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百四十七章 有些練拳不一樣

    陳平安點點頭。

    北方第一大劍仙白裳的高徒,徐鉉。年輕十人當中的第二人,名次還要在齊景龍之前。

    有個滄桑嗓音響起,“哎呦,要喝你徐鉉和賀小涼的喜酒啦?如此天作之合,這杯喜酒,老夫一定要喝。”

    有女子冷冷清清說道:“我已經有道侶了。”

    一石驚起千層浪。

    “恭喜賀宗主。”

    “敢問賀宗主,與你結為道侶之人,是何方神聖?”

    “賀仙子,我道心已碎,從今往後,世間就要少去一位痴心人了。”

    最終徐鉉的一句言語,讓所有鬧哄哄停了下來,“無妨,他一死,你就沒了神仙道侶。”

    賀小涼冷笑道:“不如你我二人,約個時間,砥礪山走一遭?你只要敢殺此人,我就讓白裳斷了香火。”

    徐鉉不再言語。

    徐杏酒惋惜道:“沒有想到賀宗主這般神仙中人,竟然也有了道侶,真不知道是哪個男人,有此福緣。”

    徐杏酒突然發現對面的劍仙前輩,臉色不太好看。

    陳平安低頭喝了一口酒,神色恢復正常。

    即將午時。

    一道白虹破空而至,飄落在砥礪山石坪中央地帶。

    砥礪山邊緣,有一位頭戴帷帽的女子,走上青色石坪,她腰間懸佩長刀短劍。

    陳平安駕馭雲霧升騰的這幅砥礪山畫卷,儘量讓對戰雙方都出現在畫卷當中,至於兩人面容看不看得真切,根本不重要。

    事實上,許多以鏡花水月觀戰砥礪山的練氣士,可能從頭到尾都沒看清楚雙方的具體出手,就是看個熱鬧,註定會有許多中五境修士,連畫卷上的人物都看不到幾次,至多就是看到那些攻伐法寶、仙家術法綻放出來絢爛光彩。

    所以北俱蘆洲山上一直有傳言,不是一位金丹地仙,根本不用奢望看出砥礪山那些捉對廝殺的半點門道。

    關於這位女子宗師繡孃的來歷,尤其是武學淵源,北俱蘆洲沒有任何一封山水邸報能說清楚。

    徐杏酒很快就開始慶幸自己來了這邊,而不是待在師父身邊觀看砥礪山之戰,往常與師父一起觀看砥礪山戰事,沈震澤也會經常調整畫卷角度,不斷收縮畫卷大小,但還是會錯過許多關鍵場景。可是在徐杏酒看來,都不如眼前這位劍仙前輩如此精準把握戰局,那位神出鬼沒的繡娘,以及她的出拳,以及野修黃希鋪天蓋地的術法和那攻伐法寶的遞出,雖然一樣難免有些遺漏,可徐杏酒發現自己第一次觀戰砥礪山,如此“真切”,環環相扣,好歹能夠大致看到雙方廝殺的一條脈絡。

    陳平安聚精會神觀戰,不停轉換畫卷。

    那女子武夫,暫時展露出來的實力,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遠遊境,出拳極快,體魄極硬。

    這還是她沒有刀劍出鞘。

    至於是不是山巔境武夫,等著便是。

    武道宗師的面容和歲數,雖然不像山上修道之人那樣讓人難以辨認,可純粹武夫的境界越高,登山越快,兩者越不會直接鉤掛。

    尤其是女子武夫,想必更如此,一樣可以延緩容貌的衰老。

    黃希是一位極其年輕的元嬰境修士,比齊景龍還要年輕幾歲,位列榜上第三、第四兩人,都不足百歲。

    這些修道天才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壓力,確實會讓那些動輒兩三百歲的金丹地仙,覺得自己一大把光陰是不是都給狗叼走了。

    驟然之間,山水畫卷趨於模糊,飄搖不定。

    陳平安愣了一下。

    徐杏酒趕緊熟門熟路地丟入幾顆雪花錢,畫卷重新變得清晰起來。

    陳平安便覺得這仙家山頭的鏡花水月,真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可若是以後落魄山也有這樁生意,靠什麼掙錢?難道靠朱斂與鄭大風說書不成?陳平安都要擔心落魄山的名聲爛大街,以後弟子下山歷練,興許女子還好,男子還不得被人人防賊似的?其它的門路,陳平安還真想不出來,拉上齊景龍去落魄山當個學塾夫子,坐而論道一兩次?朱斂這個老廚子燒火做飯,做一大桌子豐盛菜餚?還是裴錢演練一套瘋魔劍法?讓魏檗與人下棋對弈?

