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百一十四章 先生包袱齋,學生造瓷人

    一張本身就價值連城的金玉箋飄落在陳平安身前,雙方畫押,春露圃是一個祖師堂玉璽的古篆春字,柳質清是一個如劍的柳字,兩百年之後,字中猶有劍意蘊藉。

    陳平安沒有立即收起那張最少價值六顆穀雨錢的地契,笑問道:“柳劍仙這般出手闊綽,我看那個念頭,其實是沒什麼裨益的,說不得還是壞事。我這人做買賣,向來公道,童叟無欺,更不敢坑害一位殺力無窮的劍仙。還請柳劍仙收回地契,近期能夠讓我來此不掏錢喝茶就行。”

    柳質清心思剔透,笑道:“離開玉瑩崖後,若是果真返回金烏宮,以種種人心洗劍,自然不會是這種心性手段了。所以地契只管拿走。”

    陳平安想了想,以摺扇在案几那條橫線上,輕輕從上往下畫出一條條豎線,“金烏宮宮主,那位大嶽山君之女的夫人,晉樂,那位勸說晉樂不要對我出劍的女修,各自出身,師道傳承,修行節點,下山歷練,盟友摯友,信奉至理,恩怨情仇……你柳質清真有興趣知道?你一旦選擇洗劍,就需要直指本心,你身為金丹瓶頸劍修的本命飛劍,一身修為,師門輩分,反而才是你最大的敵人,真能夠暫時拋開?你柳質清如果半途而廢,無法一鼓作氣走到另外一端,只會有損本心,導致劍心蒙塵,劍意瑕疵。”

    柳質清微笑道:“我可以確定你不是一位劍修了,其中修行之苦熬,消磨心志之劫難,你應該暫時還不太清楚。金烏宮洗劍,難在瑣碎事情多如牛毛,也難在人心叵測細微,但是歸根結底,與最早的煉化劍胚之難,務必纖毫不差,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我不過相當於再走一趟當年最早的修行路,當初都可以,如今成了金丹劍修,又有很難?”

    那位白衣書生搖頭微笑:“同一件事,時過境遷,偏是兩種難。”

    柳質清咀嚼一番,微笑點頭道:“受教了。”

    陳平安笑道:“我故作高深,柳劍仙也真信?真不怕被我從仙家府邸帶山腳水溝裡去?”

    柳質清站起身,“就不叨擾了,希望以後有機會來此做客飲茶,主人依舊。”

    在柳質清眼中,此處玉瑩崖,他已是客人。

    陳平安看了眼案几上的地契,再抬頭看了眼白衣少年,“金烏宮怎麼就有你這麼一位劍修?祖上積德嗎?”

    柳質清笑道:“你這話是難聽,不過我就當是好話了。說真的,非是我柳質清自誇,金烏宮前輩修士,早年口碑確實比如今要好許多。只可惜口碑換不來道行和家業,世事無奈,莫過於此。所以我很多時候,都認為那位師侄只是做得不合己意,而並非真是什麼錯事。”

    陳平安站起身,“我與你再做一樁買賣,如何?”

    柳質清問道:“此話怎講?”

    陳平安先問一個問題,“春露圃修士,會不會窺探此地?”

    柳質清指了指涼亭外的茅屋那邊,“當我的劍是擺設嗎?有些規矩,還是要講一講的,例如我在此飲茶,就處處遵守春露圃的規矩,曾經在嘉木山脈,見到一位我也想出劍的金烏宮仇家,便會視而不見。那麼禮尚往來,春露圃如果這點規矩都不講,我覺得這是請我出劍的取死之道。”

    “如此最好。”

    陳平安指了指自己,“你不是糾結找不到一塊磨劍石嗎?”

    柳質清環顧四周,“就不怕玉瑩崖毀於一旦?如今崖泉都是你的了。”

    陳平安說道:“揀選一處,畫地為牢,你出劍我出拳,如何?”

