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百零二章 壓下一條線

    杜俞坐起身,大口吐血,然後迅速盤腿坐好,開始掐訣,心神沉浸,儘量安撫幾座動盪不安的關鍵氣府。

    等到渾身浴血的杜俞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轉頭望去。

    那人蹲在不遠處,雙手籠袖,盯著地上那把刀。

    杜俞心思急轉。

    那人只是紋絲不動。

    杜俞哀嘆一聲,打消了搏命的念頭,緩緩起身,手指在心口處點了三下,臉龐扭曲起來,然後三滴心頭精血如燈芯點燃,三縷青煙嫋嫋升起如三炷香火,杜俞微微低頭,雙手持香齊眉,朗聲道:“即刻起,鬼斧宮兵家子弟杜俞,告之天地君親師,發誓不會報仇,這段恩怨,如那山水有別,就此不回頭……”

    陳平安站起身,腳尖踩在刀柄上,輕輕一踩,刀光一閃,剛好沒入杜俞腰間刀鞘。

    嚇得杜俞又有些腿軟。

    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走向祠廟大門那邊,“相逢是緣,我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請教一番。”

    杜俞心中糾結不已,緣你大爺的緣,老子都差點要在這條臭水溝身死道消了。只是依舊老老實實,跟在那人身後,一起走出水仙祠。

    杜俞袖中空空,從爹那邊借來的那副神人承露甲沒了,從孃親那邊苦苦求來的煉化妖丹,也沒了,他的心肝腸子疼得都要扭在一起了,只是一想到三魂七魄被人拘押在手的磨難,杜俞更是不由自主打了個激靈,心神不定,魂魄不安,這就是魂魄離體的後遺症,接下來幾十年都要好生休養才行,這趟隨駕城之行,算是莫名其妙就栽了個大跟頭,傷了大道根本不說,回去鬼斧宮該怎麼跟爹孃解釋,又是大麻煩。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雜草叢生的小路上。

    月色靜謐,水霧沁涼。

    杜俞其實心更涼。

    此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十數國的山上修士,大大小小的武學宗師,杜俞遊歷四方,見聞極廣,真沒有這麼一號人物。

    能夠讓他杜俞如此憋屈的年輕一輩修士,更是屈指可數。

    陳平安以行山杖開路,如同月下散步,心境漸漸趨於平穩,笑道:“知道自己為什麼能還魂嗎?”

    杜俞苦笑道:“前輩是想要我們鬼斧宮的那兩種符籙?洩露祖師堂秘法,我是要被打斷長生橋、逐出師門的。”

    陳平安說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什麼?再說你行走江湖這麼多年,還敢將一位水神娘娘當魚兒釣,會怕這些規矩?你們這種人,規矩嘛,就是以打破為樂。”

    杜俞愈發心驚。

    這種話,唯有證得大道之人,真正無情,才能夠說得如此自然而然。

    類似的口氣言語,他爹孃私底下也與他說過。

    陳平安說道:“你今夜只要死在了蒼筠湖邊上的水仙祠,鬼斧宮找我不易,渠主夫人和蒼筠湖湖君找我也難,到最後還不是一筆糊塗賬?所以你現在應該擔心的,不是什麼洩露師門機密,而是擔心我知道了畫符之法和相應口訣,殺你滅口,一了百了。”

    這是跟鬼蜮谷那書生學來的手段,栽贓嫁禍潑髒水。

    杜俞黯然無語。

    那個揹負竹箱、手持竹杖的年輕人,言語溫和,真像是與好友寒暄閒聊,“知道了你們的道理,再來講我的道理,就好聊多了。”

    杜俞停下腳步,“前輩如何保證,我說出馱碑符和雪泥符後,不殺我毀屍滅跡?”

    陳平安隨之停步,只是轉過頭,“你只能賭命。”

    杜俞慘然道:“前輩!我都已經立下重誓!為何仍要咄咄逼人?”

    只見那人一臉驚訝,“你仗著大門派嫡傳修士的一身能耐,下山遊戲江湖,草芥人命,我拳頭更硬,將你視為螻蟻,玩弄於掌心,不是一個道理嗎?很難理解?你這麼蠢,爹孃不著急?”

    杜俞欲哭無淚。

    碰到這麼個“實誠”的山上前輩,難道真要怪自己這趟出門沒翻黃曆?

