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四十一章 飛鳥絕跡冰窟中

    你受了重傷,此消彼長,我現在就能一巴掌拍死你,就像拍死那些死了都沒辦法當成進補食物的螻蟻,一模一樣。”

    陳平安隨手將捆妖索丟在桌上,雙手掌心貼攏,也笑了,“這就對了,這些話不說出口,我都替你累得慌,你裝的真不算好,我又看得真切,你我都心累。現在,我們其實是在一條線上了。”

    她眯起眼眸,“少在這裡裝神弄鬼。”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五指張開,“加上曾掖,你和我,就我們兩個,其實可以算單獨剝離出來,成為第五條線。”

    她冷笑道:“陳平安,你該不會是跟那些陰物打交道打多了,失心瘋?走火入魔?乾脆頭也不轉,一鼓作氣轉入魔道?怎麼,野心勃勃,想要學那位白帝城城主?從成為書簡湖共主做起?倒也不是沒有可能,陳大先生都認識這麼多厲害人物了,靠著他們,有什麼做不到的,我這條連先生都不入法眼的小泥鰍,還不是先生幕後那些高聳入雲的靠山,他們隨隨便便一根手指頭就碾死我了。”

    陳平安笑了笑,是真心覺得這些話,挺有意思,又為自己多提供了一種認知上的可能性,如此一來,雙方這條線,脈絡就會更加清晰。

    他這一笑,屋內劍拔弩張的氛圍淡了幾分。

    陳平安伸手示意她坐下說話,他則轉身徑直走向書案。

    後背就這樣留給她。

    她既沒有出手,也沒有挪步,“既然陳先生是喜歡講規矩的讀書人,我就站著說話好了。”

    陳平安坐回椅子,拿著炭籠,伸手取暖,搓手之後,呵了口氣,“與你說件小事,當年我剛剛離開驪珠洞天,遠遊去往大隋,離開紅燭鎮沒多久,在一艘渡船上,遇見了一位上了年紀的讀書人,他也仗義執言了一次,明明是別人無理在前,卻要攔阻我講理在後。我當年一直想不明白,疑惑一直壓在心頭,如今歸功於你們這座書簡湖,其實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了,他未必對,可絕對沒有錯得像我一開始認為的那麼離譜。而我當時至多至多,只是無錯,卻未必有多對。”

    陳平安笑著伸出一根手指,畫了一個圓圈。

    “江湖上,喝酒是江湖,行兇是江湖,行俠仗義是江湖,腥風血雨也還是江湖。沙場上,你殺我我殺你,慷慨赴死被築京觀是沙場,坑殺降卒十數萬也是沙場,英靈陰兵不願退散的古戰場遺址,也還是。廟堂上,經國濟民、鞠躬盡瘁是廟堂,干政亂國、豺狼當道也是廟堂,主少國疑、婦人垂簾聽政也還是廟堂。有人與我說過,在藕花福地的家鄉,那邊有人為了救下犯法的父親,呼朋喚友,殺了所有官兵,結果被視為是大孝之人,最後還當了大官,青史留名。又有人為了朋友之義,聽聞朋友之死,奔襲千里,一夜之中,手刃朋友仇人滿門,月夜抽身而返,結果被視為任俠意氣的當世豪傑,被官府追殺千里,路途中人人相救,此人生前被無數人仰慕,死後甚至還被列入了遊俠列傳。”

    陳平安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我一開始同樣覺得不以為然,覺得這種人給我撞上了,我兩拳打死都嫌多一拳。只是現在也想明白了,在當時,這就是整個天下的民風鄉俗,是所有學問的彙總,就像在一條條泥瓶巷、一座座紅燭鎮、雲樓城的學問碰撞、融合和顯化,這就是那個年代、舉世皆認的家訓鄉約和公序良俗。只是隨著光陰長河的不斷推進,時過境遷,一切都在變。我如果是生活在那個時代,甚至一樣會對這種人心生仰慕,別說一拳打死,說不定見了面,還要對他抱拳行禮。”

    “有位老道人,算計我最深的地方,就在於這裡,他只給我看了三百年光陰流水,而且我敢斷言,那是光陰流逝較慢的一截,而且會是相較世道完整的一段河水,剛好足夠讓看得足夠,不多也不少,少了,看不出老道人推崇脈絡學問的精妙,多了,就要重返一位老先生的學問文脈當中去。”

    陳平安似乎如今十分畏寒,耷拉著肩頭,雙手不離開炭籠片刻,微笑道:“你也好,劉志茂也罷,比起他與另外一位‘年輕’道士,這些真正站在山巔的道家神仙,真是差了十萬八千里都不止啊。”

    陳平安抬了抬下巴,點了點她那邊,“本性本心之中,應該有那麼一塊心田,最泥濘不堪,任你源頭活水再清澈,就像溝渠之水,只要流進了田地,就會渾濁起來,比如幾乎所有人,內心深處,都會自相矛盾而不自知。書簡湖就是個最好的例子,與當年三四之爭,皚皚洲的無憂之鄉,剛好是兩個極端。怎麼,是不是聽不懂?那我就說點你勉強聽得懂的。”

