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百二十四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

    齊景龍每次下山遊歷,都會用一份化名譜牒,到了熱鬧處,也會施展障眼法。

    當下齊景龍搬了一條長凳坐在荷花池畔,隋景澄也有樣學樣,摘了冪籬,搬了條長凳,手持行山杖,坐在不遠處,開始呼吸吐納。

    池塘邊繫有小舟。

    齊景龍只是安靜凝望著荷花池,雙手輕輕握拳,放在膝蓋上。

    陳平安已經開始閉關。

    齊景龍是元嬰修士,又是譜牒仙師,除了讀書悟理之外,齊景龍在山上修行,所謂的分心,那也只是對比前兩人而已。

    齊景龍其實所學駁雜,卻樣樣精通,當年光是憑藉隨手畫出的一座陣法,就能夠讓崇玄署雲霄宮楊凝真無法破陣,要知道當時楊凝真的術法境界,還要超出同樣身為天生道胎的弟弟楊凝性,楊凝真這才一氣之下,轉去習武,同時等於捨棄了崇玄署雲霄宮的繼承權,不過竟然還真給楊凝真練出了一份武道大前程,可謂因禍得福。

    所以對於閉關一事,齊景龍最是熟稔。

    無論陳平安的動靜有多大,氣機漣漪如何激盪,都逃不出這棟宅子絲毫。

    因為齊景龍是一位劍修。

    又有下雨的跡象,只是這一次應該會是一場暴雨。

    隋景澄有些心神不寧,打斷了呼吸吐納,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愁眉不展。

    齊景龍故作不知。

    隋景澄喃喃道:“聽前輩說過一句鄉俗諺語,小暑雨如銀,大暑雨如金。”

    隋景澄自言自語道:“我覺得這種話肯定是讀書人說的,而且肯定是那種讀書不太好、當官不太大的。”

    齊景龍這才開口說道:“有道理。”

    隋景澄站起身,將行山杖斜靠長凳,蹲在荷花塘邊,問道:“池塘裡邊的蓮葉,可以隨便採摘嗎?”

    齊景龍點頭道:“掏了那麼多雪花錢住在這裡,摘幾張蓮葉不是問題,不過蓮葉蘊藉靈氣稀薄,摘下之後便要留不住。”

    隋景澄摘下水邊一張蓮葉,坐回長凳,輕輕擰轉,雨珠四濺。

    齊景龍說道:“陳先生氣象已成,煉化一事,應該問題不大。”

    隋景澄轉頭問道:“當真萬無一失?”

    齊景龍有些無可奈何,這種話要他怎麼回答?

    隋景澄便轉過頭,輕聲問道:“前輩真的那麼年輕嗎?”

    齊景龍目視遠方,笑道:“真實年齡,自然年輕,但是心境歲數,不年輕了,世間有千奇百怪,其中又以洞天福地最怪,歲月悠悠,快慢不一,不似人間,更是人間。所以那位陳先生說自己三百歲,不全是騙人。”

    暴雨驟至。

    隋景澄去拿了冪籬和蓑衣,竟然就那麼坐在池塘邊淋雨。

    至於齊景龍-根本無需運轉氣機,大雨不侵。

    劍心微動,劍意牽動劍氣使然。

    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隋景澄擱放長凳的那張蓮葉上,劈啪作響。

    隋景澄突然瞪大眼睛,依稀看到遠處荷花池中,有一對錦繡鴛鴦在蓮葉下躲雨。

    隋景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來。

    齊景龍笑道:“那是春露圃嘉木山脈售賣的一種靈禽,並非尋常鴛鴦,性情桀驁,放養在山上水澤,能夠看護池中珍貴游魚,免得被山澤異獸叼走。”

    大煞風景。

    隋景澄心情一下子就糟糕起來。

    齊景龍雖然疑惑不解,不清楚哪裡招惹到了她,但是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便不再言語。

    深夜時分,隋景澄已經返回自己屋子,只是燈光亮了一宿。

    齊景龍則一直坐在水邊長凳上,紋絲不動。

    偶有氣機漣漪溢出,皆被劍氣震碎,重歸天地。

    至於陳平安屋內取爐煉物、以及搬出天材地寶的諸多寶光異象,齊景龍自然更不會讓人隨意以神識窺探。

    修道之人,煉化本命物,是重中之重,性命攸關。

    第二天晌午時分,陳平安臉色慘白,打開門走出屋子。

    齊景龍嘆了口氣。

    下五境修士煉化本命物,有這麼誇張嗎?

    無論是那件煉物爐鼎的品相,還是那些天材地寶的珍稀程度,以及煉物的難度,是不是過於匪夷所思了些?