    陳平安望向遠方那座蒼筠湖,“等到湖君登岸,你可就未必還有機會開口了。用兩道符籙買一條命,我都覺得這筆生意,划算。”

    杜俞一咬牙,“那我就賭前輩不願髒了手,白白沾染一份因果業障。”

    陳平安視線轉移,望向隨駕城方向,似笑非笑。

    杜俞不敢抽刀,只是折了一根枯枝,蹲下身開始畫符,再以心湖漣漪告訴那人口訣。

    馱碑符傍身,能夠極好隱匿身形和氣機,如老龜馱碑負重,寂然千年如死。

    但是修士本人對於外界的探知,也會受到約束,範圍會縮小不少。畢竟天底下少有兩全其美的事情。

    此符是鬼斧宮兵家修士精通刺殺的殺手鐧之一。

    至於那雪泥符,更是許多山上陣師夢寐以求的一道符,又名為飛鳥篆的這道鬼斧宮符籙,歷史悠久,是師門開山老祖的拿手好戲,只不過鬼斧宮後世子弟,大多隻得皮毛,難得精髓,杜俞亦是如此,但是他孃親倒是精通此道,是師門三百年來的雪泥符繪製第一人,曾經私自將此符偷偷傳授給一位頂尖仙府的大修士,使得那人道法高漲,鬼斧宮事後知曉,自家人都還沒說什麼,就被另外與那修士敵對的一座山頭跑來追責問罪,雙方鬧得很不愉快,可最後仍是不了了之,祖師堂對於他孃親的責罰,不過是閉關思過十年,對於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十年光陰,彈指一揮間罷了,算個屁的責罰,更何況面壁思過之地,還是一處靈氣充沛的風水寶地,杜俞是事後才知道,那位得了師門雪泥符的頂尖大修士,悄悄來過一趟鬼斧宮,應該是為孃親求情了。

    一開始杜俞還擔心此人只是眼饞兩道符,想著技多不壓身,其實本身不擅符籙此道,杜俞已經做好打算,需要自己多費口舌一番,當一回糟心的教書先生。不曾想那人只是聽自己一路講解下去,從兩道符籙的綱領到具體口訣內容再到細微關鍵處,那人始終從無詢問,只是讓杜俞重複了三遍,第二遍的時候,杜俞由於太過熟稔符籙真解文字,無意中漏過了一句無足輕重的言語,結果就發現那人眯起眼,輕輕提起了那根原本拄地的行山杖,嚇得杜俞差點給自己甩了一個大嘴巴,趕緊亡羊補牢,一字不差,重說了一遍。

    三遍之後。

    那人低下頭,看著地上那兩張符籙。

    杜俞大氣不敢喘。

    那人以行山杖畫符,依樣畫葫蘆,繪製出兩張相對粗糙的馱碑符、雪泥符,符成之時,靈光一點通,瑩瑩生輝,雖然符膽品相不高,可符籙到底是成了。

    杜俞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子。

    親孃唉,符籙一道,真沒這麼好入門的。不然為何他爹境界也高,歷代師門老祖同樣都算不得“通神意”之評語?委實是有些修士,先天就不適合畫符。所以道家符籙一脈的門派府邸,勘驗子弟資質,從來都有“初次提筆便知是鬼是神”這麼個殘酷說法。

    眼前這位前輩,絕對是行家裡手!說不得就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符道大家!

    什麼純粹武夫,都是障眼法……

    只是一想到這裡,杜俞又覺得匪夷所思,若真是如此,眼前這位前輩,是不是太過不講理了?

    陳平安以行山杖抹去雙方畫出的四張符,打散符膽靈光,“你的誠意夠了,那咱們再來做筆真正的買賣?”

    杜俞疑惑道:“怎麼說?”

    陳平安將那枚兵家甲丸和那顆煉化妖丹從袖中取出,“都說夜路走多了容易撞見鬼,我今兒運道不錯,先前從路邊撿到的,我覺得比較適合你的修行,看不看得上?想不想買?”

    杜俞大義凜然道:“難得前輩願意割愛,只管開價!便是砸鍋賣鐵,我杜俞都願意重金溢價買下它們!”

    陳平安點點頭,想起一事,伸出一根手指,有一顆碧綠水珠,滴溜溜旋轉,陳平安撥出一部分,約莫一兩水運精華的分量,收起大顆一些的珠子後,笑道:“這是渠主夫人的饋贈,就當是我的誠意了,你受了傷,急需靈氣救濟一二,這顆水運珠子,可是一位水神娘娘的大道根本,趕緊拿去煉化了吧。”

    杜俞沒得選,只好取過那粒珠子,一掌輕輕拍入心口,默然煉化,然後神色古怪。

    真是一粒水運精華凝聚而成的珠子?

