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百五十二章 不唯有與他人告別

    陳平安細細思量老真人的言語。

    今日老真人之言語道理,有些將會成為落魄山可以直接拿來用的規矩。

    火龍真人說道:“等你修為高了,名聲大了,自然而然,就會遇到越來越多的旁人對你指指點點,想要教你陳平安做人。”

    老真人笑道:“那麼你就得記住了,今人說古人,活人說死人,無非都是欺負對方不開口。所以第一,陳平安你別死。再就是天底下真正的惡人,其實是最喜歡好人的存在。唯獨蠢人才會一個勁嫌棄好人,一天到晚怨天怨地,好事做得不夠多不夠好,這些人,聽不懂,教不會,改不了,腦子裡都是漿糊,身上都是戾氣,在貧道看來,他們才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物,貧道就根本拿他們沒轍。世人講理,很多很多,就只是為了爭個輸贏,心中痛快,所以喜歡非此即彼,走那極端,生怕不這樣,自己的道理就不夠多,不夠大。這種人,看似一肚子道理,其實最不講道理,你要小心這些聰明人。所以貧道才會由衷仰慕文聖老先生,與人說理,對便是對,好便是好,講理從來不是打架,非得靠言語打得對方鼻青臉腫趴在地上求饒,才算贏了。而是你我最終道理相通,各有裨益。”

    雖然陳平安一直沒有說話。

    但是火龍真人已經知道了某個猜測的一部分答案。

    這就可以了。

    好一個伏線萬里百千年的良苦用心。

    原來還能夠如此護道。

    看來自己先前還是小覷了齊靜春的學問。

    果然文聖一脈,一個個護犢子得堪稱無法無天了。

    所以火龍真人便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言語,玄之又玄,“陳平安,有些時候,你自以為徹底失去的,才是真正拿住了的,所以有些你以為的失望,才是他人希望所在。”

    最後老真人一拍年輕人肩膀,“行了,趁熱打鐵,速速煉化第三件本命物!貧道親自幫人守關壓陣,這份待遇,尋常修士想也不敢想。不然一個三境練氣士,也好意思出門瞎逛蕩?”

    陳平安苦笑道:“老真人方才還說不以境界高低,看待修道之人。”

    火龍真人笑道:“你陳平安又不是趴地峰修士。”

    陳平安無奈道:“有道理。”

    老真人嘖嘖道:“你小子溜鬚拍馬的功夫不太行啊。”

    陳平安點頭道:“晚輩是不太會講話。”

    火龍真人會心一笑,“當個打爛肝腸也是問心無愧的好人,就行。”

    ————

    有火龍真人坐鎮,鳧水島想要有事都難。

    陳平安正在閉關煉化第三件本命物。

    在這之前,火龍真人先傳授了他一門名為煉製三山的古老煉物口訣,讓陳平安先煉化了那三十六塊青磚的道法真意,鞏固山祠,成為一條山嶽根本之脈,結果那小子竟然詢問能否只煉真意不煉青磚本身,火龍真人也沒多問要那三十六塊沒了道意和水運的青磚實物有何用,只說了可以二字。

    不然木屬本命物煉製成功,氣象必然極大,水府那邊的動靜還好說,可是以寶瓶洲新五嶽五色土煉製而成的山祠,難免就要被氣機牽連,三物相輔的大好格局,一開始就失了平衡,一不小心就需要陳平安去耗費大量光陰和物力財力修繕,火龍真人丟不起這個臉。

    火龍真人是真正的山巔人,居高臨下,將陳平安當下的境界格局,看得真切。

    水府,無論是本命物水字印,還是那幅尚未點睛卻已具備雛形的壁畫,加上那口小池塘,已經不用苛求更多了。

    北俱蘆洲的天之驕子,擁有這般水府形勢的,撐死了雙手之數,而且關鍵還是要往後看,看陳平安什麼時候能夠將池塘變深井,再成龍潭。

    至於陳平安的那座本命山祠,材質相對普通些,不過已經不比宗字頭祖師堂嫡傳遜色半點了,而且勝在長遠。可不管如何,終究比不得水府和未來的那座木宅。

    不過陳平安煉製那三十六塊青磚道意、剝離水運,竟然消耗了足足一旬光陰。

    換成自己那幾位開山弟子,估摸著三天就夠了。

    火龍真人也沒覺得有什麼,大道之上,有些人走得早也就走得快,但是登山難在後勁,難免越走越慢,所以只有登山前期,一鼓作氣破境不停的天才,沒有躋身了地仙之後依舊勢如破竹的,哪怕是那李柳也不例外,都會在元嬰境界上滯留一段時日,躋身了上五境後,就要放慢腳步。

