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百六十八章 人間苦難說不得也

    陳平安對於

    此事,詳細問過趙姓陰神,只是後者說得含糊,因為涉及到了許多內幕,根本不敢多說什麼。

    欠了范家,或者說範峻茂五十顆穀雨錢。

    自己的那袋子金精銅錢,已經沒剩下幾顆了。

    花錢如流水,入不敷出,說的就是陳平安當下的尷尬境地。

    裴錢的想法總是天馬行空,說那時間就像飛劍,嗖一下就過去了。尾巴都看不到哩。

    陳平安覺得自己口袋裡的銀子,跑得比飛劍還快。

    嘆了口氣,收起了那塊玉牌,只是藥鋪註定沒客人,就由著初一和十五繼續砥礪劍鋒。

    這趟出門,帶著初一十五一路接連不斷的廝殺,劍鋒已經鈍了不少,按照趙氏陰神的說法,如果繼續這麼消耗下去,一旦飛劍出現縫隙,那就壞了大事。

    不過如此“吃掉”那塊斬龍臺,可以修補回來。

    這麼一小塊斬龍臺,世間劍修夢寐以求的心頭好,能賣不少穀雨錢的。

    尋常劍修幾乎都是窮光蛋,不是沒有理由的。

    就算是阿良,當年行走中土神洲的江湖,在去往倒懸山之前,還欠了一大屁股債,雖說不是全部用來養劍,主要是每次出手,事後就需要掏錢幫那些可憐兮兮的宗門修補山頭,這份開銷,佔了大頭。可劍修最難攢錢,已經是不成文的規矩了。原因既簡單,也不簡單,簡單是唯有劍一物需要燒錢,根本不用分心和貪心其它法寶,不簡單的,是這一件東西,就已經比其他練氣士難養了,練氣士實在手頭沒錢,最少還可以拿出某些家底售賣換錢,拆東牆補西牆,提高某一件適合當下修行的法寶仙兵品秩,劍修賣什麼?自己的本命飛劍?

    裴錢雖然吃不住開筋拔骨開關節的苦,可還是希望自己能夠練武的,只要是不挨痛的那種,她就願意。

    比如今天就在跟小白請教武學,老魏不愛扯這些,被她煩的不行,跑去屋子裡,一卷被子悶頭睡覺了,氣得裴錢提著行山杖戳被褥,老魏也不管,鼾聲如雷。

    裴錢只好退而求其次,跟關係第二好的盧白象討教學問了。

    盧白象便走到院子裡,想了想,開始模仿陳平安的六步走樁,別有韻味,十分寫意。

    一邊走一邊轉頭對裴錢笑道:“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師傅。這是極好的拳理根本。我們四人當中,只說架子,是朱斂撐得最開,攏得最密,最符合收放自如這個說法。”

    六步走樁之後,一拳輕輕遞出,砰然作響,盧白象繼續道:“八面撐勁,才能半睡半醒,一有動靜,毛髮如戟拳罡震。”

    盧白象一記鞭腿,飄然落地後,“人之脊柱如天地龍脈,故而有武學中有校大龍一說,並不算高深,但是極其關鍵,脊柱節節貫穿,如蛟龍晃軀,瞬間發力,一口純粹真氣驟然流轉氣府經脈數百里,甚至千里之遙,催動全身皮肉筋骨血,每次出手自然勢大力沉。”

    朱斂坐在簷下板凳上,正看著一本某些描寫肥瘦得當、油而不膩的才子佳人小說,聽聞盧白象稱讚自己的言語後,樂呵一笑。

    盧白象耐心極好,笑問道:“能大致聽得明白嗎?如果不懂,我可以掰碎了與你細說。”

    裴錢使勁點頭,“都聽懂了,可是我不想學走路。”

    盧白象笑道:“不先學會走路,以後怎麼跑,怎麼飛?”

    裴錢瞥了眼盧白象腰間那把狹刀停雪,“可我就想學最厲害的劍術,實在不行,刀法也可以。”

    盧白象轉頭望向已經悄然坐在長凳上的陳平安,無奈道:“我沒轍了。”

    裴錢看到陳平安後,如耗子見貓,立即改口正色道:“那就先學走路好了!”