    又不是龍門境瓶頸修士在衝擊金丹地仙。

    齊景龍笑問道:“笑問道:“不喝幾口酒壓壓驚?”

    “先緩一緩再喝。”

    陳平安看到荷塘邊剛好空著一條長凳,就坐在那邊,轉頭笑道:“沒事,準備充足,還有兩次機會。”

    隨手將一張被雨水打落長凳的蓮葉拿起來。

    齊景龍指了指心口,“關鍵是這裡,別出問題,不然所謂的兩次機會,再多天材地寶,都是虛設。”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我就這點,還算拿得出手。”

    齊景龍見他並無半點頹喪,也就放下心來。

    隋景澄走出屋子,只是沒了她的位置,陳平安挪了挪位置,坐在長凳一端,隋景澄這才坐在另一頭。

    陳平安問道:“摘取荷葉,如果需要額外開銷,得記在賬上。”

    隋景澄笑道:“行啊,才幾顆雪花錢而已,記賬就記賬。”

    陳平安轉頭望向齊景龍。

    齊景龍無動於衷。

    你們卿卿我我,別扯上我。

    陳平安只得解釋道:“劉先生,你誤會了。”

    齊景龍笑了笑,“好的,就當是我誤會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拿起養劍葫默默喝酒。

    陳平安想起一事,“先前水榭所見河面上的三位小舟修士,在北俱蘆洲很有名氣?”

    齊景龍說道:“與當年喜歡給人溫養飛劍的那位劍甕先生一樣,都是北俱蘆洲十大怪人之一。此人喜好音律,還收藏了許多件樂器法寶,脾氣古怪,漂泊無定。北俱蘆洲許多宗字頭仙家的慶典,例如開峰儀式,或是大修士破境成功,都以能夠邀請到師徒十數人在宴席上奏樂為幸事。最近一次師徒齊聚,是被我們北俱蘆洲歷史上最年輕的宗主邀請,出現在清涼宗一座小洞天內的青崖背上。”

    陳平安點了點頭。

    約莫一炷香後,一言不發的陳平安返回屋子。

    隋景澄無所事事,繼續擰轉那片依舊青翠欲滴的荷葉。

    齊景龍說道:“介不介意我說一些涉及你大道修行的言語,並非我有意查看,實在是你的呼吸吐納、氣機運轉,讓我覺得有些熟悉。”

    隋景澄搖頭道:“介意。”

    只是她轉過頭,瞥了眼那邊的屋子,輕聲道:“劉先生,你說說看。”

    齊景龍微笑道:“你修行的吐納法門,與火龍真人一脈嫡傳弟子中的太霞元君,李妤仙師,很相似。”

    隋景澄疑惑道:“劉先生,等會兒,我雖然不知曉許多山上規矩,可是跟隨前輩走了這麼一路,也清楚那道家真人,境界不過地仙吧,可是元君卻最少是上五境中的玉璞境。是那李妤仙師資質太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已經勝過師父太多?”

    齊景龍笑著搖頭道:“這是我們北俱蘆洲的山上趣聞了,那位火龍真人是中土神洲龍虎山的外姓天師,有些傳聞……算了,這個不好胡說,我就不提了。反正這位老神仙,境界極高,極高極高,但是一直守著真人頭銜罷了,而且傳言喜歡睡覺,於夢中修行悟大道,玄之又玄。而李妤是火龍真人的嫡傳弟子之一,由於老神仙收取弟子,十分隨心所欲,不看資質,不看根骨,反正每次下山都會帶一兩人返回,甚至是一些老友送到山上的,也會收為弟子,以至於祖師堂譜牒上的嫡傳弟子,多達四五十人,在漫長的歲月裡,既有像李妤仙師這般晉升為道家元君的,但是更多還是老死於各大瓶頸上,從洞府境到元嬰境,頗多。如今山上還有二十餘嫡傳,繼續修行,故而一個輩分的修士,年齡懸殊,境界更是懸殊。不過這位太霞元君已經閉關多年,但是她這一脈開枝散葉,弟子在山上是最多的,她之後的三代弟子,已經有百餘人。”

    隋景澄臉色微變。

    前輩曾經一語道破三支金釵的篆文刻字,其中就有“太霞役鬼”!

