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六百一十一章 風將起

    周澄轉頭笑道:“那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傢伙?你喜歡他?”

    陸芝搖搖頭,“不是個女子,就一定要喜歡男人的。我不喜歡自己喜歡誰,只喜歡誰都不喜歡的自己。”

    周澄笑道:“陸姐姐,你說話真像浩然天下那邊的人。”

    “周澄,哪天鞦韆沒了,你怎麼辦?”

    “人都死了,就不管了。”

    “喜歡一個人,至於嗎?”

    “也不是真的有多少喜歡他啊。反正什麼都沒了,師門就剩下我一個,還能想什麼。陸姐姐天賦好,可以有那念頭去做,我不成,想了無用,便不去想。”

    陸芝眺望南方,神色淡漠道:“只能等死的劍仙,還不止一兩個,你說可不可笑?”

    周澄不說話,也沒笑。

    北俱蘆洲的酈採劍仙,是個不肯消停的主兒,今天與太徽劍宗韓槐子問劍,明天就去找其他劍仙問劍,問劍劍仙不成,就去欺負元嬰劍修,嚷嚷著我一個娘們你都打不過,不但如此,竟然連打都不敢打,還算是個帶把的嗎?元嬰劍修往往氣不過,輸了之後,就去呼朋喚友,在劍氣長城,誰還沒個劍仙朋友?請那劍仙出山後,酈採贏了倒還好,換人問劍,輸了的話就再去找那元嬰劍修,三番兩次後,那元嬰劍修就哭喪著臉,劍仙朋友已經不願見他了,便與酈採說薅羊毛也不能總逮住他一個往死裡薅啊,於是偷偷幫著酈採介紹了另外一位元嬰,說是找那個傢伙去,那傢伙認識的劍仙朋友,更多。

    酈採便打心底喜歡上了劍氣長城。

    打不完的架,而且輸贏勝負,都沒有後顧之憂,比那束手束腳、要講什麼情面和香火情的北俱蘆洲,好太多。

    酈採差點都想要隨便找個男人嫁了,就在這邊待著不回去了。

    只是一有這個念頭,便覺得有些對不住姜尚真,但是再一想,姜尚真這種男人,一輩子都不會專情喜歡一個女子,喜歡他做什麼?不是作踐自己嗎?可是女子劍仙坐在城頭上,或是在萬壑居宅邸養傷的時候,千思百想,又無法不喜歡,這讓酈採愁得想要喝酒把自己喝死算了。

    酈採暫住的萬壑居,與已經成為私宅的太徽劍宗甲仗庫離著不遠,與那主體建築全部由碧玉雕琢而成的停雲館,更近。

    酈採便寄出一封信給姜尚真,讓他掏錢買下來,由於擔心他不樂意掏錢,就在信上將價格翻了一番。

    有個骨瘦如柴的老人,有個酒糟鼻子,拎著酒壺,難得離開住處,搖搖晃晃走在城頭上,看風景,不常來這邊,風太大。

    路過那個劍穗極長拖劍而走的玉璞境劍修,城頭太寬,其實雙方離著很遠,但是那個原本心不在焉的吳承霈,卻猛然轉頭,死死盯住那個老人,眼眶泛紅,怒罵道:“老畜生滾遠點!”

    老人在劍氣長城綽號老聾兒,綽號半點不威風,但卻是實打實的劍氣長城巔峰十人之列,更別提老人的名次,猶在納蘭燒葦、陸芝之前。

    說句難聽的,在人人脾氣都可以不好的劍氣長城,光憑吳承霈這句冒犯至極的言語,老人就可以出劍了,誰攔阻誰就一起遭殃。

    只是老聾兒卻真像個聾子,不但沒說什麼,反而果真加快了腳步,去如雲煙,轉瞬間不見身影。

    吳承霈這才繼續低頭而走。

    老聾兒走走停停,有人打招呼,有人視而不見,老人都沒說話。

    只是到了僧人那邊,才站著不動,沙啞說道:“再說一說佛法吧,反正我聽不見。”

    已經坐在城頭一端最盡頭的,僧人便說了些佛法。

    僧人蒲團之外,是白霧茫茫,偶有一抹金光驟然亮起又消散,那是光陰長河被無形之物阻滯,濺起水花後的玄妙光景。

    僧人伸手如掬水,只是仍是慢了那抹金光絲毫,便縮回手,算是無功而返了一次。

    老聾兒再去那位曾是佛子出身的儒家聖人那邊,位於城頭另外一端的盡頭,老人說了差不多的言語,那位儒家聖人也說了些,老聾兒點點頭,再去找那個極高處雲海之中的老道人,是那道祖座下大弟子的大弟子,等到老道人說過了些話,老聾兒這才離開城頭,去往那座由他負責鎮壓數千年之久的牢獄,這座牢獄沒有名字,也怪,越是境界高的大妖,越關押在距離地面近的地方,老聾兒經過一座座牢籠的時候,謾罵聲、譏諷聲反正都聽不見,至於大妖震怒,牽引整座牢獄都震動不已的動靜,老人更是不理睬,佝僂老人頭也不抬,便也見不著那些刻骨銘心的仇恨視線,最後去底層看那些境界不高的妖物,傳授劍術,學與不學,無所謂,反正都是死,早死晚死,哪個更幸運些?不好說。