    朱斂嘖嘖道:“鐵骨錚錚牆頭草,見風使舵賠錢貨。”

    裴錢手持行山杖怒道:“不要以為自己做的飯菜好吃,就了不起啊!有本事出來一戰!”

    朱斂哎呦喂一聲,合上書本,彎著腰站起身,“我就不信邪了,今兒非跟你切磋切磋,不然你不知道我在灰塵藥鋪,是廚子裡頭最能打的一個。”

    裴錢半點不懼,“好,我們開始比抄書!”

    朱斂坐回小板凳,繼續看書。

    陳平安沒理睬這些打打鬧鬧。

    在這些事情上,陳平安從不約束裴錢。

    陳平安笑著站起身,難得有些閒情逸致,便一步輕飄飄跨入了院子中央。

    臉色還是不太好,可陳平安精神氣在這一刻,卻不差。

    腳下以六步走樁緩緩而行,手上卻是神人擂鼓式的拳架。

    走樁拳架,與境界修為無關。

    若說拳意給人的感覺,便是自然而然四字而已。

    裴錢則只覺得同樣的走樁,在陳平安認真起來後,哪怕是隻是看著,就覺得舒服。

    朱斂抬起頭,滿臉驚歎笑道:“意思有點重啊。”

    盧白象點頭道:“我遠遠不如。”

    陳平安收拳立定後,左右張望一眼,笑眯眯道:“隋右邊,魏羨,輪到你們了。”

    默默站在窗口那邊的隋右邊徑直轉身,坐回桌旁。

    魏羨的嗓音悶悶傳出屋外,“霸氣絕倫。”

    裴錢蹲在地上抱著肚子狂笑,這些傢伙還好意思說我牆頭草?

    鄭大風竟然走到了正屋門口那邊,撐著門框,抬頭看了眼日頭,眯起眼,“總算還魂了,再躺下去,得發黴。”

    裴錢訝異道:“鄭大風,你能下地走路了?可別逞強,摔個狗吃屎,又回去躺十天半個月的。”

    鄭大風氣笑道:“我的小姑奶奶唉,求你念我一點好吧!”

    裴錢白眼道:“好心當驢肝肺。”

    陳平安跟鄭大風點頭致意後,就坐回長凳,裴錢很狗腿地拿了些瓜子過去,一大一小坐在長凳上,她張開堆滿瓜子的小手掌,一直放在陳平安身前。

    鄭大風走得極慢,步子也小,就在正屋那邊的屋簷下散步,絕不是意氣用事,強撐著起床。

    只是這個漢子,一直勾著背。

    所有人都像是沒有看到這一幕,各做各的,盧白象拿了棋墩棋盒去找隋右邊下棋。朱斂翻書,魏羨睡覺。裴錢陪著陳平安吃瓜子。

    小藥鋪的年味兒,有了些。

    ————

    有一天中午,灰塵藥鋪竟然來了一位範峻茂範二姐弟之外的客人。

    真正的客人。

    是位外鄉口音的老者,在藥鋪買了不少藥材,就是埋怨價錢稍稍貴了些。

    趙氏陰神只能以心聲暗中示意陳平安,他只能看出此人是相當凝練的龍門境修為。

    陳平安倒是心境平和,連飛昇境的杜懋都交過手了,好歹算是見過大風大浪,這點定力還是有的。

    劍靈轉述文聖老爺的一番話,讓陳平安又想通了一些事情。

    世間道理,其實一直在,有人撿起,奉若圭臬,視為珍寶,有人不屑,甚至還有人會踩上幾腳。

    這不是道理不對,不好。

    而是人心出了問題。

    劍靈尤其多說了幾句那位坐鎮桐葉洲北部天幕的古稀儒士,說下場不算太好,按照老秀才的說法,有可能要失去吃冷豬頭肉的資格了。

    陳平安琢磨之後,不由得感慨大道之爭的複雜。

    連文聖都不得不承認“道德文章做得好,一肚子學問不差”的文廟陪祀“賢人”,不也做出瞭如此“無理無禮”的舉動?

    可話說回來,這位文廟七十二賢之一,他的道理和學問,對浩然天下難道就沒有教化功勞嗎?

