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百零五章 二月二

    何露別好竹笛,站起身,恭敬道:“弟子明白了!”

    隨駕城外北方一座山頭上。

    已經披掛上一副神人承露甲的佩刀男子,回望城隍廟那邊。

    杜俞不明白,打死都不明白。

    為何那位最會算計得失和人心的前輩,要如此衝動。

    幾萬、十數萬條凡夫俗子的性命,怎麼跟前輩你一位劍仙的修為、性命,相提並論?!

    這句大逆不道的言語,就算是那位前輩現在站在自己眼前,他杜俞也敢大聲喊出,哪怕被一巴掌打個半死,甚至又被拘押魂魄牢籠中,他杜俞都要問上一問。

    這一天夜幕中。

    雲海下沉,如天地碰撞。

    除了蒼筠湖龍宮與黑釉山涼亭兩處的修士,在範巍然和葉酣分別付出代價,能夠以掌觀山河的神通,得以看到最後一幕,其餘所有鳥獸散去的山上練氣士,看到的東西,還不如隨駕城內那些註定一輩子庸庸碌碌的市井中人。

    可哪怕是範巍然與身邊晏清,葉酣和身旁的何露,也只能夠看到在離地百丈、距雲百丈的狹窄天地間。

    有一位青衫客御劍,出拳不停而已。

    在雲海依舊緩緩下沉至距離隨駕城百丈之後。

    範巍然和葉酣幾乎同時撤去了神通,皆臉色微白。

    最後一幕,是一道金色劍光從人間起,彷彿從南向北,瞬間劃開了整座雲海。

    在那之後,一郡之地,唯有雷鳴之聲,劍光縈繞雲海中,夾雜有稍縱即逝的一陣陣符籙寶光。

    當天地終於歸於寂靜,籠罩整座隨駕城的雲海緩緩消散。

    在隨駕城城中那座官府牢獄之中,有一抹漆黑遠勝夜幕的古怪劍光,破土而出,拉出一條極其纖長的沖天黑線,然後飛掠離去。

    黑釉山涼亭中的葉酣,和蒼筠湖龍宮中的範巍然又是心有靈犀,同時發號施令,準備爭奪那件終於出世的異寶。

    數以千百計的各方譜牒仙師,試圖撿漏的野修,依附練氣士的江湖武夫,如雨後春筍一般湧現,追逐那道黑線。

    然後黑線在飛掠出百餘里後,驀然被一隻小猴兒吞入腹中,被一位老者將其藏在袖中,開始逃遁。

    一場追殺和亂戰,就此拉開序幕。

    唯有一位不起眼的鬼斧宮修士,飛奔向隨駕城。

    只見整座隨駕城,連同城牆在內,所有高過七丈的建築,都已經像是被一刀削平。

    這位披掛雪白甲冑的男子掠上城頭,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立即入城,沿著城頭走了一圈,視野所及,城隍廟那邊好像已經淪為一片廢墟,許多富貴門戶的高樓傾塌在地,隨駕城內,吵吵鬧鬧,夾雜著無數喊聲哭聲,此起彼伏,幾乎家家戶戶都點了燈,大概隨駕城從建城第一天起,就沒有哪個夜晚,無論窮富人家都不約而同地點燈照明,能夠如此亮如白晝。

    杜俞一咬牙,不敢御風而遊,收起了甘露甲,將甲丸收入袖中,這才偷偷躍下牆頭,也不敢走那大街,只是揀選那些市井巷弄的小路,奔向那座城隍廟。

    一路上,孩子啼哭不已,婦人忙著安撫,青壯漢子罵罵咧咧,老人們多在家中唸經拜佛,有木魚的敲木魚,一些個膽大的地痞流氓,探頭探腦,想要找些機會發橫財。

    富貴人家開始張貼那些從祠廟道觀重金請來的符籙,不管是什麼,都貼上再說。

    到了城隍廟外邊的大街,杜俞一衝而入,只看到一個血肉模糊、渾身不見一塊好肉的……人,雙手拄劍,站在原地。

    杜俞看了眼那把金光黯淡的長劍,狠狠搖頭後,接連給了自己幾個大耳光,然後雙手合十,眼神堅毅,輕聲道:“前輩,放心,信我杜俞一回,我只是揹你去往一處僻靜地方,此地不宜久留!”

