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百九十四章 落魄山上老與小

    老秀才站在椅子旁邊,身後高處,便是三張掛像,看著門外那個個兒高了不少的小姑娘,感慨頗多。

    不枉費自己豁出去一張老臉,又是與人借東西,又是與人打賭的。

    說到底,還是自己的關門弟子,從來不讓先生與師兄失望啊。

    裴錢問道:“文聖老老爺?”

    老秀才愣了一下,還真沒被人如此稱呼過,好奇問道:“為何是老老爺?”

    裴錢一本正經道:“顯得輩分額外高些。”

    老秀才拈鬚而笑,輕輕點頭,“這就很善啊。”

    自己這一脈的某門學問,只可意會的不傳之秘,這麼快就發揚光大啦?

    裴錢看了眼最高處的那幅掛像,收回視線,朗聲道:“文聖老老爺,你這麼個大活人,好像比掛像更有威嚴嘞!”

    陳暖樹眨了眨眼睛,不說話。

    周米粒歪著腦袋,使勁皺著眉頭,在掛像和老秀才之間來回瞥,她真沒瞧出來啊。

    老秀才咳嗽幾聲,扯了扯領口,挺直腰桿,問道:“當真?”

    裴錢使勁點頭,縮著脖子,左右搖晃腦袋,左看右看,踮起腳跟上看下看,最後點頭道:“千真萬確,準沒錯了!大白鵝都誇我看人賊準!”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招呼三個小丫頭落座,反正在這裡邊,她們本就都有座椅,老秀才壓低嗓音道:“我到落魄山這件事,你們仨小丫頭知道就行了,千萬不要與其他人說。”

    裴錢咳嗽一聲,“暖樹,米粒!”

    陳暖樹立即點頭道:“好的。”

    周米粒扛著裴錢“御賜”的那根行山杖,挺起胸膛,緊緊閉著嘴巴。

    從現在起,她就要當個啞巴了。再說了,她本來就是來自啞巴湖的大水怪。

    老秀才在祖師堂內緩緩散步,陳暖樹開始熟門熟路清洗一張張椅子,裴錢站在自己那張座椅旁邊,周米粒想要坐在那張貼了張右護法小紙條的座椅上,結果給裴錢一瞪眼,沒點禮數,自己師父的長輩大駕光臨,老先生都沒坐下,你坐個錘兒的坐。周米粒立即站好,心裡邊有些小委屈,自己這不是想要讓那位老先生,曉得自己到底誰嘛。

    老秀才看在眼裡,笑在臉上,也沒說什麼。

    能夠一步步將裴錢帶到今天這條大路上,自己那個閉關弟子,為之耗費的心神,真不少了。教得這麼好,更是難能可貴。

    這其實是老秀才第三次來到落魄山了,前邊兩次,來去匆匆,就都沒踏足此地,此次過後,他就又有得忙活了,勞苦命。

    先前只是老人偷偷摸摸去了趟小鎮學塾,身處其中,站在一個位置上。

    舉目望去,早些年,這座課堂上,應該會有一個紅棉襖小姑娘,正襟危坐,看似專心聽課,實則神遊萬里。

    會有凝神專注的林守一,先生說到哪裡,便想到哪裡。

    會有小雞啄米打瞌睡的李槐。

    會有那個當時肯定無法想象自己未來的趙繇,竟然有一天會離開先生身邊,坐著牛車遠遊,最終又獨自遠遊中土神洲。

    會有一個大智若愚的董水井,一個扎著羊角丫兒的小女孩。

    老人當時站在那邊,也想到了一個與茅小冬差不多的記名弟子,馬瞻,一步錯步步錯,幡然醒悟後,明明有那悔改機會,卻只願意以死明志。

    老人發現到最後,好像一切過錯,都在自身,身為傳道授業解惑的先生,傳授弟子之學問,不夠多,傳授弟子安身立命之法,更是一塌糊塗。

    老秀才低頭捻鬚更揪心。

    只是今天到了自己關門弟子的那座落魄山祖師堂,高高的掛像,井然有序的椅子,窗明几淨,一塵不染,尤其是看到了三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老人才有了幾分笑顏。可老秀才卻愈發愧疚起來,自己那幅畫像怎的就掛在了最高處?自己這個狗屁混賬的先生,為弟子做了多少?可有悉心傳授學問,為其細細解惑?可有像崔瀺那般,帶在身邊,一起遠遊萬里?可有像茅小冬、馬瞻那般,心中一有疑惑,便能向先生問道?除了三言兩語、稀裡糊塗灌輸了一位少年郎那份順序學說,讓弟子年紀輕輕便困頓不前,思慮重重,當年也就只剩下些醉話連篇了,怎麼就成了人家的先生?

    某些學問,早早涉足,難如入山且搬山。

    老先生愧疚難當。

    當時在學塾,老人轉頭向外邊望去,就好像有個面黃肌瘦的孩子,踮起腳跟,站在窗臺外,孩子張大眼睛,豎起耳朵,聽著書聲,聞著書香,望著裡邊的先生學生,孤零零一人站在學塾外的孩子,一雙乾乾淨淨的眼眸裡,充滿了憧憬。

    在那個孩子以後的人生當中,興許會揹著大籮筐,在山上採藥的時候,為自己壯膽,大聲喊著並不解其意的“人之初,性本善”,在下山路上,興高采烈背誦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在上山下山之間,大日曝曬,大汗淋漓,孩子躲在樹蔭下歇息,自己玩著鬥草,輸贏都是自己,高高舉起一手,嚷嚷著贏嘍贏嘍,才會略顯童真稚趣。

    世間苦難重重,孩子如此人生,並不罕見。

    只是小小年紀,便自己消受了,卻不多見。

    老秀才甚至後悔當初與陳平安說了那番言語,少年郎的肩頭應當挑起楊柳依依和草長鶯飛。

    與裴錢她們這些孩子說,沒有問題,與陳平安說這個,是不是也太站著說話不腰疼了?

    可是老秀才又一想,再看如今的落魄山,好像早年與那草鞋少年如此言語,又是最對的。

    最後裴錢她們發現那個遠道而來的老先生,坐在了最靠近門檻的一張椅子上,安安靜靜坐在那邊,抬頭望向三幅掛像。

    不去看居中那幅自己的掛像,看了崔誠掛像許久,輕輕點頭,喃喃言語,誰都聽不真切,最後老先生便一直望向那位自己弟子的掛像,默不作聲。

    老先生自言自語道:“或曰:‘以德報怨如何?’”

    老先生自問自答道:“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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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艘來自寶瓶洲的跨洲渡船桂花島,走下一對家鄉是那北俱蘆洲的劍修師徒。

    當師父的那位青衫劍仙,大概還不清楚,他如今在劍氣長城的許多巷子,莫名其妙就小有名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