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九十六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

    書生指著一根瑩瑩生光的碧玉簪子,“這就是那唯一的法寶,修士別在髮髻之間,既可避水,也可禦寒,但是比較花俏了,屬於法寶當中品相不行的,但若是修行水法,此物還算不錯。其餘靈器,我就不一一介紹了,相互間價格差不到哪裡去,反正對半分,剛好一人六件,好人兄你先挑便是。至於這根簪子,跟那堆我尚未抖出的雪花錢,還是好人兄先選其一。其餘亂七八糟的,都給好人兄。”

    陳平安先將那些書生眼中最不值錢的大堆物件,袖子一卷,全部收入咫尺物當中。

    然後身體前傾,將那十二件靈器挑挑揀揀,仔細端詳。

    最後選出六件一一收起。

    陳平安說道:“簪子歸你,我只要那雪花錢。”

    書生似乎有些疑惑,仍是抬了抬袖子,雪花錢如雨落在地上,“這麼點雪花錢,可買不起一件名副其實的法寶,便是一樣品相稍好的上品靈器都懸乎。”

    陳平安則揮袖如龍汲水,又給收起,隨便給了一個自己都不信的理由,“你不嫌錢壓手,我不一樣。”

    書生收起那根碧綠簪子後,雙手撐在膝蓋上,“接下來怎麼說?”

    陳平安笑道:“木茂兄,我以誠相待,你卻以動了手腳的簪子試探我,你說該怎麼說?”

    書生一臉無辜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好人兄,這樣不好吧?你我都是一等一的正人君子,可別學那分贓不均、反目成仇的野修啊。”

    陳平安說道:“你將簪子放置地上,我來砍上一劍,一試便知。”

    書生問道:“若是好人兄冤枉了我,又毀了我的簪子,我豈不是又傷心又破財?又該如何?”

    陳平安想了想,“若是誤會了你,那我就交出六件靈器作為補償。”

    書生臉色陰晴不定。

    陳平安一根手指輕輕敲擊養劍葫。

    書生眼睛始終盯住陳平安,然後將簪子輕輕放在兩人之間的地上。

    陳平安停下敲擊動作。

    養劍葫內掠出飛劍初一。

    書生突然說道:“等一下。”

    陳平安笑道:“怎麼說?留著玉簪,還是交出你那六件靈器?”

    書生哈哈大笑,十分快意,雙指捻住那方銅印,往玉簪重重一砸,簪子頓時斷成兩截。

    一陣濃郁靈氣四散開來。

    玉簪的光澤隨之緩緩黯淡。

    再無任何玄機。

    吹拂得兩人頭髮和衣袖飄動不已。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書生微笑道:“好人兄,贏你一次,真是不易。”

    陳平安說道:“你錢多壓手?”

    書生笑著搖頭,“實在是心意難平,積鬱已久,臨走之前,不贏這一次,我怕道心受損。”

    陳平安嘖嘖道:“你們這些譜牒仙師,不把錢當錢就算了,還不把法寶當法寶。”

    書生嘆了口氣,“我得走了,如果不是為了這次小賭怡情,我先前還真就一去不回,掉頭就跑了。”

    陳平安點頭道:“不送。”

    書生站起身,輕聲道:“好人兄,希望有緣再見。”

    陳平安眼神複雜,也站起身,欲言又止,終究是無話可說。

    書生似乎猜出陳平安的想法,哈哈大笑,“真是位好人兄!”

    言語過後,書生化作一陣黑煙,遁地而走。

    書生果真就此離去。

    陳平安就留在這座祠廟,練習劍爐立樁。

    從夜幕沉沉到天亮時分。

    陳平安睜開眼。

    地上還有那斷成兩截的碧玉簪子。

    陳平安始終沒有去動它。

    陳平安站起身,躍上牆頭,一掠而去。

    將那兩截沒了靈氣卻依舊是法寶材質的簪子,就那麼留在原地。

    去往青廬鎮。

    而不是去那座已經群龍無首的老龍窟撿漏尋寶。

    自然是信不過那書生。

    而那位覆海元君當下又已經是他的奴婢,先前書生獨自來到祠廟,她會在哪裡?做什麼?顯而易見。

    哪怕事實上不是。

    陳平安也一樣會按照那個最壞的猜測,憑此行事。

    只是他突然改變路線,換了一個方向。

    許久過後,書生竟是去而復還,站在臺階上,低頭看著那兩截簪子,搖搖頭,“可惜了,竟然沒有收起來,不然就能炸爛你的咫尺物。”