    柳質清笑道:“我怕你死了。”

    “求之不得。”

    陳平安別好摺扇,重複道:“求之不得。”

    一句話兩個意思。

    ————

    辭春宴上,金烏宮劍仙柳質清未曾現身。

    而住在那座驚蟄府邸的年輕劍仙,一樣沒有露面。

    這讓如今小道消息滿天飛的春露圃,人人遺憾。

    柳質清不去說他,是北俱蘆洲東南沿海最拔尖的修士之一,雖然才金丹境界,畢竟年輕,且是一位劍修。

    金烏宮劍修這塊金字招牌,在當年那位元嬰劍修的宮主兵解逝世之後,幾乎就是靠著柳質清一人一劍支撐起來的。

    可是柳質清誰都不陌生,春露圃本土和外鄉修士,更多興趣還是在那個故事多多的年輕外鄉劍仙身上。

    一是一劍劈開了金烏宮的護山雷雲,傳聞這是柳質清親口所說,做不得假,還邀請此人去往玉瑩崖飲茶。

    二是根據那艘渡船的流言蜚語,此人憑藉先天劍胚,將體魄淬鍊得極其強橫,不輸金身境武夫,一拳就將那鐵艟府宗師供奉打落渡船,據說墜船之後只剩下半條命了,而鐵艟府小公子魏白對此並不否認,沒有任何藏掖,照夜草堂唐青青更是坦言這位年輕劍仙,與春露圃極有淵源,與他父親還有渡船宋蘭樵皆是舊識。

    三是那位下榻於竹海驚蟄府的姓陳劍仙,每天都會在竹海和玉瑩崖往返一趟,至於與柳質清關係如何,外界唯有猜測。

    在此期間,春露圃祖師堂又有一場秘密會議,商討之後,關於一些虛而大的傳聞,不加拘束,任其流傳,但是開始有意無意幫忙遮掩那位年輕陳姓劍仙在春露圃的行蹤、真實相貌和先前那場渡船風波的具體過程,開始故佈疑陣,在嘉木山脈各地,謠言四起,今天說是在穀雨府邸入住了,明天說是搬去了立春府,後天說是去了照夜草堂飲茶,使得許多慕名前往的修士都沒能目睹那位劍仙的風姿。

    辭春宴結束之後,更多渡船離開符水渡,修士紛紛打道回府,春露圃金丹修士宋蘭樵也在之後,重新登上已經往返一趟骸骨灘的渡船。

    但是在嘉木山脈的老槐街上,有個小店鋪,更換了掌櫃,悄無聲息開張了。

    掌櫃是個年輕的青衫年輕人,腰掛硃紅酒壺,手持摺扇,坐在一張門口小竹椅上,也不怎麼吆喝生意,就是曬太陽,願者上鉤。

    商貿繁華的老槐街寸土寸金,來往修士熙熙攘攘,巴掌大小的一座鋪子,每年交給春露圃的租金都是一大筆神仙錢。

    這間懸掛“蚍蜉”匾額的小鋪子,裡邊放滿了雜七雜八的山上山下物件,不過一件件在多寶格上擺放得井然有序,在店鋪櫃檯上擱有一張宣紙裁剪成條的便籤,上書“恕不還價”四個大字,紙條頭腳以兩方印章作為鎮紙壓著。除此之外,每一架多寶格還張貼有一頁紙,紙上寫滿了所賣貨物的名稱、價格。

    鋪子有內外之分,只是後邊鋪子房門緊閉,又有紙張張貼,“鎮店之寶,有緣者得”,字大如拳,若是有人願意細看,就會發現“有緣者得”的旁邊,又有四個蠅頭小楷好似旁註,“價高者得”。

    畢竟是可以開在老槐街的鋪子,價實不好說,貨真還是有保證的。何況一座新開的鋪子,按照常理來說,一定會拿出些好東西來賺取眼光,老槐街幾座山門實力雄厚的老字號店鋪,都有一兩件法寶作為壓店之寶,供人參觀,不用買,畢竟動輒十幾顆穀雨錢,有幾人掏得出來,其實就是幫店鋪攢個人氣。

    而這座“蚍蜉”鋪子就比較寒酸了,除了那些標明來自骸骨灘的一副副瑩白玉骨,還算有些稀罕,以及那些壁畫城的整套硬黃本神女圖,也屬不俗,可是總覺得缺了點讓人一眼記住的真正仙家重寶,更多的,還算些零碎討巧的古玩,靈器都未必能算,而且……脂粉氣也太重了點,有足足兩架多寶格,都擺滿了彷彿豪閥女子的閨閣物件。

