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五十七章 小巷祖宅一盞燈

    老修士揉了揉弟子的腦袋,嘆息道:“上次你獨自下山歷練,與千壑國權貴子弟的那些荒唐行徑,師父其實一直在旁,看在眼中,若非你是逢場作戲,覺著以此才好拉攏關係,實則本心不喜,不然師父就要對你失望了,修道之人,應當知道真正的立身之本是什麼,哪裡需要計較那些紅塵人情,意義何在?切記修行之外,皆是虛妄啊。”

    年輕弟子心中驚悚。

    老修士笑道:“剛好藉此機會,點破你心中迷障。就不枉費師父送出去的二十顆雪花錢了。”

    年輕弟子作揖拜禮,“師恩深重,萬鈞定當銘記在心。”

    那位福廕洞山主,撫須而笑,帶著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一起行走在視野開闊的山脊小路上。

    陳平安負劍騎馬,從千壑國北境繼續往北。

    他當然猜不到自己先前拜訪福廕洞府邸,讓一位龍門境老修士藉機點醒了一位衣缽弟子。

    在一個斜風細雨的大暑時分,陳平安一人一騎,遞交關牒,順利過了大驪邊境關隘。

    這次返回龍泉郡,揀選了一條新路,沒有走紅燭鎮、棋墩山那條線。

    這一路,大雨時興,溼暑之氣蒸鬱異常,讓陳平安差點誤以為行走在了書簡湖宛如蒸籠的夏日時分。

    不過大暑熱,秋後涼。

    夜間蟋蟀嘶鳴不已。

    期間在一處山巔古松下,夕陽西下,見著了個袒胸露腹、手持羽扇的豪邁文士,身邊美婢環繞,鶯聲燕語,更遠處,站著兩位呼吸綿長的老者,顯然都是修行中人。

    陳平安牽馬而過,目不斜視。

    遠去山巔之後,陳平安便有些傷感,昔年大驪書生,哪怕是已經能夠進入山崖書院求學的士子俊彥,仍是一個個削尖了腦袋去往觀湖書院,或是去大隋,去盧氏王朝,總歸是大驪留不住人。按照崔東山的說法,那時候的大驪文壇,讀書人吵架之前,或是提筆之前,不提幾個別國碩儒的名字,不翻幾本別國文豪的著作,不找幾個別國文壇上的親戚,都沒臉皮開口,沒底氣下筆。

    不知道如今的大驪士林,是如何的光景。

    事實上陳平安也不感興趣。

    臨近黃昏,陳平安最後途徑龍泉郡東邊數座驛站,然後進入小鎮,木柵欄大門已經不存在,小鎮已經圍出了一堵石頭城牆,門口那邊倒是沒有門禁和武卒,任人出入,陳平安過了門,發現鄭大風的茅屋倒是還孤零零矗立在路旁,相較於附近規劃整齊的林立店鋪,顯得有些扎眼,估計是價錢沒談攏,鄭大風就不樂意搬家了,尋常小鎮門戶,自然不敢這麼跟北邊那座龍泉郡府和鎮上縣衙較勁,鄭大風有什麼不敢的,肯定少一顆銅錢都不行。

    陳平安本該一旬後才到小鎮,只是後來趕路稍快,就提前了不少時間。

    入關之初,通過邊境驛站給落魄山寄信一封,跟他們說了自己的大致返鄉日期。

    陳平安沒有先去泥瓶巷祖宅,牽馬過石橋,去了趟爹孃墳上,依舊是拿出一隻只裝滿各地土壤的棉布袋子,為墳頭添土,清明過去沒多久,墳頭還有些微微褪色的紅色掛紙,給扁平石頭壓著,看來裴錢那丫頭沒忘記自己的囑咐。

    這一路行來,多是陌生面孔,也不奇怪,小鎮當地百姓,多已經搬去西邊大山靠北的那座龍泉新郡城,幾乎人人都住進了嶄新亮堂的高門大戶,家家戶戶門口都矗立有一對看門護院的大石獅子,最不濟也有造價不菲的抱鼓石,半點不比當年的福祿街和桃葉巷差了,還留在小鎮的,多是上了歲數不願搬遷的老人,還守著那些日漸冷清的大小巷弄,然後多出許多買了宅子但是一年到頭都見不著一面的新鄰居,即便遇見了,也是雞同鴨講,各自聽不懂對方的言語。

    陳平安就這樣回到小鎮,走到了那條几乎半點沒有變的泥瓶巷,只是這條小巷如今已經沒人居住了,僅剩的幾戶人家,都搬去了新郡城,將祖宅賣給了外鄉人,得了一大筆做夢都無法想象的銀子,哪怕在郡城那邊買了大宅子,依舊足夠幾輩子衣食無憂。顧璨家的祖宅沒有售賣出去,但是他孃親同樣在郡城那邊落腳,買了一棟郡城中最大的府邸之一,庭院深深,小橋流水,富貴氣派。

    陳平安從方寸物當中掏出一串鑰匙,打開院門,讓渠黃在那座不大的院子裡,鬆了韁繩,讓它自己待著。

    陳平安打開房門,還是老樣子,小小的,沒添補任何大件,搬了條老舊長凳,在桌旁坐了一會兒,陳平安站起身,走出院子,重新看了一遍門神和春聯,再跨入院子,看了那個春字。

    暮色沉沉。

    陳平安坐在桌旁,點燃一盞燈火。

    想著再坐一會兒,就去落魄山,給他們一個驚喜。

    只是坐了一會兒又一會兒,陳平安還是沒有起身,就是想要再坐一會兒。

    所有的悲歡離合,都是從這裡開始的。無論走出千萬裡,在外遊歷多少年,終究都落在這裡才能真正心安。

    在爹孃走了後,劉羨陽經常躺在這裡的床板上,說著那些憧憬遠方的胡話,小鼻涕蟲也曾經常在這裡埋怨那些大人的不講理。

    父母在不遠游,遊必有方。父母已不在,更要遊必有方。

    距離龍泉郡不算近的紅燭鎮那邊,裴錢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坐在一座高高的屋脊上,眼巴巴望著遠方,三人打賭誰會最早看到那個身影呢。

    落魄山上,光腳老人正在二樓閉目養神。

    朱斂又開始反覆欣賞那些竹樓上的符籙文字。

    女鬼石柔百無聊賴地坐在屋簷下一張竹椅上,到了落魄山後,處處束手束腳,渾身不自在。

    披雲山之巔。

    大驪北嶽正神魏檗和那條黃庭國老蛟並肩而立,一個笑容閒適,一個神色肅穆。

    俯瞰遠處那座小鎮。

    一條小巷之中,一粒燈火依稀。

    大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