    他小心翼翼將那兩截玉簪收入袖中,而不是咫尺物,這才真正離開。

    書生這一次沒有遁地而行,而是大搖大擺地在黑河之上,御風而遊,一條洶湧河水被當中分開,久久沒有合攏。

    書生兩隻大袖鼓盪不已,獵獵作響,喃喃道:“人莫太閒,念頭竊起,雜草叢生。太忙,則真性退去,作鳥獸散。所以說啊,身心無憂,風月之趣,很難兼得。”

    他沿著黑河一路往南御風,途中只是瞥了眼寶鏡山方向,卻不會往那邊湊近。

    這是家族對他此次出門的唯一要求。

    不許靠近寶鏡山。

    書生一抖手腕,手中現出那根捆妖繩,原來是另一端綁縛著那位覆海元君,魁梧女子被拽出水面。

    書生又一擰轉手腕,將其狠狠砸入黑河水中。

    驚起高達十數丈的驚濤駭浪。

    書生落在黑河南方盡頭處,收起那根捆妖繩,女子搖搖晃晃站在一旁。

    書生開始徒步南行,她膽戰心驚地跟在身後。

    書生腳步不停,轉頭微笑道:“你有個不念情的老子,但是好在跟了我這麼個最有江湖氣的主子。所以,東西帶來了嗎?”

    女子趕緊從袖中取出一隻烏金色的青瓷小水呈,顫聲道:“奉命去了趟老龍窟,將我爹精心飼養了八百年的這對蠃魚帶出來了。還給我爹那心腹傳令下去,只要那人潛入老龍窟,驚動了機關,就立即放下那四堵鎖龍壁,將其困住,即便得以脫困,得了密信的群妖也會在那邊守株待兔,那個傢伙,想必不死都該掉一層皮。”

    書生收起了小水呈,輕輕搖晃,低頭凝視一番,微笑道:“這才是我此行最想獲取的意外之財啊。”

    書生轉頭望向黑河老龍窟,“至於那邊,多半是白費心機了。不會去的。對吧,好人兄?”

    女子情不自禁地嚥了口唾沫。

    鬼蜮谷之外的修行之人,都是這般心機可怕嗎?

    書生瞥了她一眼,將水呈收入袖中後,“放心,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們這樣的。不過你也太蠢了點,以後這樣可不行,不能光長歲數不長腦子,當了河婆,能否成為正兒八經的水神娘娘,還得靠你自己,我這兒,不養廢物。對了,除了這對蠃魚,你就沒開竅,順手牽羊點什麼?”

    女子小雞啄米,趕緊拿出一隻巴掌大小的玉盒,“有的有的,我爹說這是當年其中一個王朝的末代皇帝,請那清德宗某位大隱仙精心鑄造的一枚雕母祖錢。”

    她哭喪著臉,“怕主人等得不耐煩,我便著急趕路,我爹那密室,就只有放著這兩樣寶貝,取了水呈蠃魚,再拿了這盒子,我就趕緊返回了,沒敢去別處取物。”

    書生接過玉盒,打開一看,嘖嘖道:“還真是個不俗的寶貝,是任何一位商家修士都夢寐以求的極佳本命物。”

    書生笑道:“很好,從這一刻起,你就已經是板上釘釘的大源王朝正統河神了,只差一個朝廷的封正詔書而已。沒關係,我家裡邊放著許多蓋好玉璽的詔書,年復一年,積攢了好大一堆。”

    她不敢置信,大難之後驟聞喜訊,恍若隔世。

    書生已經轉身繼續趕路,大笑道:“我只要願意,讓你當個江神娘娘,有何難?”

    她腳步輕盈起來,對那個背影,感激涕零。

    書生面帶微笑,意態懶散,欣賞風景。

    讓她從河婆升為河神。

    可不是因為什麼一枚雕母祖錢。

    不是它價值不高。

    而是奴婢的家當,難道不是天經地義就屬於主人的家當嗎?雙手奉上,討幾句口頭嘉獎,就已是莫大賞賜,如果膽敢不主動上繳,那就打個半死,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嘛。

    說到底,他還是看在那座大圓月寺的面子上,順水推舟一把,說到底,那頭老黿以後極有可能會在他們楊氏的眼皮子底下……走江。

    有此善緣作為鋪墊,他許多謀劃,可以順理成章,自然而然。

    只是想到這裡。

    他臉色瞬間陰沉起來。

    謀劃?

    到底是給誰謀劃?自己嗎?