    杜俞等了片刻,“既然前輩不說話,就當是答應了啊?!”

    最終杜俞走到那一人一劍之前。

    正要蹲下身,將前輩背在身後。

    杜俞卻沒能看到足可震碎他膽子的一幕。

    那個都已經不可以說是一個人的前輩,緩緩轉頭些許,手指微動。

    天幕高處,一位御風而停的外鄉修士,猶豫了一下,就此遠去。

    杜俞一拍腦袋,想起這把劍有些礙事,怎麼揹人?

    杜俞想要去輕輕掰開前輩的十指,竟然紋絲不動,杜俞哭喪著臉,這可如何是好?

    當杜俞手指不過稍稍觸及那劍柄,竟是整個人彈飛出去,魂魄劇震,瞬間疼痛,絲毫不遜色先前在芍溪渠主的水仙祠廟那邊,給前輩以罡氣拂過三魂七魄!

    杜俞掙扎起身,吐出一大口血水,臉色慘白,攤開手,那根手指竟然差點直接變成焦炭。

    然後那把劍突然自行一顫,離開了前輩的雙手,輕輕掠回前輩身後,輕輕入鞘。

    高空中那位以掌觀山河繼續觀看城隍廟廢墟的大修士,輕輕嘆息一聲,似乎充滿了惋惜,這才真正離去。

    杜俞這才能夠揹著那個處處白骨可見的血人,像是一隻無頭蒼蠅亂竄,一次次行走狹窄巷弄,或是掠上牆頭,最後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處無人居住的破敗宅院,杜俞一腳踹開一間佈滿蛛網的小屋子,本想將背後鮮血淋漓的前輩放在床上,只是一看那連條被褥都沒有的破木板床,沾滿了灰塵,只得以腳勾來一條几近腐朽的搖晃木椅,輕輕那人放在吱呀作響的椅子上,自己也已經一身血跡的杜俞,取出一隻瓷瓶,輕輕放在那人手邊的椅子上,杜俞後退數步,抹了抹額頭汗水,“前輩,我杜俞怕死,真的很怕死,就只能做這些了。”

    杜俞苦笑道:“若是前輩沒死,杜俞卻在前輩養傷的時候,給人抓住,我還是會將此處地址,明明白白告訴他們的。”

    椅子上那人,寂然如死。

    杜俞一抱拳,離開屋子,輕輕關上門。

    杜俞腦袋已經一團漿糊,原本想要一鼓作氣趕緊逃離隨駕城,跑回鬼斧宮爹孃身邊再說,只是出了屋子,被涼風一吹,立即清醒過來,不但不能獨自返回鬼斧宮,絕對不可以,當務之急,是抹去那些斷斷續續的血跡!這既是救人,也是自救!杜俞下定決心後,便再無半點腿腳發軟的跡象,一路悄然情理痕跡的時候,杜俞還開始假設自己若是那位前輩的話,他會如何解決自己當下的處境。

    在杜俞關門走後。

    癱靠在那張椅子上的半死之人,一雙幽深眼眸,緩緩睜開,又緩緩合上。

    天亮之後。

    隨駕城衙署的大小官員、富貴門庭和市井人家,都開始惴惴不安地忙碌起來。

    當陸陸續續聽聞城隍廟那邊的變故後,不知怎麼就開始流傳一個說法,是城隍爺幫著他們擋下了那座來歷不明的雲海,以至於整座城隍廟都遭了大災,一時間不斷有老百姓蜂擁而去,去城隍廟廢墟外燒香磕頭,一時間一條大街的香火鋪子都給哄搶而盡,還有許多為了爭搶香火而引發的打架鬥毆。

