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一十七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

    柳清山一臉呆滯。

    柳伯奇有些忐忑,直截了當問道,“我是不是說重了?”

    柳清山呆呆看著她半天,驀然而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胡亂抹了抹,“還好。”

    柳伯奇這才將酒壺還給柳清山,“這會兒可以喝了。”

    柳清山也不客氣,接過了酒壺,大口灌酒。

    一直喝到他趴在河邊嘔吐。

    柳伯奇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如果還想喝,我再去給你買。”

    柳清山輕輕搖頭。

    最後柳伯奇在眾目睽睽之下,揹著柳清山走在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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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鸞國一座縣城外的道路上,大雨過後,泥濘不堪,積水成潭。

    一輛車伕是位縣衙老人的馬車,放慢速度,片刻之後,又加快馬蹄趕往縣城。

    與那位柳縣令一同坐在車廂內的王毅甫,瞥了眼那個正在閉目養神的柳清風。

    王毅甫是國師崔瀺秘密派遣進入青鸞國的兩人之一,如今名義上是縣尉,其實是作為柳清風身邊的武秘書郎,防止一些刺殺。

    以此可見,崔瀺對於這個一個小國的小小縣令,是何等器重。

    王毅甫知道,馬車身後的道路上,有幾位婦孺蹣跚而行。

    王毅甫也閉上眼睛。

    他這位盧氏王朝的亡國大將,終於開始有些期待這個青鸞國文官,以後在那大驪朝廷,可以走到什麼高位。

    ————

    朱熒王朝北方邊境。

    亂象橫生。

    一條山路上,有幾位小門派的譜牒仙師,隱瞞身份,假扮山澤野修,早早盯上了一支往南逃難的官宦車隊。

    被馬苦玄剛好遇上,其中一位練氣士正拽著位衣裳華美婦人的頭髮,將她從車廂內拖拽而出,說是要嘗一嘗郡守夫人的滋味。

    馬苦玄一開始沒想插手,繼續走自己的路,結果給一位練氣士攔阻,馬苦玄便兩拳打死了一個半,最後一人倉皇逃竄,馬苦玄沒有理睬。

    剩下半條命的那個可憐練氣士,被馬苦玄一腳踩在胸口,馬苦玄微笑道:“壞人是這麼當的嗎?當了壞人,好歹得有點眼力吧,這還要我來教你?”

    馬苦玄一腳踩穿那人胸膛。

    馬苦玄繼續趕路。

    不曾想那位衣衫不整的婦人親人當中,有一位倍感羞辱的少年,憤而質問馬苦玄為何不殺了最後一人,這不是養虎為患嗎?

    馬苦玄便一拳打死了那少年,這才穿過噤若寒蟬的車隊,只是撂下一句,“蠢人犯蠢,比壞人更該死。”

    遠去之後,那位真武山兵家修士現身,皺眉道:“那個無知少年,罪不至死。”

    馬苦玄笑道:“本來所有人都要死的,難道不該感謝我難得行俠仗義一次?”

    那個婦人趴在兒子的屍體上嚎啕大哭,對那個草菅人命的瘋子年輕人,她充滿了仇恨,以及畏懼。

    ————

    距離大驪京城最近的那座仙家門派,長春宮。

    戒備森嚴。

    皇子宋和與他孃親站在山頂,笑問道:“皇叔這是要篡位?”

    宋和很快就自己搖起了頭,道:“可是需要這麼麻煩嗎?直接弄出一樁刺殺不就行了?大隋的死士,盧氏王朝的餘孽,不都可以?孃親,我估計這會兒,別說大驪邊軍,就算朝堂上,也有不少人在攛掇著皇叔登基吧。向著我和孃親的,多是些文官,不頂用。”

    那位失去了所有權勢的大驪婦人,微笑道:“和兒,別這麼小覷你皇叔。人家心大著呢,瞧不上一張龍椅。”

    宋和不太相信。

    瞧不瞧得上是一回事,世俗王朝,誰還會嫌棄龍椅硌屁股?

    婦人安慰道:“大驪朝野,民心可用。”

    宋和轉過頭,“民心?孃親,你不是一直說那些都是愚昧無知的螻蟻嗎?”

    婦人掩嘴嬌笑,“這種話,我們母子談心無妨,可是在別的場合,切記,知道了就知道了,卻不可說破。以後等你當了君臨一洲的九五至尊,也要學會裝傻。跟那位英明神武的皇叔是如此,跟滿朝文武也是如此。”

    宋和問道:“那麼跟山上人呢?”

