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百一十七章 別人無敵當如何

    雙方間距始終就是在兩臂之內,但是第十一拳,丁嬰好似已經嚐到了神人擂鼓式的厲害,有意無意拉開了距離,被一拳打退出去一丈有餘。

    當時陸舫被十拳打得重傷,一是倉促之下,根本來不及應對,而丁嬰從一開始就蓄勢以待,二是陸舫一心修習劍術,功夫只在劍上,體魄遠遠無法媲美丁嬰。陸舫吃下陳平安十拳,就像一支步軍在野外遇上一支精銳騎軍,一觸即潰,自然兵敗如山倒。而同樣十拳,丁嬰是佔據高牆巨城,兵力雄厚。

    故而並非陸舫與丁嬰的真實差距,懸殊到了天壤之別的地步。

    說到底,丁嬰應對得如此輕鬆,還要歸功於陸舫和種秋的前車之鑑。

    十一拳過後,丁嬰站在一丈外,趁著下一拳尚未近身,猛然抖袖,震散那些在手心盤桓不去的拳罡,丁嬰戲謔道:“再來三四拳,恐怕我就要受一點小傷了。”

    第十二拳已至面門,丁嬰第一次出拳,與陳平安的神人擂鼓式對了一拳。

    陳平安退去數步,但是神人擂鼓式的玄妙,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陳平安以超乎常理的軌跡和速度,以更快速度遞出這一拳。

    來不及出拳的丁嬰只得略顯滯後地抬起手肘,擋在身前。

    自己的一肘肘尖撞在了胸口處。

    丁嬰砰然倒飛出去,但是長袍之內真氣鼓盪,幫助卸去了大半拳罡勁道。

    電光火石之間,察覺到對手好像稍稍慢了一線,丁嬰眯起眼,身形倒滑出去,在接下第十四拳的同時,微笑道:“先前在你住處,有個鬼靈精怪的小東西,不知死活,試圖偷偷帶著飛劍鑽地來找你,給我發現了,不知道有沒有被震死悶死在地底下。”

    果不其然,那個年輕人雖然已經有所察覺,仍是沒有收手,第十五拳,迅猛而來。

    一拳過後。

    丁嬰再次倒退,並且夾住飛劍十五的雙指,微微顫抖。

    丁嬰不驚反喜,只是深藏不露。

    這位穩居第一人寶座六十年的丁老魔,看似自負託大,其實在丁嬰內心最深處,他比誰更想要獲得這一拳招的宗旨精義。

    極有可能,悟得這一拳,能夠讓他更有把握完成心中所想之事。

    硬撼此方天道!

    丁嬰根本不在意開口說話,會使得一身真氣劇烈傾瀉流逝,微笑道:“先前那四顆腦袋,是我讓鴉兒和周仕拎出來給你看的。那個小孩子,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叫曹晴朗,他遇上你這位謫仙人,真是不幸。”

    哪怕是丁嬰都看不清那個陳平安的面容,但是老人能夠清晰感受到那人的“一點”殺意。

    而不是怒意,甚至不是那種瘋狂流散的殺意,而是被刻意壓制成一條細線,再將一線擰成一粒。

    這就有點意思了。

    此人心境,在丁嬰所見、所殺謫仙人當中,獨樹一幟。

    丁嬰一生所學駁雜,無書不翻,曾經在一本道家典籍中翻到這段話:行於水中,不避蛟龍,此是船子之勇。行於山林,不懼豺狼,此乃樵獵之勇。白刃交於身前,視死若生,此乃豪傑之勇。知人力有窮盡時,臨大難而從容,方是聖人之勇。

    欲要從容,必先心定。

    什麼叫人力有窮盡時?就是當眼前這個陳平安,他認為小院那戶人家人已死絕,那個小東西也可能死了,在這個前提上,不僅僅要知道一切愧疚悔恨,並無意義,只會自尋死路,唯有用心專精,而且知道之後,要做到。

    知已不易行更難。

    但是陳平安沒有讓丁嬰失望。

    出拳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沒有任何束手束腳,恰恰相反,哪怕明知每一拳只會讓丁嬰更瞭解神人擂鼓式,出拳更是義無反顧,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要麼丁嬰死在自己拳下,要麼自己經脈寸斷,神魂皆潰,血肉崩碎,堂堂正正死在最後一拳神人擂鼓式的遞出過程之中。

    第十六拳!