    火神祠那邊亦是如此光景,祠廟已經徹底倒塌,火神祠廟供奉的那尊泥塑神像,已經砸在地上,碎裂不堪。

    兩天之後。

    隨駕城又開始出現許多陌生面孔,又過了一天,原本如喪考妣的隨駕城太守,再無先前兩天熱鍋上螞蟻的窘態,紅光滿面,一聲令下,要求所有衙署胥吏,所有人,去搜尋一個腰間懸掛硃紅色酒壺的青衫年輕人,人人手上都有一張畫像,據說是一位窮兇極惡的過境兇寇,眾人越看越瞧著是個歹人,加上郡守府重金懸賞,只要有了此人的蹤跡線索,那就是一百金的賞賜,若是能夠帶往衙署,更是可以在太守親自舉薦之下,撈個入流的官身!如此一來,不光是官府上下,許多消息靈通的富貴門戶,也將此事當做一件可以碰碰運氣的美差,家家戶戶,僕役家丁盡出宅子。

    不但是隨駕郡城,整個郡城以及周邊州郡的官府,都開始大肆搜捕此人。

    一天過後,隨駕城老百姓都察覺到事情的古怪。

    天上和城中,多出了許多傳說中騰雲駕霧的神仙中人。

    一見到他們的行蹤,無論老幼婦孺,都開始在城中各處,跪地磕頭。

    但是在這一天夜幕,火神祠廟中,一位如泥塑神像一般的大髯漢子,驟然現身,身高十數丈,靠著那股前些天從未如此虔誠的香火,強提最後一口氣,在金身搖搖欲墜即將炸裂的最後關頭,現出真身,高聲講述那位劍仙的義舉!絕非是什麼禍害城隍廟、引來天災人禍的外鄉歹人。

    這位火神祠神靈的急促話語,瞬間傳遍整座隨駕城。

    老百姓們面面相覷,官府衙署那邊,太守大人更是惱羞成怒。

    只是不等他言語更多,就有一件法寶從極遠處飛掠而至隨駕城,轟然砸向這座火神祠的神祇。

    大髯金身漢子自己就已砰然崩碎,化作點點金光,流散四方。

    那件法寶依舊不依不饒,直接將整座火神祠都給打爛。

    這天黃昏時分,一位身穿雪白長袍、腰懸硃紅酒壺的年輕男子,走向那棟鬼宅,推開了門,然後關上門。

    夜幕中,他手持一把竹扇,坐在屋脊上喝酒賞月,最後竟是就這麼醉臥而眠。

    此人除了臉色微微慘白之外,落在市井百姓眼中,真是那謫仙人一般。

    在他出現後,幾乎所有城中練氣士都如潮水般悄然退散。

    因為有兩位不信邪的修士,深夜時分,往那棟鬼宅靠近,剛剛臨近圍牆,就被兩點劍光穿透頭顱,當場斃命。

    隨後一天,那人去了一趟火神祠,點燃了三炷香,之後就返回了那棟鬼氣森森的鬼宅。

    這天鬼宅多出了一個格外扎眼的客人。

    鬼斧宮修士杜俞。

    鬼宅一座院落中,白衣劍仙坐在一條小板凳上,杜俞哭喪著臉站在一旁,“前輩,我這下子是真死定了!為何一定要將我留在這裡,我就是來看看前輩的安危而已啊。”

    那人輕輕搖晃竹扇,臉上帶著杜俞總覺得有些奇怪、陌生的笑意,緩緩笑道:“你若是今天走了,才是真要死了。”

    蒼筠湖龍宮內。

    黃鉞城城主葉酣,竟然與作為死對頭的寶峒仙境範巍然,相對而坐。

    雙方修士和附庸勢力一左一右,按照境界高低、山頭強弱,依次排開,龍宮之內,首次同時出現這麼多仙家修士。

    湖君殷侯也沒有坐在主位龍椅上,而是懶洋洋坐在了臺階上,如此一來,顯得三方都平起平坐。

    晏清和何露剛好分別坐在範巍然與葉酣的身邊。

    雙方已經談妥了第一件事。

    既然那件異寶已經被陳姓劍仙的同夥搶走,而這位劍仙又身受重創,不得不滯留於隨駕城,那麼就沒理由讓他活著離開銀屏國,最好是直接擊殺於隨駕城。

    按照蒼筠湖湖君殷侯的說法,此人除了那把背在身後的神兵利器,而且身懷更多重寶,足夠參與圍剿之人,都可以分到一杯羹!