    老大劍仙先前與他吩咐了一件事,需要他去那城頭廝殺的那一天,除了憑藉功勞換來的三條金丹小命,按照約定,可以留下,只是別忘記宰掉牢獄裡所有的妖族,如果這句話沒聽進去,那就真要聾了,一頭死了的飛昇境大妖,怎麼能不聾?

    老聾兒沒覺得有什麼好怨懟的,幾千年來,挑挑選選,就先後挑選了三頭妖物,唯一的問題就在於,再好的資質,能夠壓境再多,時日久了,也會不得不破境,理由很簡單,境界不夠,怎麼活幾百年?活幾千年?就會自然而然死去。所以歷史上死了幾個,老聾兒便要惋惜幾次,等啊等,就這麼等著,如今還活著的三位不記名弟子,已經死了不知多少個悄然學劍悄然而逝的師兄。

    三人當中,一個才洞府境,一個龍門境,一個幾乎就要失心瘋了的金丹境瓶頸。

    老聾兒在收徒這件事上,很開誠佈公,是我的弟子了,成了元嬰境,就得死,故而破境一事,自己掂量。

    劍氣長城和城池之外,除了最北邊的那座海市蜃樓,還有甲仗庫、萬壑居以及停雲館這樣的劍仙遺留宅邸,其實還有一些勉勉強強的形勝之地,但是稱得上禁地的,不談老聾兒管著的牢獄,其實還有三處,董家掌管的劍坊,齊家負責的衣坊,陳家手握的丹坊。

    劍坊所鑄之劍,從來沒什麼太好的劍,法寶都算不上的制式長劍而已,劍仙愛要不要,只要是登城的劍修,都會贈送一把,一樣愛收不收。豪閥子嗣,大族子弟,靠家族傳承也好,花重金從浩然天下購買也罷,只要能夠從別處撈到手一把好劍,那就都是本事。

    事實上許多劍仙,還真就偏偏喜好懸佩劍坊鑄劍,以此殺妖無數。

    衣坊編織法袍,品秩一樣不高。

    看上去很兒戲。

    只是這兩處,明白無誤,就是劍氣長城最不可或缺的存在。

    劍氣長城本土,沒有天上掉下來的劍仙,都是一個境界一個境界往上走的劍修,無非是快慢有別,境界始終在。

    丹坊的功用,就更簡單了,將那些死在城頭、南邊戰場上的戰利品,妖族屍骸,剝皮抽筋,物盡其用。不光是如此,丹坊是三教九流最為魚龍混雜的一塊地盤,煉丹派與符籙派修士,人數最多,有些人,是主動來這裡簽訂了契約,或百年或者數百年,掙到足夠多的錢再走,有些乾脆就是被強擄而來的外鄉人,或是那些躲避災殃隱藏在此的浩然天下世外高人、喪家犬。

    劍氣長城正是靠著這座丹坊,與浩然天下那麼多停留在倒懸山渡口的跨洲渡船,做著一筆筆大大小小的買賣。

    而丹坊又與老聾兒關押的那座牢獄,有著密切關聯,畢竟許多大妖的鮮血、骨骼以及妖丹切割下來的碎片,都是山上至寶。

    這三處規矩森嚴、戒備更驚人的禁地,進去誰都容易,出來誰都難,劍仙無例外。

    在那些南邊城頭刻下大字的巨大筆畫當中,有一種劍修,無論年紀老幼,無論修為高低,最遠離城池是非,偶爾去往城頭和北邊,都是悄無聲息往返。

    他們負責去往蠻荒天下“撿錢”。

    類似浩然天下世俗王朝的邊軍斥候。

    所以境界再低,也是龍門境劍修,每次去往南邊,皆有劍仙帶隊。

    早年出身於一等一的豪閥子弟陳三秋,與貧寒市井掙扎奮起的好友小蛐蛐,兩個出身截然不同的少年劍修,那會兒最大的願望,就都是能夠去南邊撿錢。

    而撿錢次數最多、撿錢最遠的劍修,喜歡自稱劍客,喜歡說自己之所以如此浪蕩,可不是為了吸引婦人姑娘們的視線,只是他純粹喜歡江湖。

    南邊的蠻荒天下,就是一座大江湖,他可以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

    只是每次說完這些讓晚輩們心神搖曳的豪言壯語,那人當天就會屁顛屁顛去城中喝酒,哪裡女子視線多,就去哪裡。

    次次醉醺醺滿身酒氣回來後,就與某些不順眼他的小王八蛋,笑眯眯說你們誰誰誰差點就要喊我爹、甚至是老祖宗了,虧得我把持得住,一身浩然正氣,美色難近身!