    丁嬰輕輕點頭,爽朗大笑,只見從那頂銀色高冠的蓮花當中,有光彩如瀑布傾瀉而下,遍佈全身。

    這一次丁嬰只是退了三步而已,毫髮無損。

    陳平安收拳,借一拳反彈之勢向後掠出數丈。

    站定後抬起手臂,以手背擦拭鮮血。

    丁嬰完全沒有攻防轉換的念頭,笑問道:“怎麼不出拳了?看你的氣象,最少還能支撐兩拳,最少。”

    丁嬰看著那個沉默不語的年輕人,揚起右手,“就沒有想過,萬一再多出一兩拳,就能打得我鬆開雙指?”

    丁嬰嘆了口氣,有些遺憾,如果不祭出那頂蓮花冠,直覺告訴他會有危險,極有可能真的兩敗俱傷。

    不過無需事事求全,這十數拳已經足夠讓他揣摩鑽研。

    看得出來,這一拳招,已經是那名年輕謫仙人殺力最大的一式。

    丁嬰已經覺得足夠了,接下來就該做正事了。

    陳平安環顧四周。

    一切都是如此莫名其妙。

    但正因為如此,陳平安才覺得心中不平之氣,幾乎就要炸開。

    一如當年年少時,見過了躺在病床上的劉羨陽後,他離開後,默默走向那座廊橋。

    那種絕望的感覺,哪怕過了這些年,走了這麼遠的路,練了那麼多的拳,陳平安還是記憶猶新。

    天大地大,獨自一人,然後遇上了某個大坎,你死活就是跨不過去,要麼憋屈死,要麼找死,還能怎麼辦?

    此時此刻,腰間那枚養劍葫,仍是被封禁一般,初一無法離開。

    身上這件金醴法袍還是死氣沉沉。

    而既是飛劍又是方寸物的十五,始終被丁嬰牢牢束縛在雙指之間。

    好在陳平安到底不是當年那個瓷窯學徒了。

    陳平安吐出一口血水,“你是不是落了一樣東西沒管?”

    丁嬰哈哈笑道:“你是說你放在桌上的那把劍?你想要去拿了再與我廝殺?可是在我眼皮子底下,你以為自己能夠走到那裡嗎?”

    丁嬰自問自答,搖頭道:“只要我不想你走,你陳平安就走不出十丈。我已經可以確定,你只是一名謫仙人所謂的純粹武夫,根本不是那劍修,否則這把小小的飛劍,我根本困不住。”

    陳平安咧咧嘴,瞥了眼丁嬰頭頂的道冠,“天時地利人和,都給你佔盡了,是不是很爽啊?”

    丁嬰眯起眼,殺機沉沉,“哦?小子,不服氣,可你又能如何?”

    “先前,你說了什麼字來著,‘來’?”

    陳平安一臂橫著伸出,“對吧?”

    丁嬰默不作聲,報以冷笑。

    心想這個很不一樣的謫仙人,肯定是想要垂死掙扎。

    靜觀其變就是了。

    陳平安心中默唸道,“劍來!”

    從那座院子的偏屋之內,僅是劍氣就重達數十斤的那把長氣劍,瞬間出鞘。

    彷彿是循著陳平安最後一次出門的大致足跡,彷彿是在向這方天地示威,長劍像一條白虹破開窗戶,離開院子,來到巷子,掠過巷子,進入大街,與丁嬰擦肩而過。

    當陳平安握住這條“白虹”。

    那條雪白的劍氣長河,猶在人間滯留,既有彎彎曲曲,也有筆直一線,卻都沒有絲毫消散的跡象。

    當陳平安伸手握住那把長氣劍。

    劍身如霜雪,劍氣也白虹,長袍更勝雪。

    在這座人間,一臂之內陳無敵。

    一臂之外,猶有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