    範巍然冷笑道:“那麼現在該派誰去試探此人的傷勢?那兩個怎麼死都不知道的下五境的廢物,顯然不頂事。葉城主,你們黃鉞城人多勢眾,不如你出點力?”

    葉酣那邊的修士開始拍桌子怒罵。

    此次爭奪異寶,追殺那位藏著小猴兒的外鄉老者,一波三折,雙方其實都死傷慘重。

    何露突然微笑道:“修為不高的,還有那些更不濟事的武夫把式,根本試探不出此人的斤兩。事實上,我覺得便是自己去,也未必能成。”

    湖君殷侯坐在居中的臺階上,笑道:“那傢伙,心思縝密,手段奸詐,出手狠辣,是個難纏至極的主。如今我這蒼筠湖怎麼個可憐光景,你們都瞧見了,醜話說前頭,就是給你們雙方一個商量事情的地兒,千萬別偷雞不成蝕把米,一旦他猶有餘力,給人順藤摸瓜,殺到我們跟前。你們一跑,我可就完蛋了。”

    何露以手中竹笛輕輕拍打手心,“真想試探此人,不如殺個杜俞,不但省事,還管用。到時候將杜俞拋屍於隨駕城外,咱們雙方拋開成見,精誠合作,事先在那邊佈置好一座陣法,守株待兔即可。”

    範巍然一拍桌子,大笑道:“從未見你小子如此順眼過,就依你之見!”

    老嫗視線轉移,“葉城主,如何?”

    葉酣微笑點頭。

    晏清視線低斂,睫毛微顫。

    當晚。

    蒼筠湖龍宮內,雙方得知那個消息後,都有些面面相覷。

    何露更是臉色陰沉似水。

    湖君殷侯也不太笑得出來了。

    覺得自己這次為雙方牽線搭橋當媒人,是不是有些懸乎?可千萬別差不多死光了河神渠主,再連這座老巢都給人一劍攪爛了。

    葉酣輕聲道:“傷筋動骨一百天,凡俗夫子如此,我們修道之人,只會更麻煩,既然那位劍修受了這麼重的傷勢,我們徐徐圖之。”

    今年隨駕城上上下下,年關好過,可是大年三十也沒半點喜慶,正月裡的走門串戶,更是悶悶不樂,人人抱怨不已。

    於是一些個原本沒什麼太大怨氣的,也開始怨懟起來。

    隨後鬼宅那邊,開始有一些看似市井百姓裝束的人物出現。

    到後來,身影越來越多。

    再後來,就是真正的市井百姓趕來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當有一個孩子往鬼宅丟石子大罵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

    議論紛紛,都是埋怨聲,從最早的慫恿,到最後的人人發自肺腑,油然而生。

    埋怨那位所謂的劍仙,既然如此神通廣大,為何還要害得隨駕城毀去那麼多家產財物?

    杜俞在院牆那邊貼牆根,聽得差點氣炸了肺。

    大步走回前輩那邊後,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杜俞雙手握拳,憋屈萬分,“前輩,再這麼下去,別說丟石子,給人潑糞都正常。真不要我出去管管?”

    那位躺在一條竹椅上的白衣男子,依舊輕輕搖動竹扇,微笑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至於那把在鞘長劍,就隨隨便便丟在了竹椅旁邊。

    這個前輩,也真是心大,自己從竹園砍伐綠竹,親手打造了這麼一條竹椅。成天就躺在這邊睡覺。

    而且相處久了,杜俞察覺到跟最早認識的那個前輩,不好說是判若兩人,總覺得哪裡不一樣了。

    杜俞聽到前輩問話後,愣了一下,掐指一算,“前輩,是二月二!”

    那人猛然坐起身,合起竹扇,站起身,眯眼微笑道:“是個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