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四十四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

    穗山之外。

    一位悄然而至的學宮大祭酒,依舊耐心等著答覆。

    就連那尊金甲神人都有些於心不忍。

    一個有希望成為文廟副教主的讀書人,就這麼給一個連神像都給砸了的老秀才晾著,已經大半個月了,這要是傳出去,光是浩然天下讀書人的口水,估摸著就能淹沒穗山。

    穗山之巔。

    對於文廟那邊的興師動眾,老秀才依舊渾然不當回事,每天就是在山頂這邊,推衍形勢,發發牢騷,欣賞碑文,指點江山,逛蕩來逛蕩去,用穗山大神的話說,老秀才就像一隻找不著屎吃的老蒼蠅。老秀才非但不惱,反而一巴掌拍在山嶽神祇的金甲上邊,開心道:“這話帶勁,以後我見著了老頭子,就說這是你對那些文廟陪祀賢人的蓋棺定論。”

    穗山大神臉色冷漠,“你敢這麼說,以後你就別想再來穗山。”

    老秀才趕緊吐了口唾沫在手心,幫著穗山大神擦拭了一下金甲,“玩笑都聽不出來,一點都不風趣。”

    這位中土神洲公認脾氣最差的金甲神人,紋絲不動,雙手拄劍,眺望穗山轄境之外的邊境,竟是對老秀才這種舉動習以為常了,由此可見,這麼多年來,在老秀才這裡吃了多少苦頭,可謂飽受蹂躪,不然不至於如此麻木。

    老秀才一手撓著後腦勺,站在金甲神人身邊,“當先生的,你永遠不知道自己說過的哪句話,講過的哪個道理,做過的那件事情,會真正被學生弟子一輩子銘記在心。如果是一個真正‘為天下蒼生授業解惑’自居的讀書人,其實心底會很惶恐的,我這麼多年來,就一直處於這種巨大的恐懼當中,不可自拔。最後落得個心灰意冷,因為我發現自己的弟子當中,總有這樣那樣的瑕疵,極有可能都是我造成的。”

    金甲神人冷笑道:“原來不止是庸人自擾。”

    老秀才跳腳罵道:“我警告你啊,別仗著我們關係好,你就可以學那些假的讀書人,陰陽怪氣說話,你難道不知道我最恨這點?我忍你好幾百年了,你再不改改這個臭脾氣,我以後就真不挪窩了,就待在這裡每天噁心你。”

    金甲神人呵呵笑道:“我怕死了。”

    老秀才嘀咕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金甲神人問道:“按照你的推衍結果,崔瀺在寶瓶洲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最後又處心積慮算計那個孩子,除了想要將崔東山拔河到自己身邊之外,是不是還有更大的陰謀?”

    老秀才笑眯眯道:“我這等知天知地知道的頭等聰明人,當然曉得崔瀺的真正追求,可我偏不說。”

    金甲神人點頭道:“那我求你別說了。”

    老秀才嘆息一聲,輕輕一揪,從頭上揪下一根頭髮,給旁邊的穗山大神遞過去。

    金甲神人皺眉問道:“作甚?”

    老秀才板著臉道:“你這麼不好學的榆木疙瘩,拿著這根頭髮去上吊算了。”

    金甲神人笑了笑,“你想要給自己找個臺階下,惹惱了我,被我一劍劈出穗山地界,好去見那個大祭酒,不好意思,沒這樣的好事情。”

    老秀才嘖嘖道:“你還真不傻。”

    金甲神人被遮掩在面甲之後的神色,突然凝重起來,“你推衍的幾件大事,還是混沌不明?”

    老秀才收斂笑意,“很麻煩。那座古老關隘,就算是我親自出馬,有些用,但是極其之慢,遠水救不了近火。所以穗山邊境上那位學宮大祭酒,我不太好意思見他。最大的麻煩,還是這次蠻荒天下是來真的了,那邊出了好幾個彷彿是應運而生的大天才,當初劍氣長城那場比試,不過是那幾個年輕傢伙的牛刀小試而已,就已經是相當了不得的大手筆啊。所以我才要去婆娑洲找一找那個迂腐傢伙,提醒他別一個不小心死翹翹了,還要給人罵上千百年。”

    金甲神人正要開口。

    老秀才搖頭道:“天機不可洩露。中土陸氏這一脈的陰陽家,我已經完全信不過,就只差沒有把他們的所有推算結果,反過來聽了。”

    金甲神人說道:“白澤那邊,禮記學宮的大祭酒,碰了一鼻子灰。海外島嶼那邊,亞聖一脈的大祭酒,更慘,聽說連人都沒見著。最後這位,不一樣吃了閉門羹。三大學宮三位大祭酒,都這麼運氣不好,怎麼,你們儒家已經混到這個份上了?曾經的盟友和自家人,一個個都選擇了袖手旁觀,坐看山河崩塌?”