    一想起先前那個傢伙在祠廟的最後眼神,他就愈發心情不快。

    那種眼神,不是幸災樂禍,甚至不是憐憫。

    說不清道不明。

    讓他既費解,又憤恨!

    因為他竟然開始覺得自己可憐!

    他突然想起那兩座山崖之間的鐵索橋,以及那兩頭螻蟻一般的妖物。

    宰了它們!

    就當是給那位好人兄的臨別贈禮了。

    可就在此時,他停下腳步,臉龐扭曲起來。

    然後神色緩緩舒展開來。

    “可以了,約法三章,不是兒戲。”

    原來是真正的楊凝性已經返回,微笑道:“遠遊萬里,收穫頗多,功成身退,有何不滿?”

    那覆海元君也察覺到前邊這個人的變化,駐足不前,滿心恐慌。

    只見那人轉過身,神色溫和,整個人的氣度在她眼中,迥異於先前,只聽他微笑道:“你且莫怕,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楊凝性,來自大源王朝崇玄署,雲霄宮。”

    女子就要下意識跪地磕頭。

    書生伸手虛抬,讓她無法跪下。

    書生輕聲道:“同在修行路上,你我已是道友。以後你既不可妄自尊大,也不可妄自菲薄。”

    女子泣不成聲,嗚咽道:“奴婢記住了!絕不敢忘記主人教誨!”

    書生啞然失笑,搖搖頭,也不再多說什麼。

    帶著她一起繼續趕路。

    書生望了一眼寶鏡山方向,不知那邊如何了。

    然後書生打了一個稽首,“感謝前輩先前護道一程。”

    有笑聲在書生心湖中泛起漣漪,緩緩道:“同在修行路上,便是道友。這是你楊凝性自己說的。”

    片刻之後,那個嗓音在楊凝性心湖中逐漸淡去。

    楊凝性繼續前行。

    至於身後那個女子,已經見怪不怪了。

    ————

    寶鏡山那邊。

    楊崇玄血肉模糊,渾身上下,就沒幾塊好肉了,他大口喘氣,盤腿坐在深澗畔,雙拳撐在膝蓋上,眼神依舊沉穩。

    對岸那個名為李柳的臭娘們,不過是毀掉了腰間那枚獅子印章和一把法刀而已。

    至於她被自己砸爛敲碎的其餘法寶,都遠遠不如這兩件,不值一提。

    蔣曲江早已被行雨神女帶去山腳破廟那邊。

    西山老狐和狐魅少女韋太真,被李柳隨手畫了一金色圓圈,拘押其中,看不到、聽不見圈外絲毫。

    那一處地界,是深澗附近最完整的一片區域了。

    楊崇玄不是沒想過一拳打破禁制,只是次次都被她成功阻攔,而且每一次如此,楊崇玄都會吃點小虧,到後來,簡直就像是一個陷阱,等著楊崇玄自己去跳。

    斷斷續續,停停歇歇,三場楊崇玄一鼓作氣的主動挑釁,無一例外,都無功而返,而且一次比一次狼狽。

    對方雖然也算損失慘重,失去了多件法寶,可始終氣定神閒,猶有餘力。

    可楊崇玄卻真是強弩之末了。

    楊崇玄問道:“臭娘們!你真認識我楊家老祖宗?寶鏡山這樁福緣,也是你故意安排的?他孃的,你到底安的什麼心?需要謀劃如此之久?”

    李柳淡然道:“好好說話,不然你真會死的。”

    楊崇玄好像給噎到了,猶豫半天,竟是撂不下一個字的狠話。

    那個明明瞧著風吹即倒的小娘們,真他孃的拳腳帶勁、一身法寶更帶勁、層出不窮的術法神通更是他孃的帶勁!

    李柳問道:“最後問你一遍,認不認輸。”

    楊崇玄舉起雙手,“認了。”

    李柳這才走向那個金色圓圈,手掌作刀,輕輕一斬,金光瞬間消散。

    看得楊崇玄差點又沒忍住罵娘。

    裡邊少女和老狐一起瑟瑟發抖,牙齒打顫。

    李柳一巴掌拍暈那頭西山老狐。

    一手輕輕虛抬,將那少女狐魅扯到空中,剛好與她等高。

    一個魁梧青年從遠處飛奔而來,被李柳看也不看,一袖拍得倒飛出去。

    李柳伸出兩根手指,閃電向前,直接將韋太真那顆金色眼珠子剮出,少女狐魅拼命掙扎,手腳亂舞,悽慘至極,但是沒有半點聲音發出。

    李柳腳尖一點,去往山巔,片刻之後,整座寶鏡山開始震動不已。

    李柳手持一枚古樸銅鏡,返回水邊,竟是隨隨便便拋給了對岸的男人,被對方接在手中後,李柳說道:“楊凝真,你們楊氏欠又我一個人情了,至於這兩個人情,崇玄署和雲霄宮分別該什麼時候償還,到時候你們會知道的。”

    楊崇玄咧嘴一笑,“我只想知道,我們楊氏還不還得起,需要死多少人!”