    自然會有,而且肯定不小。

    那麼是不是說,他為了所謂的“千秋大業、文運萬年”,所以此次針對了他陳平安,人家在他那條大道上就一定走錯了?走得不夠高不夠遠?

    也不是。

    陳平安在這些天裡,每天都會想這些以前不太顧得上的“大道理”,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這會兒藥鋪裡,那位外鄉老者是個健談的,一邊挑選藥材,一邊跟陳平安這個“掌櫃的”閒聊。

    付錢結賬的時候,富家翁裝束的老人笑道:“小掌櫃,願不願意聽我這個過來人一句勸?”

    隱匿在暗處的趙氏陰神心一緊。

    陳平安笑道:“老先生只管說。”

    老人環顧四周,鄭重其事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對也不對,想要生意做得好,得有年輕好看嘴又甜的小姑娘們來幫忙啊!”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生意冷清些,對付著過日子就行了。”

    老人笑道:“小小年紀,就這麼老氣啦,不好。”

    陳平安笑著不再說話。

    老人感慨道:“我呢,是個外鄉人,聽口音就聽得出來,不過老龍城這麼大的事情,我也聽說過一些,這才來的鋪子,這沒什麼好隱瞞的,你不傻我不傻,這會兒敢來這裡觸黴頭的,老龍城土生土長的,不會有,也就我這種……世外高人了,對吧?”

    陳平安哭笑不得,“老先生是敞亮人。”

    老人伸手指了指街巷拐角處那個方向,“我如今就住離這兒不遠的小客棧裡頭,放心,我不是啥居心叵測的人物……”

    他突然洩露出金丹境修為,笑問道:“能不能看在我是金丹地仙的份上,賣我便宜些?”

    小巷中的趙氏陰神又是如臨大敵。

    委實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關係。

    跟金丹還是元嬰沒關係。

    結果老人來了這麼一出,趙氏陰神都想要破口罵人了。

    陳平安搖頭道:“這可不行,做買賣不講人情,如果老先生說想聊天解悶,我和藥鋪都歡迎。”

    老人拎著大包小包藥材,瞥了眼陳平安,嘆氣道:“你也不是啥俊俏女子,有啥好常聊的。”

    隋右邊站在了竹簾子後邊,當老人釋放金丹境界的氣勢後,雖然只有一瞬間,隋右邊仍是火速趕來,可看到陳平安正跟人家“討價還價”,她便有些惱火。

    老人看到隋右邊的模糊姿容後,立即轉過頭對陳平安沉聲道:“我其實是個藥材商,以後每天都來藥鋪啊,記得早些開門,晚點關門!”

    陳平安笑著點頭答應下來。

    老人離開藥鋪的時候,走路有些飄忽啊,這麼高興?

    隋右邊已經返回,魏羨和朱斂也離去,唯獨盧白象走到櫃檯這邊,好奇詢問道:“只是金丹境?”

    趙氏陰神現身後,“除非是仙人境,否則就真是金丹境了。”

    盧白象苦笑道:“那麼大一個桐葉洲,才幾個仙人境?”

    下午的時候,老人又屁顛屁顛來了,買了一堆藥材,讓灰塵藥鋪掙了二十多兩銀子。

    離開的時候,老人還在瞅竹簾子後邊。

    陳平安在飯桌上,蓋棺定論道:“這位老先生,跟鄭大風和朱斂,一定聊得來。”

    朱斂摩拳擦掌道:“老爺,如果那人明兒還來,我來探探底。老爺放一百個心,是不是同道中人,老奴隨便攀扯聊個幾句,就能看出來。”

    陳平安提醒道:“記得掌握火候,別添亂子。”

    朱斂笑道:“老奴曉得了,會牢記在心。”

    第二天一大清早,那個老人就走入了小巷,見藥鋪沒開門,就老老實實蹲在外邊。

    陳平安雖然早已睜眼,仍是按時打開大門,開門迎客。

    在陳平安陪著老人揀選藥材的時候,朱斂悄悄來到這邊,略作思量,莫名其妙道:“街上美婦,大戶人家。”

    老人眼睛一亮,不動聲色道:“繡樓有少女,背誦蜀道難。”

    兩人視線一個交匯。

    絕對沒錯了,是同道中人!

