玉簪子。

    事實上,阿良只是沒有看出它的真正門道,老秀才將其交給齊靜春,自然大有深意,為的就是應付最壞的結果,一旦齊靜春真的有一天八面樹敵了,好歹能有一個安身之地。

    只可惜齊靜春到最後,都選擇不用它,除了不希望牽扯到功德林的恩師老秀才之外,恐怕亦是保護陳平安的後手之一了。

    逼得老秀才必須親自跑一趟寶瓶洲,見一見他齊靜春幫先生收取的小師弟。

    而那個時候他齊靜春已經死了,哪怕自己先生千里迢迢趕來,對這個閉門弟子不滿意,可看在他齊靜春的面子上,以老秀才的性子,多半是捏著鼻子都會認下的,以後若是陳平安當真有跨不過的坎,老秀才即便自囚於功德林,但是稍一兩句話出去,還是可以的。

    但是齊靜春算錯了一點,就是沒有料到自家先生,這麼快就離開了功德林。

    正是為了他。

    一如他為了陳平安。

    恐怕這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和一脈相承。

    老秀才一步跨出,就來到了山頂,感慨道:“小齊啊,護短這件事,你可比先生強太多了。嗯,陳平安這個閉門弟子,先生我很滿意。思來想去,我也是在功德林才想通一件事,我正是欠缺這麼一個學生啊。”

    老秀才驀然瞪大眼睛,“人呢?”

    老秀才急得直跺腳,突然安靜下來,一臉壞笑道:“哎呀真是的,我這個弟子歲數還小,哦哦,好像已經十四五歲,不小了,外邊好些地方都已經結婚生子了……”

    天空某處,女子微笑道:“兩次。”

    老秀才裝模作樣地側過腦袋豎起耳朵,“啥,說啥?我聽不清楚啊,我這個人不但耳背,口齒還不清楚,說話總是讓人誤會……”

    難怪曾經能教出崔瀺這麼個大徒弟。

    只是在聲音消失後,老人轉頭望向某塊巨石,上頭刻著“直達天庭”四個大字。

    老人收回視線,望向山下,“我還是想要好好看著大好河山,一千年太短,一萬年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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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陳平安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再次坐在了那座金黃色拱橋的欄杆上,拱橋還是像上次那麼長,看不到頭,看不到尾,四周全是雲海濤濤,讓人茫然失措。

    無法想象一旦失足跌落,會是怎樣的下場,會不會粉身碎骨?會不會一直下墜到無盡深淵?會不會因為距離地面的路途太過遙遠,如果能夠不餓死的話,原本十四歲的少年摔死的時候,會不會已經十五歲了?

    陳平安其實一直會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只不過因為沒有讀過書,顯得十分土氣罷了。

    白衣女子跟陳平安並肩而坐,柔聲道:“這裡曾經是一處戰場,大戰落幕的時候,打得只剩下這座拱橋。你看那裡,以前有一座東天門矗立在那邊的,挺大的,當時在那裡負責守門的傢伙,是個色眯眯的漢子,身披一掛名為‘大霜’的銀色寶甲,人倒是不壞,就是嘴賤了點。我的第一任主人,跟他的頂頭上司打了一架,贏了,當時後者有幾個幫手在遠處觀戰,可是打得所有人都不敢露面幫忙。”

    陳平安順著她的手指,看到一處空蕩蕩的地方,偶爾有流光溢彩一閃而逝。

    她輕聲道:“如今什麼都沒啦。”

    陳平安感有些神往,感慨道:“這樣啊。”

    她輕輕晃動雙腳,雙手撐在欄杆上,笑道:“修道修行,辛苦修建長生橋,為的就是修得一個留住,不要變成光陰長河裡的一粒塵埃,所以人人都喜歡自稱逆流而上。”

    陳平安嗯了一聲,這句話還是聽得懂的,好好活著嘛,誰不喜歡。

    她轉頭笑問道:“走了這麼遠的路,累不累?”

