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百零五章 二月二

    城隍廟大門緩緩打開。

    這座隨駕城城隍廟,除了那位已經深陷泥菩薩過河境地的城隍爺,都已傾巢出動,文武判官,諸司陰冥鬼吏,只是都小心翼翼站在了大門之內。

    雖說整座隨駕城都算自家地盤,會有一定的氣數庇護,可站在香火濃郁的城隍廟內,畢竟還是更安心些。

    陳平安望向大門那邊。

    當初那樁慘事過後,城隍爺選擇一殺一放,所以枷鎖將軍應該是新的,城隍六司為首的陰陽司主官則還是舊的。

    陳平安手持劍仙,低頭看了眼養劍葫,“在我兩次出劍之後,今夜你們隨意。”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城隍廟大門,“哪位是隨駕城城隍廟的陰陽司主官?”

    文武判官和日夜遊神、枷鎖將軍以及其餘諸司在內,沒有半點猶豫,都趕緊望向了其中一位中年儒士模樣的官員。

    世間大小城隍閣廟的陰冥官服,禮制與陽間朝廷大致相同,除了官補子圖案不可胡來,各洲各地又稍有異樣,像北俱蘆洲這邊,官袍便多是黑白兩色,並且都在腰間懸掛一枚篆刻各自官職的青銅法印。

    他戰戰兢兢向前一步,眼神遊移不定,壓下心中恐慌,躬身抱拳道:“劍仙夜訪城隍廟,有失遠迎,不知劍仙找下官何事?”

    善者不來來者不善,這點粗淺道理,不但是他,所有同僚都懂,不然就不會聯袂現身。

    下一刻,那一襲青衫劍仙已經站在了城隍廟內,身後便是那位呆立當場的陰陽司主官。

    連同文武判官在內,哪怕那人已經擅闖城隍廟,仍是象徵性挪步,如同避讓出一條道路,然後一個個望向那位同僚。

    只見從那位陰陽司主官的額頭處,一路往下,出現了一條筆直的纖細金線。

    剎那之間,一尊金身砰然碎成齏粉。

    就連那城隍廟內最為擅長鎮殺厲鬼的武判官,與喜歡出城捕獵孤魂野鬼的新任枷鎖將軍,都沒有看清楚對方怎麼出的劍,何時出的劍。

    一時間所有城隍廟官吏都面容慘淡。

    慘也。

    真是一位遠遊至此的外鄉劍仙!

    只聽說劍仙之流,行事最是古怪跋扈,絕不可以常理揣度。

    城隍廟後殿供奉的那尊城隍爺神像,淡淡金光一陣流轉,走出一位氣態儒雅的年邁官員,前殿建築毫無阻滯,被他一穿而過,飄然來到前殿臺階上,站定後伸出一根手指,厲色道:“你身為劍修,便可隨意斬殺一國皇帝玉璽封正的陰冥官吏?!”

    陳平安抬頭望向那座籠罩隨駕城的濃重黑霧,陰煞之氣,張牙舞爪。

    有些類似老龍城苻家的那片半仙兵雲海,只不過後者,地仙之下的練氣士都瞧不見,在這銀屏國隨駕城,則是修士之外,凡夫俗子皆可不見。

    陳平安說道:“我會爭取替你擋下天劫,怎麼謝我?”

    城隍爺先是震驚愕然,隨即心中狂喜,“當真?劍仙不是那戲言?”

    那位瞧著年輕的青衫劍仙點點頭。

    城隍爺只覺得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城隍爺高聲道:“只要劍仙能夠保我城隍廟無恙,隨便劍仙開口,一郡寶物,任由劍仙自取,若是劍仙嫌麻煩,發話一聲,城隍廟上上下下,自會雙手奉上,絕無半點含糊……”

    一道金光當空劈斬而下。

    城隍廟諸多陰冥官吏看得肝膽欲裂,金身不穩,只見那位高高在上無數年的城隍爺,與先前陰陽司同僚如出一轍,先是在額頭處出現了一粒金光,然後一條直線,緩緩向下蔓延開去。

    不愧是享受香火供奉多年的城隍爺,一尊浸染了不計其數香火精華的渾厚金身,並未當場崩碎,不但如此,城隍爺猶能抬起雙手,死死按住自己的頭顱兩側,哀嚎道:“你瘋了不成?我一死,天劫就要立即降落,你難道要僅憑一人之力抗衡天劫?我不死,你我還能聯手抵禦天劫,共度劫難,你這個瘋子!你不得好死!”