    若是有孩子頂嘴,從來不吃虧的他便說你家中誰誰誰,光說臉蛋,連那美色都算不上,但是不打緊,在我眼裡,有那好眼光偷偷喜歡我的女子,姿容翻一番,不是美人也是美人,更何況她們誰誰誰的那柳條兒小腰肢、那好似倆竹竿相依偎兒的大長腿,那種波瀾壯闊的峰巒起伏,只要有心去發現,萬千風景哪裡差了?不懂?來來來,我幫你開開天眼,這是浩然天下的獨門神通,輕易不外傳的……

    只是每一次玩笑過後,一支支隊伍去往南邊撿錢的路上,往往都會少掉一個幾個聽眾,或者乾脆說全軍覆沒,活人再聚首之時,便再也見不著那些臉龐,曾經聽不懂的,或是當時假裝聽不懂的,便都再也無法說自己懂了。

    那會兒,那個人便會沉默些,獨自喝著酒。

    有一次劍修們陸陸續續返回後,那人就蹲在某地,但是最終沒有等到一支他人人熟悉的隊伍,只等到了一頭大妖,那大妖手裡拎著一杆長槍,高高舉起,就像拎著一串糖葫蘆。

    離著劍氣長城極遠處停步,指名道姓,然後笑言一句,就將那杆丟擲向劍氣長城的南邊城牆某處。

    那人接住了那杆長槍,輕輕交給身後人,然後一去千萬裡,一人仗劍,前往蠻荒天下腹地,於託月山出劍,於曳落河出劍,有大妖處,他皆出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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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夏劍仙那張天生的苦瓜臉,最近終於有了點笑意。

    林君璧抓獲了兩縷上古劍仙遺留下來的純粹劍意,品秩極高,氣運、機緣和手段兼具,該是他的,遲早都是,只不過短短時日,不是一縷而是兩縷,依舊超乎苦夏劍仙的意料。

    劍氣長城這類玄之又玄的福緣,絕不是境界高,是劍仙了,就可以強取豪奪,一著不慎,就會引來諸多劍意的洶湧反撲,歷史上不是沒有貪心不足的可憐外鄉劍仙,身陷劍意圍殺之局。兇險程度,不亞於一位不知死活的洞府境修士,到了城頭上依舊大搖大擺府門大開。

    嚴律和金真夢也都有所斬獲,嚴律更多是靠運氣才留下那縷陰柔劍意,命格契合,大道親近使然。

    金真夢看似更多靠著金丹劍修的境界,挽留下了那份桀驁不馴的劍意,苦夏劍仙只要不涉及人情世故,只說與劍相關事,還是眼光極好的,終究是周神芝的師侄,沒點真本事,早給周神芝罵得劍心破碎了。在苦夏劍仙看來,金真夢這個沉默寡言的晚輩,顯然是那種心有丘壑、志向高遠的,那份殺氣極重的精純劍意,恰恰選中了性情溫和的金真夢,絕非偶然,事實上恰恰相反,金真夢是精誠所至,才得了那份劍意的青睞,那場發生在金真夢氣府內、外來劍意牽引小天地劍氣一起“造訪”的劇烈衝突,看似險象環生,實則是一種粗淺的考驗,足可消弭金真夢的諸多魂魄瑕疵,若是這一關也過不去,想必金真夢就算為此跌境,也唯有認命。

    苦夏劍仙之外,這些邵元王朝的天之驕子,如今都非劍仙。

    可就算他們當中,許多人將來依舊不是上五境劍仙,相較於北邊那座城池裡邊的雞毛蒜皮,他們即便沒有像林君璧三人那般獲得福緣,可修行路上,終究是得了點點滴滴的裨益積累,到了中土神洲的邵元王朝,又豈是什麼小事。行走山下,隨隨便便,就可以輕而易舉定人生死,決定他人的家族榮辱。

    林君璧之外,嚴律還好說,連那金真夢都得了一份天大機緣,劍修蔣觀澄便焦躁了幾分,不少人都跟蔣觀澄是差不多的心情。

    林君璧哪怕得了比天大的機緣,其餘劍修,其實心裡邊都談不上太過憋屈,可嚴律得了,便要心裡

    邊不舒服,如今連金真夢這種空有境界、沒悟性的傢伙都有了,蔣觀澄他們便有些受不了。

    朱枚依舊無所謂。

    一得空,就找那位被她暱稱為“在溪在溪”的鬱狷夫,反正都是閒聊,鬱狷夫幾乎不說話,全是少女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