    簡直就是他鄉遇故知啊。

    之後就沒陳平安的事情了,兩個老頭子一本正經地竊竊私語,最後灰塵藥鋪這次掙了足足八十兩銀子。

    陳平安沒敢偷聽,到底是犯忌諱的事情,疑惑問道:“你們聊什麼了,這麼投緣。”

    朱斂笑眯眯道:“書中自有顏如玉,跟這位老前輩切磋了一下書上學問。”

    朱斂走向竹門簾那邊的時候,以拳擊掌,“果然是人外有人,老前輩是下了苦功夫的!”

    陳平安搖搖頭。

    得嘞,還真是同道中人。

    再加上個開始下床走路的鄭大風,估計不會消停了。

    前兩天鄭大風差點捱了隋右邊一劍。

    原因是範二這個好徒弟,不知道找誰,幫自家先生畫了一幅栩栩如生的人物畫像,得手之後,鄭大風就掛在了自己屋子牆壁上,恨不得每天上香的那種。

    然後裴錢告密。

    隋右邊趕去一看,真是她的畫像!

    笑得還十分嫵媚?穿得還挺涼爽?

    如果這次不是陳平安攔下了隋右邊,估計鄭大風真要狠狠捱上一劍。筆趣庫

    最後還是陳平安不顧鄭大風苦苦哀求,摘了畫像,送去給隋右邊發落,才算壓下了讓人哭笑不得的這樁風波,不過隋右邊跟鄭大風的樑子,算是徹底結下了。

    陳平安這個搗漿糊的也沒啥好下場,隋右邊竟是沒有將那幅畫家劈爛,冷笑著說不如你陳平安收著吧,反正是一路貨色。

    思來想去,陳平安就用上了文聖老先生的順序學說,去拎著裴錢的耳朵要她抄書一千五百字。

    範二有些機靈,送完了畫卷就根本不登門了,不然陳平安會教他什麼叫做真正的王八拳。

    年關了。

    得購置一些年貨。

    範峻茂來了一趟,說范家跟苻傢俬底下有了接觸,是後者主動找上門的,苻畦親自找到了她。苻畦親口保證會對灰塵藥鋪這邊給出一筆天價賠償。

    裴錢,魏羨,隋右邊三人,一起去買年貨。

    是裴錢苦苦哀求的隋右邊。

    然後那個每天都要來藥鋪外小巷跟朱斂坐一起聊天幾句的老人,今兒就坐在拐角處,很世外高人,眼觀鼻鼻觀心。

    朱斂這些天看書愈發勤快了,而且多是版刻精良的嶄新書籍,都是那位老前輩贈予他的,幾乎每天都要挑燈夜讀。

    裴錢三人滿載而歸的這天夜裡,陳平安關門藥鋪,坐在長凳上,喝了口養劍葫裡的小煉藥酒。

    裴錢在外邊鬧騰瘋玩了一天,早早睡覺去了,當然沒敢不抄書。

    盧白象走來坐在他身旁。

    他聊了些這座天下的山上趣聞。

    盧白象覺得很有嚼頭,說藕花福地的江湖,真該學一學這邊宗門山頭的作為。

    比如這邊修士的仇殺,很乾脆利落,有幾條山上的不成文規矩,被廣為流傳。

    第一,對付不存在和解可能性的仇家,斬草除根。第二,那些個修為不高卻運氣出奇好的年輕子弟,別給人家送人頭送法寶,一旦圍殺此人,一般都是結隊,一名修為相當或是同境子弟,用以砥礪大道,一旦捉對廝殺中將其斬殺,有可能可以汲取冥冥之中的氣數。一名短暫的護道人,比所殺之人,最少實力高出一到兩個境界。一名修為最高的修士,暗中應付各種突發狀況。第三,如果仍是吃了大虧,在涉及宗門存亡的關頭,就不能再講面子了,該給錢給錢,給法寶給法寶。第四,山澤野修的實力再高,惹了都不打緊,這些沒有跟腳靠山的貨色,本就是會走路的寶庫,一旦他們膽敢惹事,不殺白不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