    老秀才哀嘆一聲,揪著鬍鬚,“天曉得老頭子和禮聖到底是怎麼想的。”

    金甲神人譏笑道:“你不是自詡為聰明人嗎?”

    老秀才搖搖頭,一本正經道:“真正的大事,從不靠聰明。靠……傻。”

    金甲神人沒好氣道:“就這麼句廢話,天底下的對錯和道理,都給你佔了。”

    老秀才還是搖頭,“錯啦,這可不是一句模稜兩可的廢話,你不懂,不是你不聰明,是因為你不在人間,只站在山巔,世上的悲歡離合,跟你有關係嗎?有點,但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這就導致你很難真正去設身處地,想一想小事情。可是你要知道,天底下那麼多人,一件件小事情累積起來,一百座穗山加起來,都沒它高。試問,如果到頭來,風雨驟至,我們才發現那座儒家一代代先賢為天下蒼生傾力打造、用來遮風避雨的房子,瞧著很大,很穩固,其實卻是一座空中閣樓,說倒就倒了,到時候住在裡邊的老百姓怎麼辦?退一步說,我們儒家文脈堅韌,真可以破而後立,建造一座新的、更大的、更牢固的茅屋,可當你被倒塌屋舍壓死的那麼多老百姓,那麼多的流離失所,那麼多的人生苦難,怎麼算?難道要靠佛家學問來安穩自己?反正我做不到。”

    金甲神人搖頭道:“別問我。”

    老秀才跺了跺腳,舉目遠望,“每個讀書人,走到了高位上,就該好好想一想良心是何物了。”

    老秀才喃喃道:“倉廩足而知禮節,這麼好的話,你們怎麼就不聽呢?難道就這麼年復一年,被道祖那個老傢伙再笑話我們儒家一萬年嗎?”

    金甲神人旁聽過那兩次三教辯論,關於老秀才的這番話,其實一樁驚世駭俗的爭辯,他雖然算是老秀才的朋友,都覺得如何都吵不贏,可最後仍是給老秀才說服了其餘兩教的佛子道子。那場包羅萬象的辯論中,又有過一場關於“大道廢,有仁義”的爭論,白玉京某位道子以此與老秀才論道,實在是驚險萬分,結果老秀才不但吵贏了那位驚才絕豔的道子,順帶著連一旁暫時觀戰的佛子,都給說服了。

    老秀才吵贏之後,浩然天下所有道門,已經固有的藏書,都要以硃筆親自抹掉道祖所撰文章的其中一句話!並且此後只要是浩然天下的版刻道書,都要刪掉這句話以及相關篇章。

    那句話,就是“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

    三教之爭,可不是三個天才,坐在神壇高位上,動動嘴皮子而已,對於三座天下的整個人間,影響之大,無比深遠,並且慼慼相關。

    金甲神人察覺到身邊這個老秀才極其罕見的失落,便有些惻隱之心,找了個相對輕鬆的話題,“齊靜春真沒有後手?陳平安可是他幫你挑選的閉關弟子。”

    老秀才搖搖頭,“插手幫助小平安破開此局,就落了下乘,齊靜春不會這麼做的,那等於一開始就輸給了崔瀺。”

    金甲神人搖搖頭,無奈道:“人心如此拖泥帶水,才有了你們的修道。為何齊靜春還要自尋煩惱。”

    老秀才突然笑了,晃動雙袖,負手而立,“所以你們這些神祇,永遠不知道為何人間明明如此泥濘不堪,又偏偏如此風景壯闊,只要人一抬頭,就能夠看到,也許絕大多數人也就是看一眼而已,低頭繼續做事,可終究會讓一小撮人心神往之,坐而論道,起而行之!”

    老秀才猛然間抬起手臂,高高指向天幕,“我俯瞰人間,我善待人間!”