    可是又有一小撮人,極少數,是那種越走越快的。

    前者是一般意義上的天之驕子,後者卻能夠讓天之驕子高興了好多年,突然有一天發現原來自己也是庸人。

    陳平安忙著修行。

    張山峰就待在鳧水島晃悠,煉煉氣,打打拳,與師父聊聊天。

    期間一個下雨天,張山峰撐傘在岸邊散步,見到了一位從水裡邊探頭探腦的少年,問了他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那人說若是打了他張山峰一拳,會不會哭著喊著回去跟師父告狀。

    張山峰就蹲在水邊,詢問這一拳重不重。

    那少年也是吃飽了悶得慌的,就與年輕道士仔細商量起這一拳的輕重。

    聊完之後,水正李源覺得有戲。

    結果那個年輕道士直接來了一句,“小道覺得還是應該先問過師父,再決定吃不吃這一拳。”

    李源便覺得捱了一道晴天霹靂,這段日子他一直在偷偷觀察此人,琢磨著這小道士瞧著挺傻啊,怎麼半點為人不憨厚啊?

    張山峰忍不住笑道:“與你開玩笑呢。鳧水島來來回回逛了好多遍,難得可以跟人閒聊。”

    只露出一顆腦袋的李源便躍出水面,盤腿而坐,雙手撐在膝蓋上,問道:“小道士,你為何有了這麼個師父,境界還是如此不濟事?”

    張山峰笑道:“師父又不能代替徒弟修行。”

    其實他總覺得眼前這個少年,腦子好像有點問題。

    李源搖頭晃腦,有些憐憫這個趴地峰的小呆子,嘖嘖道:“小道士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資質肯定也不咋的,換成別人,早就嗖嗖嗖飛到金丹、元嬰境界那邊去了。到時候再哭嚷幾句,與自家師父討要幾件傍身的重寶,每次下山遊歷,還不是每天橫著走,人人喊大爺?”

    張山峰微笑道:“可不是小道出身趴地峰,就在這兒自吹自誇,就你這脾氣,都沒辦法成為趴地峰的道士。不過各有各緣法,也不是說你當不成趴地峰道士,就是什麼壞事,我看你應該是龍宮洞天的某位水神吧?我就挺羨慕你,天生就會那闢水神通。小道就不成,在山上跟隨師父修行仙家術法,一個比一個學得慢。”

    李源斜眼譏笑道:“可我見你這小道士好像半點不著急啊?”

    張山峰白眼道:“如果著急管用,你看我急不急?知道不管用,所以著急幹嘛。”

    李源嘆息道:“老真人收了你這麼個俗不可耐的徒弟,肯定糟心。”

    張山峰笑呵呵。

    李源愈發篤定這傢伙真是個小傻子。

    那麼火龍真人就該是個老傻子嘍?

    一想到這個,李源便有些舒心,跟著年輕道士一起笑起來。

    然後李源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火龍真人站在了張山峰一旁,也笑眯眯的。

    李源便起身說道:“恭喜老真人收取了這麼一個驚才絕豔的好徒弟,何止是萬里挑一,大道可期,大道可期啊。”

    這大概就是李源比水龍宗宗主孫結更厲害的地方了。

    孫結和蜃澤水君在內,當然還有那個李源的同僚沈霖,誰有臉皮在火龍真人面前這麼說道。

    火龍真人說道:“你去知會白甲蒼髯兩座島嶼一聲,再跟南薰水殿打聲招呼,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都不用緊張。”

    既然是正事。

    身為水正的李源就不再嬉皮笑臉,點點頭,化作點點金光一閃而逝,白甲蒼髯兩座島嶼那邊,他不樂意露面,還是簡單些,都讓沈霖和南薰水殿收拾爛攤子。

    只要不涉及濟瀆和洞天香火,李源才懶得多管閒事。

    張山峰發現鳧水島又不下雨了,便收起油紙傘,小聲道:“師父,我覺得鳧水島有些古怪,這雨水,來來去去得沒點兆頭。”

    火龍真人點頭道:“山峰,心細如髮,洞察入微啊。”

    張山峰笑道:“跟陳平安學的。”

    火龍真人笑問道:“那陳平安跟你學了什麼沒?”