    陳平安摒棄雜念,繼續凝神觀戰。

    不知為何,雙方都好像不著急分出生死。

    徐杏酒已經看得有些頭昏目眩,喝了一口酒壓壓驚。

    陳平安依舊不動如山,還要駕馭鏡花水月那幅畫卷的輾轉騰移。

    看得徐杏酒愈發佩服不已。

    陳平安問道:“砥礪山大戰,最持久的一次,打了多久?”

    徐杏酒說道:“歷史上最長一場大戰,一位玉璞境劍仙,一位仙人境修士,一個傾力攻伐,一個拼命抵禦,旗鼓相當,好像打了個把月。”

    陳平安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這要是觀戰到結局,得吃掉多少顆雪花錢?

    徐杏酒又說道:“歷史上還有兩位劍仙的廝殺,只用了半個時辰,就直接打得砥礪山靈氣殆盡,無論觀戰修士如何瘋狂砸下神仙錢,都是杯水車薪的結果。所以那場驚世駭俗的大戰,唯有砥礪山附近的那座山頭府邸,才可以看到一些大概,不過聽說劍氣激盪流溢出砥礪山,瓊林宗為了護住山頭不被殃及,只得開啟山水大陣,一口氣消耗掉了白餘顆穀雨錢,還與山上修士借了兩百顆,事後加倍補償。從那之後,瓊林宗就在山上預存了三百顆穀雨錢,常年雷打不動。”

    徐杏酒一身靈氣,突然站起身,打算告辭離去。

    陳平安笑道:“好事,洞府一開門,登樓觀滄海。”

    徐杏酒御風離去,雲上城已經準備好了他的破境之地。

    這些天一直處於破境邊緣,只等一個微妙契機了。

    徐杏酒離去之後,他師父沈震澤自會幫著護法。

    短則三五日,長則兩三年,誰都說不準,也不一定就是破關越快就越好,也並非破關越慢越穩固,依舊是各看機緣。

    百骸與竅穴,灑灑生清風。幽沉水中央,看破真面目。

    可惜陳平安暫時還沒有領略過這番景象。

    他的這個練氣士三境,走的道路,繞了許多路,有些小坎坷。

    陳平安繼續觀看戰局。

    砥礪山上,對戰雙方,殺心皆重。

    可依舊在相互試探,顯然都在尋找一擊斃命的機會。

    陳平安自己都已經丟了幾顆雪花錢下去。

    喝了幾口酒,從來只有從碗碟裡捻起佐酒菜的,哪有往菜碟裡丟的。

    這兩位廝殺之人,有些不厚道。

    一個時辰後。

    陳平安盤腿坐在石凳上,單手託著腮幫,手邊已經堆放了一座小山似的雪花錢。

    看那兩人架勢,能打好久。

    又過了大概一個時辰,陳平安那座雪花錢小山的山尖已經削平。

    有高人砸下一顆穀雨錢,放聲笑罵道:“你們這對狗男女!便是真要相愛相殺,何必坑他人的神仙錢!黃希,既然是劍修,若能不死在砥礪山,你小子早晚你要挨我一劍!”

    原來那野修黃希竟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劍修。

    而那武夫繡娘,也讓人大出意外,竟然精通許多仙家術法。

    雖說瞧著是那相互砥礪道行,可是雙方廝殺起來,殺機重重,陳平安都有些好奇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怎樣的恩怨情仇,才必須將生死之地,放在眾目睽睽之下的砥礪山。