    所以一旬過後,店鋪客人幾乎都變成了聞訊趕來的女子,既有各個山頭的年輕女修,也有大觀王朝在內許多權貴門戶裡的女子,成群結隊,鶯鶯燕燕,聯袂而至,到了店鋪裡邊翻翻撿撿,遇見了有眼緣的物件,只需要往鋪子門口喊一聲,若是詢問那年輕掌櫃的能不能便宜一些,竹椅上那傢伙便會擺擺手,不管女子們如何語氣嬌柔,軟磨硬纏,皆是無用,那年輕掌櫃只是雷打不動,絕不打折。

    許多不缺金銀萬兩卻最煩“不能還價一兩顆銅錢”的女子,便尤為失望惱火,就此賭氣離去。

    但是那個年輕掌櫃至多就是笑言一句歡迎客人再來,從不挽留,更改主意。

    久而久之,這座小鋪子就有了喜好宰人的壞名聲。

    不曾想一天黃昏時分,唐青青帶著一撥與照夜草堂關係較好的春露圃女修,鬧哄哄來到鋪子,人人都挑了一件只有眼緣的物件,也不還價,放下一顆顆神仙錢便走,而且只在老槐街逛了這家蚍蜉小鋪子,買完之後就不再逛街。在那之後,店鋪生意又變好了一些,真正讓店鋪生意人滿為患的,還是那金烏宮比美人還要生得好看的柳劍仙竟然進了這家鋪子,砸了錢,不知為何,拽著一副骸骨灘白骨走了一路,這才離開老槐街。

    這天店鋪掛起打烊的牌子,既無賬房先生也無夥計幫忙的年輕掌櫃,獨自一人趴在櫃檯上,清點神仙錢,雪花錢堆積成山,小暑錢也有幾顆。

    一位頭別金簪的白衣少年跨過門檻,走入鋪子,看著那個財迷掌櫃,無奈小道:“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至於這麼精明求財嗎?”

    陳平安頭也不抬,“早跟你柳大劍仙說過了,咱們這些無根浮萍的山澤野修,腦袋拴褲腰帶上掙錢,你們這些譜牒仙師不會懂。”

    柳質清搖搖頭,“我得走了,已經跟談老祖說過玉瑩崖一事,但是我還是希望你別轉手賣掉,最好都別租給別人,不然以後我就不來春露圃汲水煮茶了。”

    陳平安抬頭笑道:“那可是六顆穀雨錢,我又沒辦法在春露圃常駐,到時候蚍蜉鋪子還可以找個春露圃修士幫我打理,分賬而已,我還是可掙錢的,可玉瑩崖不賣還不租,我留著一張地契做什麼?放著吃灰髮黴啊,三百年後再作廢?”

    柳質清嘆了口氣。

    陳平安微笑道:“其實想要來春露圃煮茶還不簡單,你給我三顆穀雨錢,以後三百年,你隨便來,我離開之前,會與春露圃事先說好,到時候肯定沒人攔著你。”

    柳質清問道:“你當我的穀雨錢是天上掉來的?”

    陳平安揮揮手,“跟你開玩笑呢,以後隨便煮茶。”

    柳質清站著不動。

    陳平安疑惑道:“咋了,難道我還要花錢請你來喝茶?這就過分了吧?”

    柳質清惱火道:“那幾百顆清潭水底的鵝卵石,怎麼一顆不剩了?就值個兩三百顆雪花錢,你這都貪?!”

    陳平安一拍桌子,“地契在手,整個玉瑩崖都是我的家業,我撿幾顆破石頭放兜裡,你管得著?!”

    柳質清無奈道:“那算我跟你買那些鵝卵石,放回玉瑩崖下,如何?”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五顆小暑錢,本店不打折!”

    柳質清一巴掌拍在櫃檯上,抬手後,桌上多出了五顆小暑錢,柳質清轉身就走,“我下次再來春露圃,如果水中少了一顆鵝卵石,看我不砍死你!”

    陳平安一根手指輕輕按住櫃檯,不然那麼多依次排列開來的雪花錢會亂了陣型。

    又多出五顆小暑錢,有點煩。

    太會做生意,也不太好啊。

    陳平安覺得今天是個做生意的好日子,收起了所有神仙錢,繞出櫃檯,去門外摘了打烊的牌子,繼續坐在店門口的小竹椅上,只不過從曬日頭變成了納涼。

    與柳質清切磋,自然是分勝負不分生死的那種,是為了掂量一

    下金丹瓶頸劍修的飛劍,到底有多快。

    三場切磋,柳質清從出力五分,到七分,最後到九分。

    陳平安大致有數了。

    不過那位金烏宮小師叔祖如今火氣這麼大,也不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