    張山峰仔細想了想,“哭窮喊餓?”

    火龍真人笑道:“也不錯。”

    約莫一炷香後。

    張山峰與火龍真人乘坐那艘與水龍宗租賃而來的符舟,一起去往雲海,在遠處俯瞰鳧水島。

    張山峰突然發現白甲蒼、髯島嶼之間的湖面,躍出一架馬車,有女子神祇站在前邊,似乎在運轉神通,駕馭天地四方的靈氣聚攏向鳧水島。

    張山峰突然說道:“以陳平安的脾氣,要是事後知道了這位水神娘娘的所作所為,又要惦念感恩很久了。”

    火龍真人緩緩道:“天地生萬物養人,如何看待天地,便是修道之人的大學問。同樣是一桌子飯菜,有人大快朵頤,有人細嚼慢嚥,有人道謝念恩,這是善男信女,有人結賬還錢,生怕欠下一顆銅錢,這就是我們修道之人了。有人吃完了飯桌就掀桌子,生怕別人也吃得上飯菜,後邊之人,卻會口呼強者,充滿敬畏,轉去別處尋覓飯菜,有樣學樣,打不翻飯桌,也要放下筷子罵娘,走之前,說不得還要往桌上碗碟裡邊吐口水。有人起身後,收拾好碗筷,依舊不願立即遠去,還會幫著搖搖晃晃的飯桌凳子,修補一番,後邊等著吃飯的人,便要開口埋怨,說不得還要朝那人踹上幾腳。”

    張山峰有些茫然。

    火龍真人感慨道:“最讓儒家聖賢失望的,永遠是讀書人。最讓道法蒙塵的,便是修道之人。最壞佛家正法的,永遠是嘴上唸經的。”

    張山峰問道:“怎麼辦?”

    老真人緩緩說道:“克己。求真。自了。”

    張山峰憂心忡忡,輕聲問道:“陳平安,做得如何?”

    火龍真人想了想,“齊靜春的學問,從未落在空處。”

    張山峰又問,“陳平安自己知道嗎?”

    火龍真人搖頭道:“從未知道。”

    張山峰突然說道:“我覺得這樣才是對的。”

    火龍真人破天荒愣了一下,凝神望去,搖頭笑道:“好一座小巷木宅,竟是憑空出現的槐木門扉,這就有些不講道理了啊。”

    槐門小宅半開掩,每過似聞細哭聲。

    內有一株桃樹,未有桃葉,也未開花。

    不知何時,那些如同敲門聲叩響心扉的輕輕嗚咽,能夠漸漸消散,更不知何時才能桃葉與桃花相見。

    可能是來年之春。

    可能要更久。

    小巷門外,站著一位孤單的青衫年輕人,痴痴望向小巷不遠處,一個歡天喜地蹦蹦跳跳著回家的孩子,嚷著很快就可以吃糖葫蘆嘍。

    已經連少年都已不是的那個陳平安,緩緩伸出手,好像是在與那個孩子打招呼。

    那個無憂無慮、滿是天真稚氣的孩子停下腳步,歪著腦袋望向那個大人。

    最後孩子好像沒有認出對方是誰。

    只是孩子也沒了歡聲笑語,就那麼默默從那人的身形當中,一走而過,去了屋子,將半掩的院門,關了門。

    就那麼只留下一個長大後的自己,站在門外。

    最後那個孩子好像稍微大了一點,個兒高了些,變得黝黑了許多,孩子開了門,走出宅子,揹著一隻大籮筐,裡邊有鍋碗瓢盆,有煮藥的陶罐,有破舊泛白的春聯。

    孩子低著頭,雙手使勁攥緊繫掛籮筐的繩子,搖搖晃晃,離開了宅子和巷子,再也沒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