    李柳略作思量,搖頭道:“還得起,無需死人。”

    她補充道:“前提是你們不自己找死。”

    楊崇玄點頭道:“行!”

    楊崇玄收起那把古鏡,最後問道:“在人情之外,我等到躋身了九境武夫和元嬰地仙,能不能找你再打一次?”

    李柳面無表情道:“只要你到時候還有膽子,隨時奉陪。”

    楊崇玄,或者說是楊凝真,一身血肉如活物,很快原本裸露出白骨的傷口開始複合。

    他不但是金身境的純粹武夫。

    還是有一線機會去爭一爭最強二字的金身境。

    他大步離開寶鏡山,頭也不回。

    李柳看著那個懸在空中的狐魅少女,一處眼眶中,鮮血流淌。

    就像一處小小的泉眼。

    李柳突然問道:“你想不想快點死?”

    那少女竭盡全力,微微搖頭,嘴唇微動,大概是想說她想活,不想死。

    又或者是想要說,臨終之前,最後看一眼那個男人。

    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為何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如此割捨不下。

    果然是世間真有一見鍾情的事情吧。

    真是美好。

    讓她遭此劫難,仍是半點不覺得委屈。

    李柳突然笑了起來,似乎是想起了什麼開心的事情,這一刻的她,竟是那般眼神與臉色,皆溫柔似水。

    連帶著她的語氣都柔和起來,一雙原本只有冷漠的眼眸,給李柳眯成月牙兒,柔聲道:“我弟弟估計也快要離開書院去遊歷了,身邊剛好缺個端茶送水的丫鬟,就你了。”

    她伸出併攏手指,在狐魅那眼眶處輕輕抹過。

    韋太真只覺得一陣冰涼刺骨,神魂顫抖,但是轉瞬之後,她整個人竟是疼痛驟消了。

    李柳輕聲道:“先前沒有記起這一茬,便將你原先的眼珠子隨手捏碎了,只好換一顆補上,只希望我那弟弟不要嫌棄你的眼眸各異。”

    韋太真突然墜地,所幸離地不高,稍稍搖晃,她就站穩身形,使勁眨了眨眼眸,這才確定是真的沒有疼痛了。

    那個韋高武再次飛奔過來,然後離著年輕女子還有十餘步距離,就突然跪下,匍匐在地,哽咽道:“懇請仙子傳授我道法!韋高武願為仙子做牛做馬,以後在那修行路上,無論境界高低,韋高武雖死無悔!”

    李柳笑了笑,“你也不配給我當牛做馬啊?”

    韋高武淚流滿面,磕頭不止,只是祈求她傳授道法。

    少女狐魅正要開口說話,李柳一手抓住她那張小巧臉龐,後者臉上頓時出現五個血窟窿,李柳淡然道:“都已經活命了,就要惜福。”

    李柳將那頭少女狐魅橫砸出去,撞在遠處石壁上,癱軟在地,她雙手死死捂住臉,鮮血不斷滲出指縫,可她仍是不敢發出半點喊聲。

    李柳看著那個韋高武,問道:“你想要修行?”

    韋高武沒有抬起頭,反而更重一下磕在石崖上,而且鮮血模糊的額頭緊貼地面,大聲喊道:“想!”

    李柳說道:“很簡單,你去殺了那頭老狐,我就傳你一門望躋身上五境的正統道法。你應該知道,我沒心情陪你開玩笑。”

    韋高武身體僵硬,陷入沉默。

    李柳笑道:“現在後悔已經晚了,你要是不殺,就要換成你死。一條垂垂老矣的賤命,一份大道坦途的前程,你自己選擇,就在一念之間。”

    韋高武突然站起身,滿臉淚水,回頭看了一眼依舊暈厥的西山老狐,再看那個使勁搖頭的少女狐魅,最終他哭哭笑笑道:“我若是死了,我爹,還有太真,可以活嗎?”