    沉默片刻。

    金甲神人說道:“你嘴裡的那位……老頭子,應該聽不到你這番豪言壯語。”

    老秀才懊惱跺腳,氣呼呼道:“白瞎了我這份慷慨激昂的飽滿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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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水城那範氏高樓,已是人去樓空。

    這座池水城最為巍峨的閣樓,本是範氏引以為傲的觀景樓,客人登門,此處必然是首選。

    只是如今範氏不但將這座樓圈禁起來,任何人都不得踏足,竟然還有些閉門謝客的意思,門可羅雀,門外街上,再無車水馬龍的盛況。

    範彥今天就站在樓下,作為範氏真正的主人,如果是以前,既然是他親自頒佈的禁令,當然可以不守規矩,登自家樓欣賞湖景,算什麼。

    但是範彥不敢。

    這個騙過了幾乎所有書簡湖人的池水城“傻子少城主”,到現在還沒有緩過來,就像心鏡上邊,被人用刀子刻畫得亂七八糟,這會兒一想到那把刀子,尤其是手持刻刀的那個人,他就心肝直疼,想一想那人那刀,範彥就會真的頭疼欲裂。

    在崔東山離開池水城的那一天。

    當時書簡湖還尚未下了那場初雪,結果範彥就迎來了差點被活活凍死的一場人生大雪,即便是現在,範彥都覺得寒意刺骨。

    那天,崔東山把他範彥喊了過去。

    在這之前,範彥在頂樓被自己爹孃扇了幾十個響亮耳光,離開後,在範氏密室,範彥就讓親生父母,當著自己的面,互相扇耳光,兩人扇得滿嘴流血,鼻青臉腫,而不敢有絲毫怨言。

    然後沒過幾天,範彥就去“覲見”了那個白衣少年。

    兩人一起憑欄賞景。

    崔東山一個蹦跳,飄落坐在欄杆上,開始說起了讓範彥當時就心驚膽戰的“肺腑之言”,只是範彥哪敢讓那人閉嘴,只能聽著。

    崔東山說道:“無知是一種很舒服、很幸福的狀態。當一個人走得再高一些,自以為是,就更美妙了。因為對於幸運和不幸的緣由,都不懂,受著便是。熬得過去,還是一條好漢,熬不過去,罵罵老天爺。我沒有說這樣不對,甚至我偶爾還會很羨慕這樣的兩種狀態。”

    “我曾經與自己的第一位先生,遠遊四方,有次去逛街邊書肆,遇上了三位年輕不大的讀書人,一個出身士族,一個貧苦出身,一個雖然穿著樸素,瞧著還算儒雅風流,三人都是參加州城鄉試的士子,當時有位妙齡女子待在那邊找書看。”

    “有錢的書生,想要吸引漂亮女子的注意力,便隨手抽出一本書籍,開始誇誇其談,沒錢的書生,唯唯喏喏,是真有些佩服的,畢竟窮書生,發跡之前,可看不到幾本書。”

    “書肆掌櫃是一位落魄文人,忍了半天,最後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便還算有理有據,說了幾句。”

    結果給有錢書生指著鼻子,說我出身郡望大族,家學淵源,自幼就有明師授業,諸子百家學問我早早都看遍了,還需要你來教我做人的道理?你算個什麼東西?”

    “我那窮酸先生就當起了和事佬,沒辦法,他這輩子最喜歡在小事上搗漿糊,總覺得人人都沒那麼錯,就算有錯,都是可以改的。他就一邊勸說掌櫃莫置氣,道理那麼多,誰都有。然後一邊伸手輕輕按下那士子的手指,說這般與人說話,不妥當。便是有道理,都給人覺得沒道理了。”

    “那士子也是個燥脾氣的,反手就拍掉了我家先生的手掌,大罵老傢伙一邊涼快去。”

    “我家先生當然不會生氣,然後那個瞧著最有儒生風采的年輕人,看似溫文爾雅,笑眯眯說了三句公道話。第一句,‘這裡是賣書的書肆,我們是買書的書生,小心買不著心儀書籍,還要直接給人攆了出去。’範彥,知道妙在哪裡嗎?你肯定知道,妙在先後混淆,不先講一講入鄉隨俗,反而一開始就假設前提,書肆是店主的,若是客人給攆出去,是‘有理’的。真有理嗎?換成任何旁人,都不會覺得吧,所以按照不提對錯的這條脈絡,一旦倒推回去,店主就瞬間成了無理之人,是不是有點小意思?若是旁人不知緣由,只是聽到了這句話,或只是撞見了掌櫃攆人的場景,還願意分對錯嗎?不會吧,人生忙碌,誰樂意探究這些,看個熱鬧而已。所以聽到這句話,我覺得好笑,覺得這個傢伙挺聰明。”

