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百六十六章 無聲處

    陳平安笑道:“其實還有個法子,能夠讓種先生更加放心。”

    種秋問道:“要我當那客卿?”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而行,完全沒有否認,“種先生可是文聖人武宗師的天縱奇才,我豈能錯過,不管如何,都要試試看。”

    種秋笑道:“你身邊不是有那朱斂了嗎?說實話,我種秋此生最佩服的幾個人當中,力挽狂瀾的世家子朱斂算一個,拳法純粹的武瘋子朱斂,還是可以算一個。之前見到了大活人的朱斂,近在咫尺,好似見到了有人從書頁中走出,讓人倍感荒誕。”

    陳平安說道:“種先生在我落魄山祖師堂掛個名就行了,不耽誤種先生以後遠遊四方,絕無半點拘束。”

    種秋疑惑道:“落魄山?”

    陳平安點點頭。

    種秋說道:“好名字,那我就在此山掛個名。”

    陳平安神色落寞。

    曾經有人出拳之時大罵自己,小小年紀,死氣沉沉,孤魂野鬼一般,不愧是落魄山的山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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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過了那位南苑國先帝,陳平安便帶著裴錢和周米粒,與曹晴朗道別,一起離開了蓮藕福地。

    陳平安依舊神色如常,住在一樓,在門外空地練拳走樁依舊,閉門修行,只是偶爾去二樓那邊站在廊道中,眺望遠方。

    這天深夜時分,裴錢獨自坐在臺階頂上。

    崔東山緩緩登山,坐在她旁邊。

    裴錢使勁瞪著大白鵝,片刻之後,輕聲問道:“崔爺爺走了,你就不傷心嗎?”

    崔東山笑道:“我想讓你看見我的心境,你才能看得見,不想讓你看見,那你這輩子都看不見。”

    裴錢以拳擊掌,懊惱道:“我果然還是道行不高。”

    崔東山搖頭道:“關於此事,撇開某些古老神祇不談,那麼我自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裴錢哦了一聲。

    身邊這隻大白鵝,確實挺厲害的。

    崔東山笑了笑,緩緩道:“少不經事,長輩離去,往往嗷嗷大哭,傷心傷肺都在臉上和淚水裡。”

    “再看一看那些眼淚鼻涕一大把的少年郎,他們身邊的父親長輩,大多寡言,喪葬之時,迎來送往,與人言談,還能笑語。”

    “這就是人生,興許就是同一個人,兩段人生路上的兩種悲傷。你現在不懂,是因為你還沒有真正長大。”

    裴錢嗯了一聲,“我是不懂這些,可能以後也不會懂,我也不想懂。”

    在南苑國那個不被她認為是家鄉的地方,爹孃先後離開的時候,她其實沒有什麼太多太重的傷感,就好像他們只是先走了一步,她很快就會跟上去,可能是餓死,凍死,被人打死,但是跟上去又如何?還不是被他們嫌棄,被當做累贅?所以裴錢離開藕花福地之後,哪怕想要傷心一些,在師父那邊,她也裝不出來。

    但是崔爺爺不一樣。

    是除了自己師父之外,裴錢真正認可的長輩。

    一次次打得她痛不欲生,一開始她膽敢嚷嚷著不練拳了還會被打得更重,說了那麼多讓她傷心比傷勢更疼的混賬話。

    可是裴錢如今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了。

    甚至根本不用她雙眼去偷看人心。

    崔東山仰頭望向夜幕,馬上就要中秋了,月兒團團圓。

    崔東山輕聲道:“所以先生一直不希望你長大,不用太著急。”

    “長大了,你自己就會想要去承擔些什麼,到時候你師父攔不住,也不會再攔著你了。”

    “還記得當年你師父離開大隋書院的那次分別嗎?”

    裴錢使勁點頭,黝黑臉龐總算有了幾分笑意,大聲道:“當然,我可開心哩,寶瓶姐姐更開心嘞。”

    崔東山跟著笑了笑,自問自答道:“為什麼要我們所有人,要合起夥來,鬧出那麼大的陣仗?因為先生知道,可能下一次重逢,就永遠無法再見到記憶裡的那個紅棉襖小姑娘了,腮幫紅紅,個兒小小,眼睛圓圓,嗓音脆脆,揹著大小剛剛好的小書箱,喊著小師叔。”

    “只靠眼睛,是註定再也見不著了。”

    “所以只留在了心裡,這就是大人們不可言說的遺憾,只能擱在自己這兒,藏起來。”

    崔東山指了指自己心口,然後輕輕揮動袖子,似乎想要趕走一些煩憂。

    真正憂愁,只在無聲處。

    “這些煩人的事情,本來都是長大以後才會自己去想明白的事情,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聽一聽,最少知道有這麼一回事。”

    “我爺爺就這麼走了,先生不比我少傷心半點。但是先生不會讓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傷心。”

    “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為什麼你師父喜歡將那些用過的筆、穿過的草鞋、不值幾個錢的瓶瓶罐罐,都要一件一件收起來?因為他從小就習慣了生離死別,一直在目送別人遠去,無法挽留很多人和事,那麼能夠留下來的,那就儘量都留下。其實不獨獨是先生,我們所有人都會經歷各種各樣的分開,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只不過往往過去就過去了,遠遠不如先生這般上心,長長久久,關起門來,仔細藏好,不為人知。”

    裴錢轉過頭,揪心道:“那師父該怎麼辦呢?”

    崔東山笑道:“我方才不是說了嘛,先生習慣了啊。”

    裴錢站起身,“這樣不好!這樣不對!”

    崔東山默不作聲,後仰倒去。

    裴錢一路狂奔下山,去往竹樓那邊。

    發現師父一個人坐在石桌那邊,桌上放了兩壺酒,還沾著些泥土,但是師父沒有喝酒。

    師父挺直腰桿,雙手握拳,輕輕撐在膝蓋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裴錢站在原地,大聲喊道:“師父,不許傷心!”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好的。”

    裴錢看著這樣的師父。

    就像他師父,年少時看著斗笠下那樣的阿良。

    陳平安站起身,搬了兩條小竹椅,跟裴錢一起坐下。

    陳平安輕聲道:“裴錢,師父很快又要離開家鄉了,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裴錢點頭道:“師父也要照顧好自己!”

    陳平安微笑道:“不是師父吹牛,單說照顧好自己的本事,天下少有。”

    裴錢雙手提起屁股底下的小竹椅,挪到離著師父更近的地方。

    一大一小,一起看著遠方。

    這一天,陳平安金身境。

    弟子裴錢,即將成為世間最強第四境。

    師徒二人的坐姿,神態,眼神,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