    隋景澄趕緊穩住心神。

    內心開始天人交戰。

    齊景龍轉頭瞥了眼隋景澄,眼神複雜,算了吧,有些事情,看破不說破,最後結果如何,還是讓那位陳先生自己頭疼去。

    隋景澄的大道根腳,其實沒有這麼簡單,就一定是那太霞元君李妤仙師相中的弟子,甚至可以說可能性既大,又極小,因為李妤在閉生死大關之前,就已經收取了一位根骨極佳的閉關弟子,如今雖然才不到四十歲,卻是下一次北俱蘆洲年輕十人的候補人選了。

    山上修士,越是山巔,在師徒名分一事上,越是從不馬虎含糊。

    而且隋景澄身上的暗藏玄機,那位陳先生到底不是真正的地仙劍修,尚未看出端倪。只不過這未必是什麼壞事。

    不管怎麼說,憑藉隋景澄身上那股淡淡的劍意,齊景龍大致猜出了一點蛛絲馬跡,這種修行之法,太過兇險,也會有些麻煩。一個處置不當,就會牽動大道根本。

    齊景龍甚至可以順著這條脈絡,以及一些北俱蘆洲大修士之間的複雜關係,得出更多的結論。

    不過許多山上事,可知不可道。

    至於那位元君的小弟子顧陌,齊景龍曾經在遊歷途中見過她一面,資質確實很好,就是脾氣不太好。

    太霞一脈,歷來如此。

    下山斬妖除魔,天不怕地不怕,身死道消算什麼。

    只要有理,便是對上了高出兩三境的修士,太霞一脈在內的所有外姓天師,一樣會出劍。

    歷史上也有過地仙修士、以至於上五境劍仙,隨手一劍將那些不識趣的道門小修士斬殺,大多自以為無聲無息,可是無一例外,大多被太霞元君或是她那幾位師兄弟殺到,將其打死,若是有山巔大修士連他們都能擋下擊退,沒關係,火龍真人在這千年歷史當中,是有下山兩次的,一次隨手拍死了一位十二境兵家修士,一次出手,直接打死了一位自以為自保無憂的十二境劍仙,從頭到尾,老真人毫髮無損,甚至一場本該天地變色的山巔廝殺,沒有半點波瀾。

    日月替換,晝夜交替。

    當陳平安第二次走出屋子,隋景澄立即就跟著離開了自己屋子。

    齊景龍這一次沒有說話。

    陳平安依舊坐在那條長凳上,那張擺在凳上的荷葉,靈氣渙散流失後,已經顯現出了幾分枯萎跡象,色澤不再那麼水潤飽滿。

    隋景澄沒有坐在長凳上,只是站在不遠處。

    亭亭玉立如一株芙蓉。

    陳平安拿著養劍葫喝著酒,微笑道:“別擔心。”

    齊景龍笑道:“你都不擔心,我擔心什麼。”

    陳平安轉頭道:“麻煩你了。”

    齊景龍的回答,簡明扼要,“不用客氣。”

    陳平安問道:“劉先生,對於佛家所謂的降服心猿,可有自己的理解?”

    齊景龍搖搖頭,“皮毛淺見,不值一提。以後有想到高遠處了,再與你說。”

    陳平安說道:“我曾經見到一位得道高僧,所以有點想法,隨便聊聊?”

    齊景龍笑道:“這就最好不過了。”

    陳平安站起身,伸出一隻手掌,五指如鉤,紋絲不動,如同約束某物,“這算不算降服?”

    齊景龍深思片刻,搖搖頭,“若是起先如此,絕對不是,若是一個最終結果,也不算圓滿。”

    陳平安點點頭,然後蹲下身,以手指抵住荷花池畔的青石板地面,隨便劃出兩條極其淺淡的痕跡,然後又在四面八方畫出一條條脈絡。

    最後伸出手掌,全部抹了一抹,卻沒有全部抹平,留下了斷斷續續、條條線線的細微擦痕。

    齊景龍問道:“這就是我們的心境?心猿意馬四處奔馳,看似返回本心原處,但是隻要一著不慎,其實就有些心路痕跡,尚未真正擦拭乾淨?”

    陳平安沒有說什麼,去池中以右手掬起一小捧水,站在那一處圓心附近,另外左手,輕輕捻出一滴水珠,滴落圓心處。

    齊景龍定睛望去。

    再蹲下身,一手輕抹。

    青石地板上,看似已經無水漬,可是一些細痕當中,不斷猶有纖細水路,蔓延四方,而且長短不一,遠近不一。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劉先生是對的。”

    齊景龍想了想,“但是當真心猿意馬踩踏而過,就一定會留下痕跡嗎?而不是

    大雪腳印,大日一出,曝曬過後,就會徹底消融?”

    然後兩人各自都陷入了沉思。

    隋景澄蹲在陳平安附近,瞪大眼睛,想要看出一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