    婦人竟是有些猶豫。

    宋和說道:“我其實一直想不明白,父皇為何一直要跟那些神仙較勁,換成我是練氣士,尤其是境界高了,誰樂意被一個人間君主束手束腳?如果以後我真當了皇帝,如果改變既定國策,你說會不會有更多的仙家勢力向我投誠,一個個圍繞在我那張龍椅四周?說不定我就可以憑藉這個,逐漸制衡國師與皇叔?”

    身材矮小卻極其玲瓏動人的宮裝婦人,嘆了口氣,“和兒,這種傻話,以後不要再說了,最好想也不要想。”

    宋和哦了一聲,“行吧,聽孃親的便是。”

    婦人嫣然一笑。

    這一點和兒最討喜,乖巧聽話,故而母子事事同心。

    至於另外那個。

    她刻意不讓自己去多想。

    ————

    龍泉劍宗。

    阮秀站在自己院子裡,吃著從騎龍巷買來的糕點。

    院子裡邊,雞崽兒長成了老母雞,又生出一窩雞崽兒,老母雞和雞崽兒都越來越多。

    那條成精開竅的土狗,有了佔山為王的跡象,在西邊大山裡四處撒野,所幸曾經吃過苦頭,不敢太過放肆,在市井間見著了人,它就乖乖夾著尾巴。

    阮秀吃完了糕點,收起繡帕,拍拍手。

    一掠而起。

    來到那座不知何人刻出“天開神秀”四個大字的峭壁,她從峭壁之巔,向下行走而去。

    走到了峭壁底下,又原路返回。

    ————

    這天陳平安帶著李寶瓶和裴錢去大隋京城逛蕩。

    崔東山站在自己書房內,瞥了眼那些隨便堆放的仙家卷軸,又看了看那幾本陳平安從藏書樓借來的書籍。

    書桌上還有陳平安的刻刀和幾片竹簡,都是為了方便摘抄那些書上的文字,都沒有收起來。

    崔東山有些開心。

    李寶瓶裴錢和李槐將這裡當做自己地盤。

    陳平安何嘗不是有這麼個跡象?

    但是崔東山,今天還是有些心情不那麼暢快,無緣無故的,更讓崔東山無奈。

    能做的,他明裡暗裡都做了。

    可好像還是很難。

    他便離開書房,來到綠竹廊道那邊盤腿而坐,手心抵住地板,微微一笑,“小傢伙,出來吧。”

    隨著崔東山猛然一抬袖子。

    一個小傢伙給拽出,暈頭暈腦,搖搖晃晃。

    蓮花小人兒發現是崔東山後,便想要逃回地下。

    結果發現不管它怎麼蹦跳,都沒辦法做到,就想要跑出廊道,去院子那邊試試看。

    只是它好似一頭撞在牆壁上,跌回廊道。

    崔東山哈哈大笑,“小笨蛋。”

    蓮花小人兒坐在地上,耷拉著腦袋。

    崔東山看著它。

    便想起了自己。

    當年求學,陪著個窮酸老秀才在那尚未發跡的貧窮陋巷,當年的自己雖說算不得什麼高人,可其實也已經是位練氣士,如果不是老秀才一開始就訂立了那麼多繁瑣規矩,他們師徒二人,何至於混得那麼慘?連飯都吃不飽?然後終於有一天,他想要去掙點錢回來,至於會不會被老秀才按照約定,驅逐出師門,顧不上了,活人不能給尿憋死!只是當他拿著一大袋子銀子回來後,老秀才面無表情,就說了兩句話,一句話是從此之後,不再是師徒。第二句話,是希望不管那些銀子從哪裡來,就送回哪裡去,因為這些銀子,是他弟子的不義之財,但是在那之後,你崔瀺愛坑蒙拐騙還是打家劫舍,他老秀才連開山大弟子都教不好,管不著了,沒這麼大本事。

    那個時候,年輕崔瀺,就像現在這個蓮花小人兒一樣,悶著,低頭不說話。

    可能心態大不一樣,但是可憐模樣,如出一轍。

    崔東山記得那個年輕崔瀺,沒有哭鬧,求著老秀才不要趕他離開師門,也只說了兩句話,銀子我可以還回去,但是希望留下一兩顆銀錠,本來就欠著一筆半年的求學錢,就當是兩清了。第二句話,是年輕崔瀺告訴老秀才,拿著這點銀子,去買幾支好些的毛筆,一杆杆光禿禿還捨不得丟的筆桿子,就算肚子裡有點學問,你又怎麼寫出文章。

    那天老秀才讓崔瀺在家徒四壁的屋子裡邊等著。

    老秀才走出屋子,在陋巷裡邊偷偷唉聲嘆氣一番之後,最後舔著臉跟一個街坊鄰居借了些錢,給本就看不慣他窮酸樣的潑婦,罵了個狗血淋頭,陰陽怪氣說了一大籮筐的混賬話。老秀才也不還嘴,只是賠著笑。老秀才花光了所有錢,去買了半隻油紙包裹的燒雞,大搖大擺回到屋子,再也不提那趕崔瀺離開的言語,只是招呼崔瀺坐下吃燒雞。

    兩人在那張破爛桌子上相對而坐,崔瀺吃了一會兒,問老秀才為何不吃。

    老秀才說最近牙疼,吃不了油膩的。

    年輕崔瀺繼續低頭吃,問那個老秀才,借了錢,買毛筆了嗎?

