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百八十五章 仙人遺蛻住著鬼

    擱在以往,這種被大驪國師當做打發無聊光陰的小趣事,也就跟那些在大驪密庫堆積成山密信一樣,就此塵封一年又一年。

    一番閒來無事的抽絲剝繭,由於崔瀺掌握了寶瓶洲無數內幕密事,所以他敢說比那頭女鬼的舊主人,更清楚她的身世背景。

    尋章摘句老鵰蟲,順藤摸瓜陰陽家。

    國師崔瀺兩者皆精。

    崔東山起身離開屋子,敲響陳平安的房門。

    陳平安開門後,問道:“有事?”

    崔東山使勁點頭,“學生要與先生說一件大事!”

    陳平安瞥了眼他,崔東山微笑道:“只是成與不成,得看先生的運氣好不好。”

    陳平安便關上門,只是崔東山眼疾手快,趕緊伸出雙手,死死撐住兩扇木門,苦苦哀求道:“先生容我慢慢道來啊,若真是如我所料,先生卻又不願聽上一聽,可就真要暴殄天物了,而且還是兩件好東西一起糟蹋,白白錯過了一樁命中註定的大機緣,學生絕無半點虛言!”

    崔東山本以為得下次再找機會,不曾想陳平安讓他進了屋子。

    崔東山關了門,笑嘻嘻坐下,給陳平安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水,然後設下一道禁制,是將那把跟中土劍修靠下棋賭來的飛劍現身,一條風馳電掣的金光,貼著地面飛快旋轉一圈,飛劍掠回崔東山眉心,地上懸停的金光卻凝聚不散,就像用金粉在地上畫出了一座金色水井的口子。

    崔東山笑問道:“這兒的土地娘娘膽子肥,不知死活,膽敢尾隨先生的武廟之行,便給她瞧見了一些不該瞧見的事情,更加過分的是,竟然還好意思在學生面前邀功,難道她不知道天地君親師嗎……”

    陳平安直接問道:“所以你打殺了土地娘娘?”

    崔東山哈哈笑道:“怎麼可能,學生不過與她和和氣氣說了些道理,要她以後注意別再犯就是了,這位土地娘娘也是位知書達理的,一看就是聽進去了,所以我便送了一樁造化給她,算是結下小小的善緣。”

    陳平安一語道破崔東山的心思,“如果不是你還要登這趟門,我估計這位邀功不成的土地娘娘,已經青鸞國山水譜牒裡邊除名了吧。”

    崔東山訕笑道:“先生錯怪我多矣,學生如今時時刻刻、處處事事與人為善。”

    陳平安喝了口茶水,“那我們就說正事。”

    崔東山喝茶水潤了潤嗓子,字斟句酌,小心措辭道:“關於好似雞肋的那副仙人遺蛻,若是先生運氣好些,說不定可以兩全其美。”

    陳平安瞪大眼睛,“崔東山,你沒瘋吧?!符籙中的女鬼,且不說在陰陽家眼中,它的骨頭夠不夠硬,就算是你用了稱斤論兩法,提不起的硬骨頭,可道一千說一萬,她是女鬼!女鬼!這副仙人遺蛻,是杜懋的陽神身外身!”

    崔東山手指輕輕捻動茶杯,神色淡然,直愣愣凝視著陳平安,“在乎這些,做什麼呢?哪怕在乎,不也該是符籙女鬼的事情嗎,先生何必勞心勞力?”

    陳平安先是愕然,隨即點頭道:“有道理。”

    崔東山呵呵笑道:“沒有‘但是’二字了吧?”

    心思一動,一張材質特殊的黃紙符籙憑空出現在桌上,微微飄蕩搖晃,陳平安以算不得如何艱深的符籙派“開門”之術,將枯骨豔鬼石柔放出既是屋舍更是牢籠的符紙。

    石柔懸停在桌上,一襲綵衣拖曳在桌面上,崔東山仰起頭。

    石柔低頭望去,見到了一位眉心紅痣的俊美少年,後者雖未言語,只是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訴她四個字,你想死嗎?

    石柔雖然不知此人身份根腳,甚至看不出他的修為深淺,可內心深處湧起一陣本能的驚懼,立即飄落在地,轉過身去,不敢與那位少年對視,面對陳平安,可哪怕如此,仍是如芒在背的感覺,她眉眼低斂,破天荒拿出一份比較真誠的嬌柔神色,對陳平安說道:“奴婢見過主人。”

    崔東山站起身,搓手微笑,躍躍欲試。

    陳平安朝他點了點頭。

    崔東山伸手按住這位綵衣女鬼的肩頭,她如遭雷擊,一身陰物煞氣磅礴傾瀉而出,臉龐扭曲,滿頭青絲瘋狂飄蕩,崔東山對此視而不見,只是輕輕一提,就將她緩緩提起,離地尺餘,又加重了手指力道,再將這頭兇性畢露的枯骨豔鬼,再往上提了一尺,崔東山猶不罷休,第三次向上提起,女鬼石柔瞬間骨架鬆垮,像是被剔除所有骨頭的爛肉,好似那一具牽線傀儡給硬生生架在了空中,才沒有癱軟在地。