    一炷香的某個瞬間,陳平安站起身,突然將一大把雪花錢直接碾碎化作靈氣,竭力維持青瓷筆洗營造出來的那幅山水畫卷。

    那女子武夫好像祭出了一件品秩極高的山上重器,如大日光明,覆蓋住了整座砥礪山,哪怕只是看著山水畫卷,陳平安都覺得有些刺眼。

    使得一座砥礪山的山水氣運,被攪亂得如同渾濁池水,讓觀戰之人都看不真切。

    陳平安只能依稀可見有一條纖細黑線,斬開了那片籠罩天地的璀璨光明。

    片刻之後。

    砥礪山石坪上。

    血肉消融大半、幾乎變成了了半副白骨的黃希竟然沒死,反觀那位手段驚人的女子武夫繡娘,已經不見了蹤跡,不知是體魄神魂皆已蕩然無存,還是在生死一線間成功逃遁遠去。

    黃希搖搖晃晃,走出幾步後,然後御風而起,離開砥礪山。

    陳平安唏噓不已,只要是境界不太過懸殊的對敵廝殺,千百術法手段,終究不敵一劍。

    一劍破萬法。

    陳平安收起了青瓷筆洗和那堆雪花錢。

    這場觀戰,還是有些收穫的。

    那女子武夫繡孃的出拳路數與拳意根本,便大有意思,好似與顧祐的撼山拳,和竹樓崔誠的拳法,是另外一個極端。

    陳平安在涼亭當中,模仿一個粗糙形似的拳架,以那女子武夫的拳掌遞出方式,緩緩走樁出拳。

    片刻之後陳平安就停步收拳,因為根本學不會,沒有半點拳意上身。

    不過收穫本就不在拳樁上,陳平安對此早有預料,真正的裨益,而是陳平安對世間拳法的認知,更加廣泛,將來對敵,就會更加心中有數。

    陳平安開始閉目養神,爭取更多記住她的拳意,哪怕自己只能用出個幾分形似,好歹也是一門障眼法。

    睜眼後,陳平安開始散步,多多演練,大致心中有數後,便沒來由想起一件傷心事。

    那些金色材質的符紙,所剩不多了。

    最後剩下十張。

    必須要精打細算。

    《丹書真跡》上邊記載的那些古老符籙,如今陳平安才三境練氣士,除了陽氣挑燈符這些入門符籙,根本畫不成。

    甚至陳平安以純粹武夫畫成的符籙,都要比練氣士身份畫符更容易,品秩更高。

    可惜武夫畫出的符籙,無法封山關門,符膽靈光消逝的速度太快。

    陳平安從方寸物當初取出那十張金色符紙,翻來覆去清點計數一番,當然不會憑空多出一張來。

    出了涼亭,去那屋子蒲團上坐著,從牆壁上摘下那把劍仙,橫放在膝,然後取出養劍葫,小心翼翼駕馭那團破碎劍氣離開養劍葫。

    在那之後的整整一旬光陰。

    雲上城外的集市,就再沒有見到那位擺攤賣符籙的年輕包袱齋。

    ————

    大驪京城,年紀輕輕的皇帝陛下,在御書房按例召開小朝會。

    二十餘位將相公卿共聚一堂,御書房不大,人一多,便略顯擁擠。

    年紀最大的,是那吏部尚書關老爺子,似乎光是大朝會就已經耗費了老人太多精氣神,這會兒就坐在椅子上打盹,手捧一隻棉布包裹的小巧炭籠,這是先帝的御賜之物,而且宮中宦官會代為保管,只要是冬日的小朝會,無需關老爺子提醒,自會有人帶來,交予已經百歲高齡的老尚書。

    這會兒老爺子已經發出輕輕鼾聲,但是從皇帝陛下,到其餘大驪重臣,都沒有要開口提醒老爺子的意思,反正聊到了老尚書覺得是正經事的時候,自會醒過來,說兩句。

    當下一位正值壯年的刑部侍郎,正在向諸位大人稟報一件要事的後文。

    那位化名石湫的女子修士,如今已經被人救走,如今下落不明。

    先前兩撥朱熒王朝的供奉、死士,道行有高有低,可無一例外,都是謹小慎微、做事穩重的老諜子,先後跨洲去往北俱蘆洲,打醮山,查探當年渡船所有人的檔案記錄。希冀著尋找出蛛絲馬跡,找出大驪王朝勾結打醮山、陷害朱熒劍修的關鍵線索。

    其實其中有一撥人已經得手,沒有乘坐跨洲渡船返回寶瓶洲,而是繞路在海上遠遊,只不過被他們大驪修士在海上截殺了。

    最麻煩的還是那個本名秋實的打醮山女子。

    竟然在一次鏡花水月過程當中,道破天機,說那北俱蘆洲的劍甕先生,才是栽贓嫁禍給朱熒王朝的人,這女子希望有人能夠將此事轉告天君謝實,她秋實願意以一死,證明此事的千真萬確。