    非但沒有半點不適,反而如心湖之上降下一片甘霖,心神魂魄,倍覺酣暢淋漓。

    陳平安笑問道:“好了,談正事,一件品秩這麼高的神人甘露甲,一顆攻伐威力如此巨大的煉化妖丹,你打算出多少錢撿漏?”

    杜俞小心翼翼問道:“前輩,能否以物易物?我身上的神仙錢,實在不多,又無那傳說中的方寸冢、咫尺洞天傍身。”

    陳平安笑著點頭,“自然可以。”

    杜俞從懷中掏出一隻流光溢彩的小繡袋,動作輕柔,打開繩結,取出一張摺疊起來的書頁,攤開後,絲毫不見摺痕。

    杜俞說道:“此物異常珍貴,是我早年與人廝殺,在一處破敗古寺的地道偶然得到,我爹孃要我一定要保管好,說是價值連城,買賣此物,最少也需要以一顆顆小暑錢來交易才行,不然就對不住這頁古老佛經。”

    陳平安接過那張書頁,是金字佛經。

    陳平安笑著收下,將那甲丸與妖丹交給杜俞。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轉身面對蒼筠湖,雙手拄著行山杖。

    杜俞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杜俞面露厲色,可仍是不敢開口說話。

    定人生死,從來不是一件輕鬆事。

    正是如此,陳平安才沒能完全隱藏住那份似有似無的心境。

    之前在鬼蜮谷黑河之畔,那位覆海元君聽到陳平安的保證後,依舊轉頭向那個明明更加言而無信的書生求饒,務必要那書生髮誓她才去打開河底禁制。

    大概就是她察覺到了那一刻,自己其實生死已定。

    這一刻,杜俞也是。

    生死一線,修士的直覺,總是無比準確。

    杜俞雙手攤開,直愣愣看著那兩件失而復得、轉瞬間又要落入他人之手的重寶,嘆了口氣,抬起頭,笑道:“既然如此,前輩還要與我做這樁買賣,不是脫褲子放屁嗎?還是說故意要逼著我主動出手,要我杜俞希冀著身穿一副神人承露甲,擲出妖丹,好讓前輩殺我殺得天經地義,少些因果業障?前輩不愧是山巔之人,好算計。若是早知道在淺如水塘的山下江湖,也能遇見前輩這種高人,我一定不會如此託大,目中無人。”

    陳平安望向遠方,問道:“那渠主夫人說你是道侶之子?”

    杜俞點頭道:“一個姓杜,一個姓俞,便叫杜俞了。”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不錯的名字。”

    陳平安抬起手,擺了擺,“你走吧,以後別再讓我碰到你。”

    杜俞苦笑道:“我怕這一轉身,就死了。前輩,我是真不想死在這裡,憋屈。”

    陳平安說道:“也對,那就跟著我走一段路?我要去找那位藻溪渠主,你認得路?”

    杜俞點頭。

    兩人真就這麼翻山越嶺,一起去往藻溪地界。

    一路上,陳平安問了些銀屏國在內十數國的山上山下形勢。

    杜俞自然有問必答。

    那個前輩在山嶺間飛掠,一次次蜻蜓點水,身形快若奔雷,幾乎只見一抹淡淡的青色身影,他的御風而遊,竟然有些吃力。

    不過那人詢問的時候,就會徒步而行,給他杜俞沉穩說話的機會。

    兩人走在山林間,陳平安聽過了那對金童玉女的一些事蹟後,笑問道:“這黃鉞城少年何露,寶峒仙境的仙子晏清,聽上去怎麼像是江湖演義小說上的才子佳人,只是因為各自山頭的敵對,由於師門的百年恩怨,才害得她們無法成為一雙神仙道侶?”

    杜俞說道:“在前輩眼中興許可笑,可便是我杜俞,見著了他們二人,也會自慚形穢,才會知道真正的大道美玉,到底為何物。”

    陳平安不置可否。

    兩人來到一處山巔,往西遠眺,便是藻溪轄境了,水神祠廟已經相距不遠。

    陳平安問道:“城隍廟重寶現世,你是為此而來?”

    杜俞不敢隱瞞什麼,說道:“除了我,還有一位師叔和三位師弟師妹一起趕赴隨駕城,不過異寶早已被黃鉞城和寶峒仙境內定,我們鬼斧宮不過是幫著關係更好些的寶峒仙境搖旗吶喊,壯一壯聲勢罷了,我呢,不怕前輩笑話,就想著黃鉞城與寶通仙境雙方打得腦漿四濺,看看能否瞧見那何露和晏清,兩人碰頭後,不得不為此相愛相殺,估摸著都該是一臉吃屎的表情。一想到這個,心情不錯。”

    陳平安笑了笑,“你算不算真小人?”