    陳平安視線高過那位城隍爺,望向前殿神臺上,那位同樣享受一郡香火卻寂然無神光的巍峨神像。

    不知道是不是蛇鼠一窩,是不是知曉大難臨頭,便將一點神性撤出了這座城隍廟神像。

    陳平安說道:“不好意思,剛才忘了說一句,你需要以死謝我。”

    城隍爺雙手死死按住頭顱,四面八方,不斷有顧不得是不是精粹、是否會夾雜邪祟心意的香火,只要是敬香之人的香火,無論念頭雜純,都早已被他悉數拘押在城隍廟內,至於如此一來,是不是飲鴆止渴,顧不得了,只要增加一點修為,在天劫落地後保住金身的可能性就會多出一絲,至於城隍廟會不會銷燬,那些輔官鬼吏會不會修為不濟,全部被殃及池魚,甚至是一郡百姓的死活,這位城隍爺在“功德大虧,金身腐朽”的第一天起,就已經全然不上心了,為此他還專門請了一撥有世交之誼的修士去往京城,攜帶重禮,遊說禮部、欽天監,勸說銀屏國皇帝一定要讓朝廷壓下消息,不許隨駕城和一郡百姓四散逃離,不然就是一國風水與一地城隍兩敗俱傷的最壞結局。在此期間,那位京城收信人的後世子孫,尤其是如今的家主,還算知曉輕重利害,故而出力極多,動用數代人在廟堂官場積攢下來的人脈香火情,一起幫著城隍廟緩頰求情,這才好不容易讓城隍爺看到了一線生機。

    死一郡,保金身。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更何況我身為一郡城隍爺,是那視人間王侯如短命秧子的金身神人!

    城隍爺雙手按頭顱,視線微微往下,那根金線雖然往下速度減緩,可是沒有任何止步的跡象,城隍爺心中大怖,竟然帶了一絲哭腔,“為何會如此,為何如此之多的香火都擋不住?劍仙,劍仙老爺……”

    站在臺階頂部的城隍爺再無半點盛氣凌人的神色,求饒道:“懇請劍仙老爺饒命,世間萬事哪有不好商量的?”

    城隍爺不敢伸手指向頭頂,“劍仙老爺你抬頭看一眼,沒了我這城隍廟駕馭一廟香火,動用一地氣數,幫忙抗拒天劫,劍仙老爺你獨自一人,難道真不怕消磨自身這份來之不易的道行?”

    那位幾乎嚇破膽的文判官,一開始也覺得匪夷所思,只是再一想,便恍然,只是令他心中更加絕望。

    這位外鄉劍仙吃飽了撐著要來扛天劫了,還會計較什麼利益得失?真要計較,何必進入城隍廟?

    城隍爺不是經常教訓下屬遇事要穩嗎,莫要忙中出錯?看來真的事到臨頭,不過如此。

    只不過這位城隍廟文判官心中悲苦,自己如今可不是什麼旁觀者,沒笑話可看啊。數百年來,他們這些坐鎮一方風水的神靈,居高臨下,看著那些入廟燒香的善男信女們,一樣米養百樣人,愚鈍不堪的痴男怨女,好逸惡勞卻祈求財運恆隆的青壯男子,心腸歹毒卻奢望找到一位有情郎的女子,家中長輩病重、不願花錢救治卻來此燒香許願的子女,殺人如麻的匪寇以為進了廟多花些銀子,燒了幾大把香火就可以消弭災殃罪業,諸多種種,不計其數,人間笑話看得也夠多了,都看得麻木了。如今是遭了報應,輪到那些練氣士,來看自家城隍廟的笑話?