    李柳點頭。

    韋高武愴然大笑,轉頭狠狠吐了口唾沫,“狗日的老天爺!”

    他轉頭看了眼石崖壁那邊,欲言又止,原本想要與她說一聲,那個男子不是什麼好人,不要喜歡,千萬不要喜歡。

    可是他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

    韋高武望向那個比楊崇玄還要高高在上的女子,顫聲道:“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你們這些修行之人,是人啊……不要再騙我了,不要再騙我了,我就是個螻蟻,不值得你們這麼騙的……”

    韋高武淚流不止,驀然眼神堅毅起來,飛快從袖中掏出一把白骨尖刀,原本是用來與那楊崇玄拼命的,此時卻被他狠狠一刀插入自己心口。

    韋太真尖叫道:“不要!”

    李柳笑容玩味,呢喃道:“最蠢的法子,最對的選擇。”

    ————

    這一天落魄山寶鏡山,山崩地裂。

    南行路上。

    一位年輕女子目視前方,對身後一位狐魅少女輕聲說道:“我那弟弟,最是憨厚,待人友善,最沒有頑劣性子了……總之,你以後跟在他身邊當婢女,一定要多護著點他,我稍後會傳你一門秘法,到了獅子峰,你的境界攀升會有點快,所以到時候不用自己嚇自己。”

    狐魅使勁點頭,嗯嗯出聲。

    然後狐魅少女轉頭看了眼身後,抿嘴一笑。

    她身後那個步履蹣跚的魁梧青年雖然臉色慘白,但是行走無礙,不過心口處還是有血絲微微滲出衣衫。

    他展顏一笑。

    不過他也忍不住轉頭望去,已經看不到爹的身影,想必是不敢跟得這麼遠了。

    在他後邊,是那個名叫蔣曲江的男人,以及那位行雨神女。

    前邊的少女韋太真,這會兒有些奇怪,十分奇怪,她滿眼疑惑。

    因為當她再看那男子後,好像再無半點情愫縈繞心扉了。

    走在最前方的李柳,一手負後,一手在身前輕輕搖晃,指尖有一團紅絲纏繞,逐漸煙消雲散。

    當最後一點紅絲如灰燼消逝。

    李柳低頭瞥了眼,心中嘆息,世間有些生死相許的男女情愛,其實半點經不起推敲啊。

    李柳沒有轉頭,對那行雨神女說道:“你們不用跟著了。書始,記得甲子之約,別輕易死掉。不然我自有法子,讓你死去活來,受一受你完全無法想象的煎熬之苦。”

    行雨神女對於生死本該無懼,可此刻仍是心悸不已,倍感恐慌,卻又有些如釋重負,她點頭“領命”之後,抓住失魂落魄的蔣曲江的肩頭,御風離去。

    ————

    在那羊腸宮。

    大門口,不過是從兩個懷抱木矛的小嘍囉精怪,變成了只有一個。

    陳平安笑了笑,緩緩走去。

    那小鼠精愣在當場,然後趕緊站起身,手持木矛,大聲道:“你是何人,報上名來!”

    其實它已經認出眼前此人,但是樣子還是要做一做的。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它不用裝模作樣了,問道:“你那老祖宗丟了一箱子兵書,就沒拿你撒氣?”

    那頭捉妖大仙,如果還有膽子留在這座羊腸宮,陳平安都願意心悅誠服喊它一聲大仙了。

    黑河那邊的動靜可不算小,敕雷神將的可憐下場,多半更是路人皆知。

    那小嘍囉雖然已經幻化出一張人之面容,卻依稀可以辨認出鼠精本相,終究是道行淺薄。

    它撓撓頭,“回稟劍仙老爺,我家老祖宗回來得晚,那會兒我已經自個兒醒過來了,怕老祖宗懷疑,就又狠狠撞了兩次大門,才好不容易把自己撞暈過去,不曾想再次醒來,老祖宗還未歸來,就狠狠心,又撞了一次,這才把老祖宗給等回來了,將我一腳踹醒後,我便說什麼都不曉得便暈了,老祖宗顧不得我,就跑去地道查看,我便趕緊溜走,刨土躲在了羊腸宮遠處的地底下,老祖宗果然找我不見,便騰雲駕霧飛走了。”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小鼠精猶豫了一下,也坐下,就是離得有些遠。

    它倒是想要坐近些,與這位劍仙老爺沾些仙氣來著,可是沒那個膽兒啊。

    陳平安笑問道:“送你那本書呢?”

