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今年大雪有大雪

    儒衫老人笑而不言。

    其實還有很多話,老蛟沒有跟這條赤練蛇洩露天機,甚至還故意說了些有違身份的言語。

    那少年的武道天賦確實算不得出類拔萃,但是名叫陳平安的小傢伙,老蛟絕不是像他所說的那樣“不起眼”,當初在自家宅邸別業,第一次見到那夥遠遊學子的時候,老蛟在家中以神通第一眼望去,陳平安是最後一個落入法眼的人,但是看著看著,老蛟就發現,所有人都圍繞著陳平安打轉,不單單是言行舉止而已。

    而是一種玄之又玄的氣勢。

    那次的雨夜之中,有丰神玉朗的白衣少年,揹著小書箱的紅棉襖小姑娘,已經走在修行路上的冷漠少年,根骨精彩的苗條少女,修為隱秘且一身龍氣更為隱晦的高大少年,虎頭虎腦的孩子。

    分明最後才是手持柴刀、領頭帶路的草鞋少年,乍看之下,真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可是老蛟凝神望去一遍遍,卻看出了大不同尋常。

    如眾星拱月,又如山峰朝拜大嶽。

    那個少年一頭當先,好像在說你們放心尾隨其後便是了。

    因為天大地大,我已經一肩挑之。

    ————

    青衣小童回到武聖廟後,又恢復了嬉皮笑臉的德性,陳平安依舊以平常心待之。

    起先青衣小童還有些擔心陳平安會反悔,將答應自己的那兩顆蛇膽石給忽略不計了,試探了兩次,得到準確答覆後,青衣小童就有些如釋重負,只是在那之後的相處過程當中,哪怕陳平安沒有半點異樣,該砥礪武道就繼續讓他喂拳,該騎乘趕路就繼續讓他現出真身,對於他的撒潑打滾和無理取鬧,陳平安仍然是無可奈何,沒有半點厭煩。

    可是青衣小童總覺得缺了點什麼,到底是什麼,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隨著距離老爺家鄉越來越近,青衣小童只知道粉裙女童越來越開心,這就讓他越來越不開心。

    於是他在翻山越嶺正式進入大驪國境後,青衣小童使出了一份壓箱底的殺手鐧。

    黃昏之中,在一條荒廢無數年的崖壁棧道上,三人在一座稍稍寬敞的凹洞內生火歇腳,他小心翼翼地從方寸物中祭出了一隻大瓷碗,碗中有小半碗清水,靈氣瀰漫,不同於世間尋常無根水。

    粉裙女童眨了眨水靈眼眸,一下子就看出了門道,可又不好意思湊過去近看,好在青衣小童已經屁顛屁顛雙手端碗,來到陳平安身邊坐下,神秘兮兮道:“老爺,給你看點好東西,就快了,還剩下一刻鐘。”

    青衣小童轉頭對粉裙女童咧嘴一笑,伸出一張手掌,“這樣的水,我如今還有五碗,來自五座不同的仙家府邸,其中還有取正陽山滾雷潭的一抔水,知道花了大爺多少錢嗎?把你這傻妞賣了都不夠。我最多的時候,有七大碗!當然了,你是火蟒,類似物件,應該是一截特殊柴禾、一炷香才對,不過你肯定一樣都沒有吧?”

    陳平安看著趾高氣昂的青衣小童,還有自行慚愧的粉裙女童,問道:“通過這小碗水能看到什麼?”

    青衣小童只是咧嘴笑,故意賣關子。

    粉裙女童小聲解釋道:“老爺,我在書樓一些前人讀書筆記上看到過,山上修行,需要消耗太多錢財,許多仙家宗門便生財有道,適當對外開放一些有趣的畫面,比如說某些可遇不可求的門派奇景,還有一些著名修道天才的生活起居,或是一些修行長輩的御空風采,外人不用去那些門派的山頭,就能夠在千萬裡之外一覽無餘,省心省力,嗯,就是半點也不省錢。”

    粉裙女童嘴上唸叨著,其實一直偷偷看著那碗水,眼眸裡滿滿的豔羨,扳著手指頭輕聲說道:“老爺,這種事情真的很神奇的,需要那些仙家先拿出一些山水氣運相接連的小玩意兒,比如說鑿出的一小塊影壁石頭,山門內砍伐下來的靈秀樹木,或是這白碗承載的正陽山深潭之水,在有奇景異士對外開放之前,就會出現一行文字提醒買家,至於願不願意消耗物件靈氣來遙遙觀覽,買家自行決定便是了。如果願意,只需要灌注一點靈氣,就能夠通過對方宗門的開啟的術法神通,讓買家們看到文字顯示的諸多畫面,有趣極了!”

    粉裙女童越說越失落,“我早年在筆記上看到後,曾經祈求芝蘭曹氏幫我重金尋覓一塊這樣的木頭,只是我按照約定早早給了他們好處後,之後曹氏便一直搪塞我,說了各種藉口拖延,最後我便不好意思再開口,只當沒有這回事了。”

    青衣小童得意洋洋道:“那是你本事低微,換做是我,你看芝蘭曹氏敢不敢收錢不幹活?”