    陳平安沒理睬這位城隍爺,只是將手中那把劍仙插入地面,然後緩緩捲起袖子,不像蒼筠湖,這一次左手袖子也被捲起,露出了那核桃手串。

    至於那三張從鬼蜮谷得來的符籙,都被陳平安隨便斜放於腰帶之間,已經開門的玉清光明符,還有剩餘兩張崇玄署雲霄宮的斬勘符,碧霄府符。

    做完這些,陳平安才望向那位一雙金色眼眸趨於墨黑的城隍爺。

    想起綵衣國胭脂郡城那邊的城隍閣,果然如此,只不過那位金城隍沈溫,是被山上修士算計陷害,眼前這位是自找的,雲泥之別。

    陳平安瞬間來到臺階頂部,一手拄劍,站在如同武夫走火入魔的城隍爺身邊,兩人並肩,但是方向截然相反。

    青衫劍客面朝前殿,上有一副空殼子的神像木然高坐,身上有一條金線向下的金身神祇面對廟門,面對蒼生。

    竭力維持金身不炸裂開來,已經是那位城隍爺竭力為之的結果,哪怕身邊站著一位對他出劍的罪魁禍首,城隍爺仍是無暇他顧。

    城隍爺身上那條金色絲線,開始不斷擴大,如洪水決堤,一條小小溪澗再也承載不了。

    他突然笑了:“好一個劍仙,你也是為了那件現世重寶而來吧?”

    心知必死的城隍爺驀然酣暢大笑起來,然後低聲道:“可惜了,不然就算我這位小小郡城城隍爺,身死道消,卻可以拉著一大幫山上神仙陪葬,不亦快哉?”

    陳平安突然伸出一隻手,覆蓋住那位城隍爺的面門,然後五指如鉤,緩緩道:“你還有什麼臉面,去看一眼人間?”

    那位城隍爺的金身轟然粉碎,城隍廟前殿這邊如同撒出了一大團金粉。

    叮咚一聲,一塊物件,清脆落地。

    是一塊鏽跡斑斑的金身碎片,不算小,比那兩位蒼筠湖河神加起來還要大。

    陳平安正要以劍仙的劍尖,將其擊碎,腰間養劍葫卻掠出久未露面的初一,一條白虹劍光,刺入那塊生鏽的金身碎片,飛劍初一與金身碎片竟是一起遁地不見。

    當城隍廟金身一碎,隨駕城上空,頓時天雷陣陣,響聲遠勝尋常雷聲,簡直如同爆竹炸在耳畔,使得無數隨駕城百姓都從酣睡中驚醒過來。

    黑雲翻滾,如有墨蛟黑龍一起遊曳雲海中,不但如此,雲海開始緩緩下落。

    先是城中一些門戶人家,被雷聲吵醒後,開始點燈。

    富貴人家,更是掛起了一盞盞燈籠。

    一座繁華郡城,星星點點的光亮,不斷連接成片,還有孩子啼哭的聲音,此起彼伏。

    最後是那些悄然進入隨駕城的練氣士,一個個目瞪口呆,驚慌之後,便開始破口大罵,他們哪裡想到重寶尚未真正現世,這該死的天劫就已經提前降臨。

    這裡邊可大有講究。

    世間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自有先天靈性,極難被練氣士捕獲攫取,黃鉞城城主曾經就與一件異寶擦肩而過,就因為那件仙家異寶的飛掠速度太過驚人。

    山上傳言那件隨駕城異寶,品秩極高,是一郡千年靈秀文運凝聚、孕育而生,不但如此,據說隨駕城在建城之初,其實本身就有一件兵家仙兵深埋地下,最終兩者融合,成了一件文武兩運兼具的人間至寶,攻守兼備,誰得了都可以一步登天,成為山巔修士。所以黃鉞城和寶峒仙境兩位頂尖仙家,才會一起出動,對此異寶誌在必得,黃鉞城得手,那就是真正坐穩了十數國山頭的頭把交椅,將寶峒仙境甩出一大段距離,若是寶峒仙境抓住,勢力就可以超過黃鉞城。

    隨駕城那棟鬼宅。

    老人坐在臨近一座屋脊上,有些被肩頭那隻如何都安撫不下的小猴兒吵得煩躁,將其狠狠丟擲出去。

    城中那些個境界低和更低的本土修士崽子們,都已經察覺到事態不妙,開始或奔或飛,紛紛逃離隨駕城。

    那件異寶,他們本就不敢覬覦,大多是黃鉞城和寶峒仙境各自身後的附庸門派,被雙方拉了壯丁過來壯聲勢的,而且真打起來,多多少少是一份助力。

    老人同樣心情煩悶,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很是棘手了。

    那個年輕劍仙,果然是個腦子拎不清的,山上四大難纏鬼,確實名不虛傳。下山遊歷行事,從來只求一個自己痛快!

