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百一十二章 出劍與否

    一魂一魄的損失,竺宗主都覺得已經欠了我陳平安一個天大人情,我也不會因為與他是生死大敵,就看不見他的種種強大。”

    竺泉嗯了一聲,“理當如此,事情分開看,然後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很多宗門密事,我不好說給你外人聽,反正高承這頭鬼物,不簡單。就比如我竺泉哪天徹底打殺了高承,將京觀城打了個稀爛,我也一定會拿出一壺好酒來,敬當年的步卒高承,再敬如今的京觀城城主,最後敬他高承為我們披麻宗砥礪道心。”

    陳平安說道:“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世道,總是有人覺得必須對所有惡人呲牙咧嘴,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又有那麼多人喜歡應當問心之時論事,該論事之時又去問心。”

    竺泉想了想,一拍掌重重拍在陳平安肩膀上,“拿酒來,要兩壺,勝過他高承才行!喝過了酒,我在與你說幾句妙不可言的肺腑之言!”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都給了竺泉,小聲提醒道:“喝酒的時候,記得散散酒氣,不然說不定她就醒了,到時候一見著了我,又得好勸才能讓她去往骸骨灘。這小姑娘嘴饞惦念我的酒水,不是一天兩天了。龜苓膏這件事情,竺宗主與她直說了也無妨,小姑娘膽兒其實很大,藏不住半點惡念頭。”

    竺泉一口喝完一壺酒,壺中滴酒不剩。

    只是她仰頭喝酒,姿態豪邁,半點不講究,酒水倒了最少得有兩成。

    陳平安無奈道:“竺宗主,你這喝酒的習慣,真得改改,每次喝酒都要敬天敬地呢?”

    竺泉氣笑道:“已經送了酒給我,管得著嗎你?”

    陳平安望向遠方,笑道:“若是能夠與竺宗主當朋友,很好,可要是一起合夥做生意,得哭死。”

    竺泉恢復神色,有些認真,“一個修士真正的強大,不是與這個世界怡然共處,哪怕他可以鶴立雞群,卓爾不群。而是證道長生之外,他改變了世道多少……甚至說句山上無情的言語,無論結果是好是壞,無關人心善惡。只要是改變了世道很多,他就是強者,這一點,咱們得認!”

    陳平安點點頭,“認可他們是強者之後,還敢向他們出拳,更是真正的強者。”

    竺泉點了點頭,揭開泥封,這一次喝酒,就開始勤儉持家了,只是小口飲酒,不是真改了脾氣,而是她歷來如此。

    酒多時,豪飲,酒少時,慢酌。

    陳平安轉頭笑望向竺泉,說道:“其實我一位學生弟子,曾經說了一句與竺宗主意思相近的言語。他說一個國家真正的強大,不是掩蓋錯誤的能力,而是糾正錯誤的能力。”

    竺泉笑道:“山下事,我不上心,這輩子對付一座鬼蜮谷一個高承,就已經夠我喝一壺了。不過披麻宗以後杜文思,龐蘭溪,肯定會做得比我更好一些。你大可以拭目以待。”

    竺泉重重呼出一口氣,問道:“有些說出來會讓人難堪的話,我還是問了吧,不然憋在心裡不痛快,與其讓我自己不痛快,還不如讓你小子一起跟著不痛快,不然我喝再多的酒也沒屁用。你說你可以給京觀城一個意外,此事說在了開頭,是真,我自然是猜不出你會如何做,我也不在乎,反正你小子別的不說,做事情,還是穩當的,對別人狠,最狠的卻是對自己。如此說來,你真怨不得那個小玄都觀道人,擔心你會變成第二個高承,或是與高承結盟。”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理解這種看似人之常情的想法,但是我不接受。”

    竺泉直截了當問道:“那麼當時高承以龜苓膏之事,要挾你拿出這把肩頭飛劍,你是不是真的被他騙了?”

    陳平安毫不猶豫點頭道:“是的。所以我以後對於一位玉璞境修士,在打殺之外的術法神通,會想得更多一些。”

    竺泉追問道:“那你是在初一和小姑娘之間,在那一念之間就做出了決斷,捨棄初一,救下小姑娘?”

    陳平安還是點頭,“不然?小姑娘死了,我上哪兒找她去?初一,哪怕高承不是騙我,真的有能力當場就取走飛劍,直接丟往京觀城,又如何?”

    陳平安眯起眼,笑容陌生,“知道嗎,我當時有多希望高承取走飛劍,好讓我做一些我這麼多年生生死死、都沒有做過的一件事,一次都沒有過的事情,但卻是山上山下都極其喜歡、都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一件事!”

    陳平安伸手抵住眉心,眉頭舒展後,動作輕柔,將懷中小姑娘交給竺泉,緩緩起身,手腕一抖,雙袖迅速捲起。

    陳平安站在劍仙之上,站在霧濛濛的雲海之中。

    陳平安眼神炙熱,:“高承可謂手段盡出,真被他拿了飛劍初一,我陳平安就再無任何選擇了,這會是一件極有意思的事情。竺宗主,你猜猜看,我會怎麼做?”

    竺泉抱著小姑娘,站起身後,笑道:“我可猜不著。”

    只見那個白衣讀書人,娓娓道來,“我會先讓一個名叫李二的人,他是一位十境武夫,還我一個人情,趕赴骸骨灘。我會要我那個暫時只是元嬰的學生弟子,為先生解憂,跨洲趕來骸骨灘。我會去求人,是我陳平安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求人!我會求那個同樣是十境武道巔峰的老人出山,離開竹樓,為半個弟子的陳平安出拳一次。既然求人了,那就不用再扭捏了,我最後會求一個名叫左右的劍修,小師弟有難將死,懇請大師兄出劍!到時候只管打他個天翻地覆!”

    堂堂披麻宗宗主、敢向高承出刀不停的竺泉,竟然感到了一絲……恐懼。

    那個年輕人身上,有一種無關善惡的純粹氣勢。

    那人高高舉起一隻手,一跺腳,將那把半仙兵的劍仙踩得直直下墜,只聽他淡然道:“如果高承這都沒死,甚至再跑出什麼一個兩個的飛昇境靠山,沒關係。我不用求人了,誰都不求。”

    竺泉只見那人放聲大笑,最終輕輕言語,似乎在與人細語呢喃,“我有一劍,隨我同行。”

    那把半仙兵原本想要掠回的劍仙,竟是絲毫不敢近身了,遠遠懸停在雲海邊緣。

    可是最後竺泉卻看到那人,低下頭去,看著捲起的雙袖,默默流淚,然後他緩緩抬起左手,死死抓住一隻袖子,哽咽道:“齊先生因我而死,天底下最不該讓他失望的人,不是我陳平安嗎?我怎麼可以這麼做,誰都可以,泥瓶巷陳平安,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