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百零六章 老僧不愛說佛法

    今天陳平安沒有帶書,只是帶了一支纖細竹簡,和一把小刻刀。

    陳平安從不厭舊,刻刀還是當初購買玉牌,店家贈送的。

    老僧今天談興頗濃,關於佛法,蜻蜓點水,就不再多提,更多還是像以往那樣隨便聊,琴棋書畫,帝王將相,販夫走卒,諸子百家,都隨便說一些,拉家常一般。

    光陰悠悠。

    老僧笑問:“一個大奸大惡、遺臭萬年的文人、官員,能不能寫出一手漂亮的字、膾炙人口的詩?”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能的。”

    “一個歷史上名垂青史的名士、名將,會不會有他們不為人知的陰私和缺陷?”

    “有的。”

    老僧笑道:“對嘍,萬事莫走極端。與人講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佔盡’。最怕一旦與人交惡,便全然不見其善。廟堂之上,黨爭,甚至是被後世視為君子之爭的黨爭,為何還是遺禍極長,就在於君子賢人,在這些事情上,同樣做得不對。”

    老僧繼續道:“但是朝堂上的黨爭,你要是軟弱了,講這套大道理,多半會死的很慘,委實怪不得那些做了官的讀書人。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說,貧僧這一通話,繞了一圈,全是廢話?為何要說呢?”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有一位老先生,跟我說過類似的道理,他教我要萬事多想,哪怕想了一大圈,繞回了原點,雖然費心費力,可長遠來看,還是有益的。”

    老僧欣慰點頭,“這位先生,是有大學問的。”

    陳平安手指摩挲著那支翠綠欲滴的小竹簡,輕聲道:“有次老先生喝醉酒了,醉眼朦朧的,看似是在問我,可其實大概是在問所有人吧,他是這麼說的,讀過多少書,就敢說這個世道‘就是這樣的’,見過多少人,就敢說男人女人‘都是這般德行’?你親眼見過多少太平和苦難,就敢斷言他人的善惡?”

    老僧感嘆道:“這位先生,定然活得不輕鬆。”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始終想不明白,好奇問道:“佛家真會提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事嗎?”

    老僧微笑道:“回答之前,貧僧先有一問,是不是覺得此言即嚇人,又別開生面,但是咀嚼一番,總覺得是走了捷徑,不是正法?”

    陳平安撓撓頭,“我連一般的佛法都沒讀過,哪裡清楚是不是正法。”

    老僧哈哈大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世人只看捷徑,匪夷所思,殊不知真正的玄妙,在於悟得‘屠刀在我手’,是謂‘知道了惡’,世間百態,很多人為惡而不知惡,很多人知惡而為惡,說到底,手中皆有一把鮮血淋漓的屠刀,輕重有別而已。若是能夠真正放下,從此回頭,豈不是一樁善事?”

    老僧又說得遠了些,“禪宗棒喝,外人仍然覺得詫異,實則棒喝開悟之前的那些苦功夫,常人看不見罷了,看見了也不願做罷了。成佛難不難?當然難,知佛法是一難,守法、護法和傳法,便更難了。但是……”

    老僧突然停下言語,嘆了口氣,“沒有‘但是’,既然貧僧一個向佛之人,自己都做不到,為何要與你說那麼遠的道理呢?”

    陳平安笑道:“但說無妨,道理再遠,先不說我去與不去,我能夠知道它就在那兒,也是好事。”

    老僧擺擺手,“容貧僧歇一會兒,喝杯茶潤潤嗓子,都快冒煙了。”

    老僧喊了一聲,不遠處一座精舍內,有個看似低頭唸經實則打盹的小沙彌,猛然睜開眼睛,聽到老僧的言語後,趕緊去端了兩碗茶水給住持和客人。

    不遠處有一棵參天大樹,樹蔭濃密,停著一隻小黃鶯,點點啄啄。

    陳平安喝茶快,老僧喝茶慢。

    陳平安笑著將茶碗遞還給小沙彌,老僧還未喝掉半碗,陳平安就低頭拿起那支竹簡,左右兩端,都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印痕。

    陳平安看左看右看兩端。

    竹簡就像一把小尺子。

    老僧喝完了茶水,轉頭望去,炎炎夏日,驕陽燒烤人間,世人難得清涼,斷斷續續說著感慨。

    “末法時代,天下之人,如旱歲之草,皆枯槁無潤澤。”