    這因果糾纏的頭頂天劫,是你想要擋下就能擋下的?到時候你便是見機不妙,擋了一半就跑路,給你活下性命,不還是惹了一身沒必要的腥臊?

    老人突然說道:“騷娘們,我這會兒心情不好,別惹我。”

    屋脊翹簷上,站著一位木釵布裙的婦人,姿色平平,但是尋常市井婦人,哪裡能夠在那翹簷的寸錐之地站得穩當。

    婦人掩嘴嬌笑道:“你就這麼跟一位皇后娘娘說話?膽兒忒肥。”

    老人悶悶道:“壞了主人謀劃這麼久的大事,你我都百死難贖。尤其是這類功虧一簣的尷尬局面,主人只會更加惱火。”

    婦人擺手道:“雖然不曉得為何那件異寶會突然安靜下來,任由天劫消磨它的先天品相,也沒有伺機逃竄出去,但是天劫一落地,它還是會被逼著現身,黃鉞城和寶峒仙境都已經識趣遠離,不是去那蒼筠湖龍宮避禍,就是去更遠的黑釉山躲災,到時候你我就得了先機,不是更好?”

    婦人說到這裡,神色凝重起來,“你我都共事多少年了,容我斗膽問一句私心話,為何主人不願親自出手,以主人的通天修為,那樁壯舉之後,雖說損耗過重,不得不閉關,可這都幾百年了,怎麼都該重新恢復巔峰修為了,主人一來,那件異寶豈不是手到擒來?誰敢擋道,範巍然這些廢物?”

    老人譏笑道:“你懂個屁。這類功德之寶,只靠修為高,就能硬搶到手?況且主人修為越高,又不是那純粹武夫和兵家修士,進了這處地界,便成了眾矢之的,這天劫可是長眼睛的,便是扛下了,損耗那麼多的道行,你賠?你就算加上整座銀屏國的那點狗屁寶庫珍藏,就賠得起啦?笑話!”

    婦人對老人的冷嘲熱諷不以為然,轉頭凝視著城隍廟那邊,皺眉道:“看情況,咱們最少也需要暫時離開隨駕城,離得近了,你我不一樣是天塌下來個高頂著?給這天劫當出氣筒?若是離得遠了,等到天劫一過,重寶定要趕緊現身,逃離這座汙穢之地,到時候黃鉞城和寶峒仙境出手可不會慢。咱倆對上葉酣和範巍然兩人是毫無問題,可他們身邊圍著那麼多廢物,數量多了之後,小心螞蟻啃死象。”

    老人笑了,指了指那隻爬回屋脊、不斷朝城隍廟那邊呲牙咧嘴的小猴兒,道:“你這婆姨這麼多年,成天跟所謂的帝王將相龍子龍孫打交道,眼神是越來越差勁了,沒瞧出來吧,這是主人重金購買的吞寶猴,遠古異種後裔,知道花了多少神仙錢嗎,我說出來怕嚇死你。有它在,就可吞寶在腹,所以事情沒你想得那麼麻煩,可若是你自己本事不濟,給葉酣或是範巍然纏上,無法脫身,事先說好,我只會帶了小猴兒一走了之,你這隻騷狐狸能否繼續享受你的人間富貴,繼續以那一國龍氣雕琢狐皮,反正你自個兒搏命去。”

    這頭騷狐狸,都當了幾回皇后娘娘了?

    老人心中腹誹。

    那婦人哀嘆一聲,仰頭望向那座緩緩下墜的黑雲,眼中有些憂懼,“主人的那個死對頭,不會從中作梗吧?當真只有葉酣、範巍然兩位金丹修士?”

    老人搖頭道:“既然當年雙方就已經劃清界限,井水不犯河水,各取所需,應該不會再有意外。到了主人這般高度的,反而比我們這些井底之蛙更

    在意承諾。我臨行前,主人說了一些到底的言語,就這麼兩位紙糊的金丹,如果你我還爭不過,就別回去了,自己找個地兒一頭撞死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