    杜俞訕笑道:“前輩謬讚了,晚輩愧不敢當。”

    陳平安點頭道:“這個‘真’字,確實分量重了些。”

    杜俞由衷說道:“前輩言語,看似隨意,若是細細琢磨,真乃字字玄妙,發人深省。”

    陳平安眼神古怪,“跟我搶生意?”

    杜俞一頭霧水,戰戰兢兢,噤若寒蟬。

    兩人繼續趕路。

    相較於那座幾近荒廢、連金身都不在廟內的水仙祠,藻溪渠主的祠廟,要更氣派,香火氣息更濃。

    一看就是會經營的水神娘娘。

    不過她既然能夠打壓得另外一位渠主抬不起頭,以至於祠廟都廢棄不用,肯定不是省油的燈。

    下山之時,陳平安將那樁隨駕城慘案說給了杜俞,要杜俞去詢問那封密信的事情。

    杜俞覺得老子今夜都算是死過兩回的人了,還怕得罪一個小小渠主?所以杜俞半點沒有猶豫。別說是一個小小河婆的藻溪渠主,這會兒就是蒼筠湖湖君站在自己身前,惹惱了自己,也照砍不誤,如果不是那位前輩說了好好商量,他杜俞都要提刀踹門,一刀將其砍個半死,再讓那藻溪渠主來跟咱杜俞大爺談正事,聊完之後,一刀斃命,才解心頭之恨。都他娘是你們蒼筠湖風水不好,才害得老子這會兒只能跟在那人屁股後頭,乖乖當條搖尾乞憐的走狗,最可恨的是,搖尾乞憐也就罷了,更要擔心可能就因為尾巴一個沒晃好,就要給人莫名其妙就一巴掌拍死了。

    兩人各自斂了氣機,徒步下山,免得打草驚蛇。

    陳平安隨口問道:“你如果早早知道了隨駕城慘案,會怎麼做?說心裡話就行。”

    杜俞笑道:“自然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一位郡城的城隍爺,可不是尋常河婆之流的朝廷誥命,且不說能否打殺,就算可以,因果太重。再說了,江湖恩怨,官場是非,真沒什麼有趣的,翻來倒去,就是那些個狗屁倒灶的雞毛事,不過話說回來,咱們山上,也好不到哪裡去,真正潛心修道的人,倒也有,不算少,既不害人,也不救人,清清靜靜,我只是性子燥,修為又遇上了瓶頸,才會去江湖找樂子。”

    杜俞有些忐忑,便多問了一嘴,“晚輩這些肺腑之言,不會惹來前輩不快吧?”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見多了,便難起漣漪。”

    杜俞沉默許久,突然說道:“不過我若是爹孃嘴中的真正山巔人,興許一個高興,便古道熱腸一番,或是見那城隍爺一個不順眼,也就隨隨便便一刀砍死了,至於那個太守的冤案,與我無關,不摻和,這種事,吃力不討好。至於宰了城隍爺,我不求名,只求利,山水神祇的金身一碎,老值錢了。至於如今,如果沒有重寶現世一事,我進了隨駕城,也就是吃喝玩樂走一圈,拍拍屁股走人。”

    陳平安說道:“等你成為那山巔人,你就會發現,一個郡城的城隍爺,根本讓你提不起求利的興趣。許多今日之心心念念,無非是來年之付諸一笑。”

    杜俞細細咀嚼一番,然後自嘲道:“我資質尚可,卻沒有黃鉞城城主和寶通仙境老祖師那麼好的修道根骨,不說這兩位已經得了道的大佬,僅是何露與晏清,就是我這輩子註定越不過的大山。有些時候在江湖裡廝混,自個兒喝著酒,也會覺得借酒澆愁的說法,不騙人。”

    陳平安問道:“你行走江湖多年,見過那些……你覺得很傻的江湖人嗎?”

    杜俞笑道:“自然是有的,不過大多死了。不死吧,難見品行,死了吧,就是那麼一回事。”

    陳平安點頭道:“你心絃不那麼緊繃著的時候,倒是會說幾句難聽的人話

    。”

    杜俞啞口無言。

    聽著那叫一個別扭,怎麼自己還有點慶幸來著?

    兩人下了山,又沿著潺潺而流的寬闊溪河行出十數里路,杜俞瞧見了那座燈火通明的祠廟,祠廟規制十分僭越,宛如王公府邸,杜俞按住刀柄,低聲說道:“前輩,不太對勁,該不會是蒼筠湖湖君親臨,等著咱們自投羅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