    “道理,還是要講一講的。”

    “佛法,是僧人的道理。禮儀,是儒生的道理。道法,是道士的道理。其實都不壞,何必拘泥於門戶,對的,便拿來,吃進自家肚子嘛。”

    陳平安的視線從竹簡上移開,抬頭一笑,點頭道:“對的。”

    老僧望向廊道欄杆外的寺廟庭院,“這個世界,一直虧欠著好人。對對錯錯,怎麼會沒有呢?只是我們不願去深究罷了。嘴上可以不談,甚至故意顛倒黑白,可心裡要有數啊。只可惜世事多無奈,聰明人越來越多,心眼心竅多如蓮蓬者,往往喜歡譏諷醇厚,否認純粹的善意,厭惡他人的赤誠。”

    “陳平安,你如何看待這個世界,世界就會如何看你。”

    然後老僧多此一舉,好似重複說道:“你看著它,它也在看著你。”

    陳平安想了想,覺得有理,卻未深思。

    今天老僧說得言語有些多,陳平安又是願意認真思量的人,所以一時半會,還沒有跟著老僧走到那麼遠的地方。

    老僧突然燦爛笑道:“陳施主,今天老僧這番道理,說得可還好?”

    陳平安心中有些傷感,笑道:“很好了。”

    老僧笑問道:“之前有次聽你講了那‘先後’、‘大小’‘善惡’之說,老僧還想再聽一聽。”

    陳平安第一次說得生疏晦澀,可是道理和真心話,總是越說越明瞭的,如一面鏡子時時擦拭,抹去塵埃,便會越擦越亮。

    對錯有先後,先捋清楚順序,莫要跳過,只談自己想要說的那個道理。

    對錯還分大小,用一把、兩把甚至多把尺子來衡量大小,這些尺子可以是所有世間正法、善法,法家律法,儒家禮儀,術家的術算,都可以借來一用。底線的律法,高高的道德,各地的鄉俗,精準的術算,都會涉及,不可以一概而論,鑽研起來,極為繁瑣複雜,勞心勞力。

    之後才是最終定下善惡。

    無形之中,人性是善是惡的三四之爭,於是不再成為讀書人不可逾越的一道險隘,因為這是末尾來談的事情,而不是讀書之起始,就需要做出決斷的第一件事情。

    最後是一個“行”字。

    教化蒼生,菩薩心腸傳法天下,獨善其身修一個清淨,都可以各憑喜好,隨便了。

    老僧神色安詳,聽過了陳平安的講述,雙手合十,低頭道:“阿彌陀佛。”

    陳平安望向那隻停在飛簷上的小黃鶯,它正在打量著打掃寺廟的小沙彌。

    陳平安收回視線,老僧微笑道:“寺廟不在,僧人在,僧人不在,經書在,經書不在,佛祖在,佛祖不在,佛法還在。便是心相寺沒了一位僧人,剩不下一本經書,只要有人心中還有佛法,心相寺就還在。”

    老僧轉頭再次望向幽靜的院子,只有小沙彌掃地的沙沙聲響。

    老僧視線模糊,喃喃道:“貧僧好像看到人間開了朵蓮花。”

    陳平安寂靜無言。

    老僧低下頭,嘴唇微動,“去也。”

    遠處小沙彌往廊道這邊望來,懷抱著掃帚,跟老僧抱怨著“師父,日頭這麼大,我能不能晚些再打掃啊,要熱死了。”

    陳平安轉過頭,指了指好似酣睡打盹的老僧,然後伸出手指在嘴邊噓了一聲。

    小沙彌趕緊噤聲,然後偷著樂,哈哈,我愛偷懶,原來師父也愛睡覺。

    他躡手躡腳跑去大殿屋簷下乘涼,那隻小黃鶯壯起膽子,飛到小沙彌肩頭,小沙彌愣了一下,故意轉頭,朝它做了個鬼臉,嚇得小黃鶯趕緊撲騰飛走,呆呆一人的小沙彌摸了摸光頭,有些愧疚。

    廊道里的蒲草圓座上,已死老僧,保持著那個鬆鬆垮垮的坐姿。

    卻像是為這方小天地,提起了一口精神氣。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陸臺的一句話。

    人死大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