    老秀才拍了拍肚子,說都在這兒呢,跑不掉,晚些寫又有什麼關係,還可以一口氣寫更多文章。

    年輕崔瀺其實知道,說著豪言壯語的窮酸老秀才,是在掩飾自己肚子餓得咕咕直叫。

    老秀才最後輕聲道,小瀺,這半隻燒雞,先生也好,你也罷,咱們都只能用錢去買。但是先生肚子裡這點不合時宜的學問,你只管拿去,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不用花錢,當然好像也不太值錢。我們讀書人,只要一天不餓死,還是要講一天道理的。

    其實那一天,才是崔瀺第一次離開文聖一脈,雖然只有不到一個時辰的短暫光陰。

    只是後來的師弟左右和齊靜春,所有的文聖門生、記名弟子,都不知道這件事。

    崔瀺不說,老秀才也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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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崔東山拿手指敲了敲蓮花小人兒的腦袋,微笑道:“與你說點正經事,跟我家先生有關,你要不要聽?”

    小傢伙猶豫了很久,點點頭。

    崔東山緩緩道:“我家先生有座山頭,叫落魄山,那邊有座池塘,裡邊有顆金蓮種子。極有可能是你的證道機緣,比如說,成為一頭打破元嬰瓶頸,成為寶瓶洲躋身上五境的第一頭精魅。到時候,落魄山也會因此而大受裨益,可以通過你,穩固、凝聚大量的靈氣和機緣。修行一事,某些關隘,想來是先到先得。晚了,連蹲茅坑的機會都沒有。”

    蓮花小人兒眨眨眼睛,然後抬起手臂,緊握拳頭,大概是給自己鼓氣?

    崔東山卻搖頭,“但是我要求你一件事。在將來的某天,我家先生不在你身邊的時候,有人與你說了這些,你又覺得自己特別沒出息的時候,覺得應該為何我家先生做點什麼的時候……”

    崔東山沉聲道:“不要去做!”

    蓮花小人兒愈發迷糊了。

    崔東山指了指自己心口,然後指了指小傢伙,笑道:“你是我家先生心中的世外桃源。”

    小傢伙歪著腦袋,表示自己聽不明白。

    崔東山轉過頭,望向高處,“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他心目中這座天地最美好的景象,嗯,最少也是之一。怎麼說呢,你就像我家先生回頭看待自己年少時遭受的所有苦難,結出了一朵花兒。看到了你,先生就會心安。原來天底下,他不是孤單的,也有跟他一樣的傻瓜,一模一樣。然後運氣那麼好,你們相遇了。甚至有一天,我家先生因為複雜的世道,這樣那樣的無可奈何,也會變了,那麼到了那個時候,如果你還沒有變,先生就還能略微心安一些,變得少一些,慢一些。”

    崔東山收回視線,“可是如果你按照我說的去做,就會失去一樁天大的機緣。”

    蓮花小人兒使勁搖頭。

    像是在說沒關係。

    崔東山笑容燦爛,身體前傾,伸出小拇指,“那咱們拉鉤。”

    只有一條胳膊的蓮花小人兒,便抬起那條胳膊,與崔東山拉鉤,雙方手指大小懸殊,十分有趣。

    崔東山一直彎著腰,微笑道:“上吊一百年不變,嗯,可以的話,一千年一萬年都不變。”

    小傢伙使勁點頭。

    崔東山突然凶神惡煞道:“你如果哪天反悔了,我就打死你,把你放在砧板上,咔嚓咔嚓,大卸八塊,煮湯喝,加上蔥蒜,撒上油鹽……”

    說到一半,崔東山自己樂呵起來,做了個鬼臉。似乎還不過癮,伸出雙手,掰開嘴巴,頂住鼻子,做了個怪臉。

    蓮花小人兒咯咯而笑,乾脆躺在地上,手舞足蹈。

    崔東山也開懷大笑。

    在之後漫長的歲月裡。

    落魄山,就一直有這麼一頭小精魅。

    它無憂無慮,天真無邪。

    陳平安無論未來成就有多高,每次出門遠遊返回家鄉,都會與小傢伙獨處一段時間,簡簡單單,說些心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