    崔東山鬆開手,女鬼依舊懸在原地,神魂顫抖,飄搖不定,絲絲縷縷的本元煞氣從七竅當中流淌而出,跟活人七竅流血差不多,她張大嘴巴,似在哀嚎,卻沒有半點聲響發出。

    崔東山繞著她走了一圈,三次將女鬼拔高身形,都有講究,第一次是以算命先生的稱斤論兩之術,掂量骨氣,第二次是上古巫祝的“拔苗”,第三次就更加隱秘了,是經他改良的提綱挈領之法,脫胎於一種儒家聖賢獨創的讀書神通,跟“八面出鋒讀書之法”如出一轍,都是儒家最低也該是書院山主才能駕馭的手段。

    崔東山除了法寶多,他所擅長秘術之多,放眼整座浩然天下,一樣是翹楚人物。

    崔東山瞥了眼陳平安,發現後者神色如常。

    終究不僅僅是當年那個草鞋少年了啊。

    崔東山收斂思緒,將一顆小暑錢彈指射向女鬼眉心,後者墜落在地,枯骨雙手撐在地面上,肩頭聳動,連頭都抬不起來,顯然遭罪不輕。

    好在那顆在半空就消融為精純靈氣的小暑錢,讓女鬼神魂深處遭受的痛楚稍稍平復幾分。

    陳平安問道:“如何?”

    崔東山嘆了口氣,“尚可。先生的運氣……比較一般。”

    兩人再次相對而坐。

    陳平安對踉踉蹌蹌站起身的枯骨女鬼說道:“我有一副相當於仙人境的遺蛻,你願不願意寄居其中?”

    女鬼被震驚得無以復加,實在是不敢置信,一時間無法言語。

    此等天大鴻運,豈是她一個女鬼陰物所能消受的?莫說是金丹、元嬰這些俗世眼中的陸地神仙,仙人遺蛻,玉璞境修士都要垂涎三尺!仙人境大修士,說不定都要眼紅萬分,畢竟潛心煉化一副仙人遺蛻,作為遠遊陰神的披掛甲冑,就能夠攻守兼備,那真是如虎添翼的美事,更是壯舉。

    她雖是修為低劣的陰物鬼魅,否則也不至於被一個尚未地仙的修士禁錮拿捏,可是因為某些關係,她的眼界其實不低。

    女鬼石柔突然飄到屋門那邊,跪下去,開始磕頭,大概是連陳平安和崔東山一併祈求了,帶著哭腔道:“懇請開恩!讓奴婢擁有一副身軀,能夠光明正大地行走陽間!願意生生世世,做牛做馬……”

    崔東山勃然大怒,遙遙一巴掌打得枯骨女鬼,腦袋偏移,只向陳平安磕頭,“你給我一個小鬼磕什麼頭,懂不懂規矩,入廟觀燒香,要拜菩薩拜真神!一個大活人,進了文武廟後,會逮著廟祝跪拜磕頭嗎?我看你石柔是當鬼六百年後,當得整個腦子都腐朽化螢了!”

    女鬼磕頭更加頻繁,反反覆覆就是那套說辭,懇求開恩,賞賜遺蛻。

    陳平安突然問道:“先前在那條小巷弄,我跟她都沒有提及石柔這個名字,崔東山你是怎麼知道的?綵衣國胭脂郡那場禍事,是不是你和大驪的秘密謀劃?”

    崔東山臉色僵硬,自己這次真是得意忘形了,竟然會出現這種該死的紕漏,唉,果然跟盧白象這般的臭棋簍子下過棋,會害得自己棋力也會往下暴跌啊,崔東山趕緊站起身,一揖到底,為自己辯白:“是國師崔瀺的手筆,先生明察秋毫,與學生崔東山絕對無關啊!半顆銅錢的關係都沒有啊!”

    這種厚顏無恥的混賬話,陳平安竟是挑不出大的毛病來。

    陳平安沉默片刻,無奈道:“起來吧。”

    崔東山裝模作樣摸了摸沒有汗水的額頭。

    卻發現陳平安是在望向那女鬼,崔東山只得再次作揖回去。

    女鬼仍是不願起身,磕頭不止,這份誠心誠意,已經無需言語。

    陳平安轉頭對崔東山說道:“那她就交給你了,如果可以的話,就幫著她‘開

    山’進入仙人遺蛻,如果不行,也不用勉強。”

    崔東山拍胸脯保證道:“先生只管放心,即便最後不成,保證還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