    “第二句,‘老先生大概是相中了想買的書籍吧,可別因為這個而偏袒掌櫃,若是如此,就有辱斯文了。我看老先生也是讀書人,為何如此沒有風骨?喜歡對一個賣書之人,如此阿諛奉承?’是不是更有嚼頭了?只要是外人身在店中,為掌櫃說話,那就是阿諛之輩。一些個不願意沾惹是非的看客,即便不認同此理,可是不是都會或多或少心一緊?”

    “第三句,‘這位掌櫃的,真要有多高多好的學問,何至於在這裡賣書掙錢?難道不該已經是高居廟堂或是著述傳世了嗎?’如何?有點誅心了吧?這其實又是在預設兩個前提,一個,那就是世間的道理,是需要身份和聲望來做支撐的,你這位賣書的掌櫃,根本就沒資格說聖賢道理,第二個,唯有功成名就,才算道理,道理只在聖賢書籍上,只在廟堂要津那邊,雞飛狗跳的市井坊間,墨香怡人的書肆書店,是一個道理都沒有的。”

    “結果你猜怎麼著,我家先生一巴掌就扇過了去。對那個最聰明的讀書人,開始破口大罵,那是我當了那麼久學生,第一次見到自家老好人先生,不但生氣,還罵人打人。老秀才對那個可憐傢伙罵到,‘從爹孃,到學塾先生,再到本本聖賢書,總該有哪怕一兩個好的道理教給你,結果你他孃的全往眼睛裡抹雞糞、往肚子裡塞狗屎了?!’”

    “這一下,打罵得那個傢伙傻眼。你又猜接下來如何?被打的,膽氣全無,唯有眼中刻骨的仇恨,打著心中陰損算盤。倒是那個有錢書生,和那個木訥書生,一個個捲起袖管,要揍我家先生。我家先生還能如何,跑嘛。我能如何,跟著跑嘛。”

    “跑出去很遠,我們才停步,我家先生轉頭看著對方沒追來,先是哈哈大笑,然後笑著笑著就不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自己先生,對一件事情,露出如此失望的神色。”

    “我們一起離開的路上,先生沉默了很久,最後找了家街邊酒肆,要了一斤酒,一邊高高興興喝著酒,一邊說著愁悶言語,他說,讀書人之間的學問之爭,市井坊間的尋常吵架,人與人之間的道理辯論,講道理的態度如何,態度好,那是最好,不好,半點聽不見別人言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世事總歸是越辯越明,哪怕吵架只吵出個面紅耳赤,不是壞事。所以在書肆裡邊,那個年輕人脾氣差些,算得了什麼錯,便是他與那書肆掌櫃,雙方雞同鴨講,到底是各自說著各自的真心話。我這個教書的人,聽著他們說著各自的道理,無論初衷是什麼,心性怎樣,還是開心的。唯獨最後開口說話的那個傢伙,嘴最損,心最壞!“”“我那個極少對誰的品行去蓋棺定論的先生,一拍桌子,說那個傢伙,那就是人品有問題!這種人,披著件儒家青衫的外皮,只會謀取一己之私,讀書越多,越是禍害。只要一遇到事情,最喜歡躲在暗處,暗戳戳,陰陽怪氣,說些噁心人的言語。百般算計,權衡利弊,要麼沒賊膽,一旦膽肥了,多半是看準了,所以真正做起壞事來,比誰都能夠獲利。這樣一個人,如果給他不斷爬高,一年年的潛移默化,根本不用他說什麼,就會影響到親人兒女,整個家族,同窗同僚,所在官場衙門風氣,轄境的一地民風,一國文運。都可能要遭殃。”

    “還願意講道理和聽道理的,無論大小好壞,其實都可以教,有的救。實在不行,當了

    賢人君子的,尤其是我們這些走了狗屎運,吃著了冷豬頭肉的,那就能者多勞,辛苦點,幫著這個世道縫縫補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