    小鼠精指了指埋書的地方,開心笑道:“回稟劍仙老爺,在那兒好好藏著呢,沒敢拿出來,想著過段時日,再去小心翻看。就像劍仙老爺你說的,若是給我家老祖宗發現了,會有大麻煩的,書上說了,這叫小不忍則亂大謀,劍仙老爺,這個說法,是這麼用的吧?”

    陳平安忍住笑,點頭道:“可以這麼用。”

    小鼠精懷抱著那杆木槍,傻笑起來。

    大概是覺得自己做了件挺了不得的事情?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微彎腰,轉頭問道:“如果可以的話,你想不想去外邊看看?”

    小鼠精點頭道:“當然想啊,我家老祖宗說啦,外邊的書籍,甭管是寫了啥的,是哪位聖人寫的,都賣得賊便宜,跟不要錢似的。我就想去買些書回來。”

    陳平安又問道:“還回來?”

    小鼠精嗯了一聲,神色有些靦腆,“我的家,在這裡唄。”

    它沒敢學那劍仙老爺一般坐著,而是捲起膝蓋,再將雙臂放在膝蓋上,身體就縮在那兒。

    它小聲說道:“我曉得劍仙老爺是不喜歡我家老祖宗的,說不得遇見了,還要打殺了,所以劍仙老爺兩次來咱們羊腸宮,都沒能遇到我家老祖宗,我是很高興的。”

    陳平安笑了笑,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酒,“喝不喝?”

    小鼠精搖搖頭,“給老祖宗撞見就慘啦。”

    陳平安說道:“最近十天半個月,這位捉妖大仙都不敢回來的。”

    小鼠精使勁擺手,“謝過劍仙老爺的美意,小的就不喝酒了,那個……反正我就是聽說,酒這玩意兒,會燒肚腸哩。”

    說到這裡,小鼠精有些神色黯然。

    陳平安點點頭,揭了泥封,喝了一小口,眯起眼睛,只是這一次,陳平安唯有暖洋洋的舒適,曬著日頭,喝著小酒,身邊坐著個喜歡看書還會做筆記的鬼蜮谷小精怪,陳平安卻彷彿當下過著神仙日子。

    小鼠精壯起膽子,小心翼翼問道:“劍仙老爺,是來咱們鬼蜮谷歷練來啦?”

    陳平安嗯了一聲,“還掙了些錢。”

    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

    這樣的日子,真是好日子。

    何況在這鬼蜮谷,的的確確,掙了不少神仙錢的。

    陳平安喝過了幾口酒就收起來,站起身,說道:“走了。”

    拿出斗笠戴在頭上,也摘去了那張蒼老面皮,露出本來面目。

    小鼠精瞧了一眼,連忙起身,站得筆直,“恭送年紀輕輕的劍仙老爺!”

    說完這句發自肺腑的言語。

    小鼠精頓時覺得自己真是個小機靈鬼!

    陳平安哭笑不得,無奈搖頭,“你這馬屁精,都喊了多少聲劍仙老爺?你這馬屁功夫,其實還是火候不夠,所以往後還是要多讀書。”

    小鼠精迷迷糊糊,心想我這也沒拍馬屁啊。不過多讀書,自然是要的。

    如今自己的家當,從一本書,變做了兩本書,發了大財嘍!

    陳平安笑道:“見過劍修御劍嗎?”

    小鼠精使勁搖頭,“回稟劍仙老爺!這輩子不曾見過!”

    陳平安已經突然問道:“讀書之外,喜歡修行嗎?”

    小鼠精握緊手中木槍,脫口而出道:“喜歡!”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道:“那我就說一句書上看來的話,你要不要聽聽看?”

    小鼠精深呼吸一口氣,挺起胸膛,正色道:“劍仙老爺,請開金口!”

    陳平安差點直接將那句言語吃回肚子。

    如此一來,已經沒了半點氣勢可言,所以陳平安只像是閒談言語,隨口笑道:“書上講了,修道之人修力,是為了庇護道心,而不是艱苦問道修心,只為修力。”

    小鼠精似懂非懂。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即將動身趕路。

    小鼠精說道道:“下回若是再見著了劍仙老爺,我一定要喝酒。”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你不知道吧,我現在其實還不是劍仙,只是劍客,不過一名劍客,從來都是要喝酒才能成為劍仙的。”

    小鼠精恍然。

    陳平安忍住笑意,背後劍仙已經自行出鞘,懸停在他身前。

    陳平安一步躍上劍仙,御劍遠去,氣勢如虹,劍氣沖天,遠遊天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