    她臉色黯然。

    陳平安拍了拍她的丫鬟小發髻,柔聲安慰道:“吃虧是福,虧先吃著,要相信以後不會總是吃虧的。”

    粉裙女童抬起頭,點頭而笑。

    青衣小童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一大一小兩個傻瓜。

    片刻之後,他驚喜道:“好戲來嘍!”

    碗中清水,泛起漣漪。

    青衣小童打了個響指,清水從碗中緩緩升空,如泉水噴湧,最後變成一張大如山水畫卷的水幕。

    水幕畫卷之上,先是出現了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峰,四周有群峰環繞。

    然後是一位白衣女子御劍破空而至,倩影毫無徵兆地出現在畫卷中,女子腰間繫掛一隻古樸葫蘆,駕馭飛劍迅猛拔高往山頂飛去,在水幕中最初不過米粒大小的渺小身影,逐漸變成了一位巴掌高度的小人兒,容顏清冷,氣質出塵。

    距離山頂尚有一小段距離,劍氣凝聚實質,似雲非雲似霧非霧,古怪神奇,妙不可言,女子仙人不再御劍登高,而是立於飛劍之上,開始眺望那些劍氣中蘊藉的充沛劍意,哪怕是隔著千萬裡,隔著這個水幕畫卷,山頂劍意蘊含各種綿長意味,仍是撲面而來,或古老滄桑,或朝氣勃勃如一輪旭日東昇大海,或密集攢簇如一場瓢潑暴雨。

    青衣小童可不看那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劍道意氣,只是對著那位御劍女子流著哈喇口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賊笑道:“這位正陽山蘇稼仙子,可是大爺我的心頭好,排名只在一位仙子之後,你瞅瞅,這身段這氣質,我那水神兄弟,粗鄙不堪,雖然也仰慕蘇稼仙子,不過仍是喜歡體態豐腴一些的仙子,肉食者鄙,聖賢說話,就是一針見血。”

    他手指一轉,還將畫面稍稍扭轉方向,變成了正陽山蘇稼的背影,然後輕輕一抓,仙子背影就驀然擴大,青衣小童呵呵傻笑著,伸手抹嘴,恨不得把整張臉貼在蘇稼的背上,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場,估計早就這麼做了。

    青衣小童眉飛色舞道:“不過我的頭號心肝,還是道姑賀小涼!那可是仙子裡的仙子,神仙中的神仙,若是她給我摸一下小手兒,我便是折壽百年也願意,絕不騙人,誰要是能夠幫我引薦,讓我跟賀小涼說上一句話,我給他當兒子當孫子都成啊……”

    陳平安看著那些化作雲霧的劍道意氣,不管如何用心去看,只覺得氣象萬千,但都看不出真正的端倪,陳平安很快就收起心思,希望從水幕中尋找到一個身影,那頭在家鄉小鎮行兇的搬山猿,只可惜畫卷之上,始終只有蘇稼一人,如果沒有記錯,風雷園那個叫劉灞橋的傢伙,就一直偷偷暗戀著蘇稼?

    一炷香的功夫過後,水幕淡去,趨於模糊,凝聚下墜,最終重新變成一小碗清水。

    但是碗裡的清水明顯水位下降了一些。

    青衣小童收起白碗和清水,搓手踱步,樂哈哈道:“這次觀賞,因為有正陽山之巔的劍氣場景,所以折耗挺多,但絕對不虧!之前那麼多次遙看正陽山的各種風景,蘇稼仙子只有驚鴻一瞥出現過幾次,這次……嘖嘖,蘇稼仙子不曾想還是個好生養的,之前哪裡看得出來……”

    陳平安默然起身,走到洞外的棧道上,山風陣陣呼嘯而過,吹拂得他衣衫一邊飄蕩倒去。

    不過如今紮實的二境修為,加上一次次翻山越嶺,一次次收壤入袋,讓陳平安此刻身形不動如山,隱隱約約之間,彷彿已經與身後的陡峭山壁渾然一體。

    陳平安突然驚喜道:“下雪了!”

    他伸出手去,等著大雪的落在手心,保持這個姿勢,只是猛然轉過頭,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歡快報喜道:“你們快來看,下雪了!”

    一場鵝毛大雪,不約而至。

    今年的尾巴上,一年二十四個節氣,已經一個接著一個走了,哪怕是三人返鄉的道路上,小雪時節,唯有風雨。

    但是今天恰好是大雪時節,真有大雪。

    陳平安跟他們打過招呼後,繼續伸手接著雪花,揚起腦袋,開心喃喃道:“下雪了下雪了。”

    粉裙女童從未見過這麼開心的老爺,她歡快蹦跳著湊過去。

    青衣小童從未見過如此幼稚的傢伙,他留在原地,嘟嘟囔囔,覺得人生好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