    陳平安認真想了想,“累倒是不累,比起小時候進山採藥燒炭,其實還要輕鬆一些。就是遇到太過奇奇怪怪的人和事情,總是睡不踏實。”

    陳平安轉頭開心笑道:“不過剛才那一覺睡得就很踏實。以前在小鎮雖然窮,但是每天倒頭就能睡著,如今陪著寶瓶他們一起遠遊,可不敢這樣,就害怕出現什麼意外。”

    她繼續問道:“就沒有怨言?”

    陳平安想了想,學著身邊的神仙姐姐,雙手撐欄杆,晃動雙腳,望向遠方,輕聲道:“有啊,比如一個叫朱鹿的女孩子,怎麼可以那麼不善良。一個身穿嫁衣的女鬼,只因為覺得自己心愛的男人不愛她了,就害死了很多過路的書生,如果當時不是寶瓶他們在身邊,我早就使出一縷劍氣殺掉她了。”

    “其它的事情,不好說是怨言吧,談不上,可還是會有些心煩,比如李槐讀書總是不用功,怎麼勸也不聽,真不知道當初齊先生怎麼能忍著不揍他。還有吃過了好吃的山珍海味,這些傢伙就一個個不愛吃我煮的飯菜,我其實挺鬱悶的,油鹽很貴啊,還有我去河邊釣魚,又不能挑時候,經常釣不著幾條,每次回去看到他們滿臉失望,我就會特別委屈,如果不是想著不耽誤你們的遊學路程,給我一兩天時間去打下窩子,守著夜好好釣,多大的魚我都能釣起來。”

    “最近的,就是林守一生氣那次,其實我很心虛的,雖說主要是為了他好好修行,可是我是有私心的,因為有人告訴我的長生橋斷了,這輩子可能都無法修行了,但是我不願意就這麼放棄,一來是答應過神仙姐姐你以後要成為飛來飛去的仙人,二來是我自己也很羨慕阿良他們,就像李槐說得那樣,踩著一把劍,嗖嗖嗖飛來飛去,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多帥氣多威風,我當然想啊。”

    高大女子安靜聽完少年的心事,打趣道:“呦,你也會替自己考慮事情啊。”

    少年眯起眼儘量望向遠方,笑道:“當然,我爹孃去世後,我一直就在為自己考慮,想為別人考慮都很難。其實是遇到你們之後,我才變成這樣的,跟人打架,買下山頭和店鋪,讀書識字啊,做小書箱啊,走樁練拳啊,花錢買書啊,挑選路線啊,磨刀餵馬啊,每天都忙得很,但是我可不後悔,我很開心!”

    陳平安喃喃道:“就是有些想念他們,不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

    她同樣感慨了少年說過的那句話,“這樣啊。”

    陳平安突然轉頭低聲道:“神仙姐姐,我現在有錢,很有錢!”

    她啞然失笑。

    只是記起少年的成長歲月,便很快釋然。

    光是大年三十一定要張貼春聯,這麼點大的事情,就能讓少年碎碎唸叨這麼多年,那麼有了錢,當然是頂開心的事情。

    少年突然眼神堅定道:“神仙姐姐,你放心,我答應過你的事情,我一定會努力做到的。”

    她側過身,伸手放在少年的腦袋上,溫柔道:“能夠遇見你,我就已經很開心了。”

    她似乎覺得意猶未盡,乾脆彎腰俯身,用額頭抵住少年的額頭。

    單純的少年只是有些天然害羞,想撓頭又不敢。

    她笑著收起姿勢。

    最終,劍靈和少年一個光腳,一個草鞋。就這麼一起望著遠方,搖晃雙腿。

    時光流逝,渾然不覺。

    假若以今日作為光陰長河的一處渡口,往上逆流而去兩萬年,若論劍靈殺力之大、殺氣之盛,唯她獨尊,高出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