    如今那座收容秋實的山頭,已經被大驪練氣士封山戒嚴。

    袁家上柱國是一位相貌清癯的老人,手心摩挲著,微笑道:“好一個牽一髮而動全身,咱們國師大人的綠波亭,也不知道在忙些個什麼。”

    身材魁梧的曹家家主背靠椅子,冷笑道:“綠波亭哪怕出了紕漏,好歹比你袁雲水只會在朝堂上噴唾沫,更多做些實事吧。袁大柱國每天罵天罵地罵同僚,挑刺的本事就數你袁雲水最厲害。”

    袁氏家主微笑道:“曹橋,本人如今還是上柱國,至於你是不是自己以為是大柱國了,我就不確定了。”

    禮部尚書一直在神遊萬里。

    歷來如此。

    同樣掌管著諸多山水神鬼事的刑部尚書,若非身上那件官袍太過顯赫扎眼,就是一位不起眼的中年漢子,他倒是主動開口,摻和兩位上柱國大人的破爛事了,板著臉說道:“曹大人,袁大人,小朝會之上,這裡的每一句話,都會決定大驪子民的福禍生死,你們的個人恩怨,是不是先緩一緩?”

    一位宋氏宗室老人,如今管著大驪宋氏的皇家譜牒,笑呵呵道:“娘咧,差點以為大驪姓袁或曹來著,嚇死我這個姓宋的老傢伙了。”

    一個沒能像曹枰、蘇高山那般率領鐵騎南征的武將,個子矮小,身材極其結實,坐在椅子上,顯得有些滑稽,只不過說出來的言語,分量半點不輕,沉聲道:“有這閒工夫,還不如早點讓人做掉那個礙事的打醮山女修,綠波亭喜歡吃乾飯,那就讓我麾下的隨軍修士來做,保證連那救出她的幕後人,一併處理乾淨。”

    年輕皇帝沒有坐在書案之後,搬了條椅子坐在與諸位臣子更近的地方,而且始終沒有說話,坐在火爐旁邊,彎腰伸手,烤火取暖。

    旁邊擺放了一條普普通通的黃楊木椅子,已經在這座屋子裡邊擺放百餘年了。

    好幾位大驪王朝的皇帝陛下,都是被這張椅子“看著長大”的。

    先帝小時候就摸過沒坐過,他這個新帝在小時候,也一樣只是摸過沒坐過。

    那張龍椅都已經換了好幾個皇帝了,唯獨這張不會經常有人坐的椅子,從來沒換過人。

    御書房外的廊道中,老宦官輕聲說道:“國師到了。”

    有資格參加這場小朝會的大驪重臣,紛紛起身,就連關老爺子都挪了挪屁股,雙手撐在椅把手上,看樣子是醒了,然後起身迎接那頭繡虎。

    年輕皇帝雖未起身相迎,但是也直起腰。

    一位老儒士步入門檻,向那皇帝陛下作揖行禮,神色之間,更無絲毫倨傲姿態。

    皇帝宋和笑著點頭。

    崔瀺坐在椅子上,轉頭看著那個還雙手撐在椅把手上的吏部老尚書,笑道:“關尚書這到底是要起身還是落座?”

    關老爺子笑眯眯道:“國師大人恕罪,這年紀一大,除了只能蹲茅坑不拉屎,佔點小便宜,萬事皆難。”

    崔瀺擺擺手,“聊正事。”

    國師一到,整座御書房的氣氛便頓時肅然。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崔瀺說道:“今天我打算與諸位說一下朱熒王朝、書簡湖和青鸞國三處的現狀和走勢,如果能夠定下各自章程,將來寶瓶洲的山上山下,以後就有律可依,有

    理可循。所以今天議事,可以說決定了我們大驪未來百年的國勢,所有人今日之言語,都會一字不差地記錄在冊,誰有幾聲咳嗽,打了幾次盹兒,中途誰喝了幾杯茶,誰說了幾句昏庸誤國的大話空話,說了幾句有功於大驪國祚的遠見之言,以後大驪還有資格坐在這間屋子裡的帝王將相,都會看得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