    “遇上對錯之分的時候,當一個人置身事外,不少人會不問是非,而一味偏袒弱者,對於強者先天不喜,無比希望他們跌落神壇,甚至還會苛責好人,無比希望一個道德聖人出現瑕疵,同時對於惡人的偶爾善舉,無比推崇,道理其實不復雜,這是我們在爭那個小的‘一’,儘量均衡,不讓一小撮人佔據太多,這與善惡關係都已經不大了。再進一步說,這其實是有益於我們所有人,更加均衡分攤那個大的‘一’,沒有人走得太高太遠,沒有人待在太低的位置,就像……一根線上的螞蚱,大隻一點的,蹦的高和遠,孱弱的,被拖拽前行,哪怕被那根繩子牽扯得一路磕磕碰碰,頭破血流,遍體鱗傷,卻能夠不掉隊,可以抱團取暖,不會被鳥雀輕易啄食,所以為什麼天底下那麼多人,喜歡講道理,但是身邊之人不佔理,仍是會竊竊欣喜,因為此處心田的本性使然,當世道開始變得講理需要付出更多的代價,不講理,就成了安身立命的本錢,待在這種‘強者’身邊,就可以一起爭取更多的實物,所謂的幫親不幫理,正是如此。顧璨孃親,待在顧璨和你身邊,甚至是待在劉志茂身邊,反而會感到安穩,也是此理,這不是說她……在這件事上,她有多錯。只是起先不算錯的一條脈絡,不斷延伸出去,如藕花和竹子,就會出現各種與既定規矩的衝突。但是你們根本不會在意那些細枝末節,你們只會想著沖垮了橋,填滿了溝壑,所以我與顧璨說,他打死的那麼多無辜之人,其實就是一個個當年泥瓶巷的我,陳平安,和他,顧璨。他一樣聽不進去。”

    “我在這裡,做了這麼多,遲早有一天會水落石出,就是要他顧璨瞪大眼睛,好好看著,道理不聽,隨你去。可我陳平安在這裡,除了幫他、更是幫自己糾錯、彌補之外,也要讓他明白一個書本之外的道理,在書簡湖,最多兩年,當一個修士站在一個高位後,根本不用靠著濫殺無辜來立威,我一樣能夠活得比他顧璨更安穩,站得更高。”

    她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怎麼,又要說我是靠山眾多,手裡法寶太多?你和顧璨跟我沒法比?那你有沒有想過,我是抓住這些的?一個字一個字說給你們聽,你們都不會明白的,因為說了,道理你們都懂,就是做不到,是不是很有意思?本心使然,你們身邊在心性定型如瓷器胚胎的時候,又無勸化之人。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就算有那麼一個人,我看也是白費功夫。說這些,已經無補於事。重要的是,你們甚至不懂怎麼當個聰明一點的壞人,所以更不願意、也不知道怎麼做個聰明點的好人。”

    那條小泥鰍咬緊嘴唇,沉默片刻,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陳平安,你不要逼我在今天就殺了你!”

    陳平安微微偏移腦袋,笑問道:“為什麼要殺我?殺了我,你和顧璨,還有春庭府,不等於是少掉一座靠山了嗎?看看,剛剛說你傻,壞都壞得愚蠢,還不承認。”

    她腳底下響起靴子輕微摩挲地面的聲音。

    陳平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指了指隔壁,少年曾掖的住處。

    “那邊就是一個好人,一樣年紀不大,學什麼東西都很慢,可我還是希望他能夠以好人的身份,在書簡湖好好活下去,只是並不輕鬆,不過希望還是有的。當然,如果當我發現無法做到改變他的時候,或是發現我那些被你說成的城府和算計,依舊無法保證他活下去的時候,我就會由著他去,以他曾掖自己最擅長的方法,在書簡湖自生自滅。”

    曾經有過個細節,陳平安拎了板凳,曾掖卻渾然不覺,忘記拎起板凳入屋。

    如果說這還只是少年曾掖不諳世情,年紀小,性情淳樸,眼睛裡頭看不到事情。

    那麼在修行之時,竟然還會分心,追隨陳平安的視線,望向窗外。這就讓陳平安有些無奈。但一樣可以解釋,因為少不更事,欠缺足夠的磨礪,一樣可以等待曾掖的成長,棋盤上,每一步都慢而無錯,就不用多想勝負了,終究是贏面更大。可萬一老天爺真要人死,那隻能是命,就像陳平安對曾掖的說那句話,到了那個時候,只管問心無愧,去怨天尤人。

    但是最讓陳平安感慨的一件事,是需要他察覺到了苗頭,不得不把話挑明瞭,不得不第一次在心性上,悄悄敲打那個心思微動的少年,直白無誤告訴曾掖,雙方只是買賣關係,不是師徒,陳平安並非他的傳道人和護道人。

    要說曾掖秉性不好,絕對不至於,恰恰相反,歷經生死劫難之後,對於師父和茅月島依舊抱有,反而是陳平安願意將其留在身邊的根本理由之一,分量半點不比曾掖的修行根骨、鬼道資質輕。

    可即便是如此這麼一個曾掖,能夠讓陳平安依稀看到自己當年身影的書簡湖少年,細細探究,同樣經不起稍稍用力的推敲。

    與顧璨性情看似截然相反的曾掖,曾掖接下來的一言一行與心路歷程,原本是陳平安要仔細觀察的第四條線。

    可是真正事到臨頭,陳平安依舊違背了初衷,還是希望曾掖不要走偏,希望在“自己搶”和“別人給”的尺子兩端之間,找到一個不會心性搖擺、左右搖晃的立身之地。

    不過沒關係,插手的同時,更改了那條脈絡的些許走勢,線還是那條線,稍稍軌

    跡扭轉而已,一樣可以繼續觀看走向,只是與預期出現了一點偏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