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六百一十六章 月色洗劍為斫賊

    每在一枚棋子上刻字完畢,就在紙上寫下所有記憶當中的細節。

    當時在戰場上,一劍斬殺離真過後,踩碎頭顱,震散魂魄,最終劍指灰衣老者,是意氣用事,卻也不僅僅是意氣用事。

    也是為了能夠光明正大,近距離多看幾眼大妖,那些一位位站在蠻荒天下最山巔的強者。

    陳平安自己打算寫一本關於蠻荒天下大妖的詳細冊子。

    桌上有兩本,一本劍氣長城幾乎劍修人手一冊,另外一本,是當初太徽劍宗掌律劍仙黃童留給酈採,後來被齊景龍抄錄的摹本,然後留給了陳平安。

    陳平安閉上眼睛。

    老大劍仙遞出那一劍。

    其實是在告訴那些隱匿、蟄伏在異鄉多年的劍仙,與那大劍仙嶽篁做著類似事情的同道中人。

    可以出劍了。

    所以在那一劍過後。

    劍氣長城與戰場的更南邊,蠻荒天下開始亂了,四處動盪不安。

    在蠻荒天下隱姓埋名的劍仙,並未就此顯露劍仙身份,而是開始秘密收網,以各種身份和麵目,在蠻荒天下掀起一場場內亂。

    又有在蠻荒天下隱姓埋名、獨自修行的劍仙,按照離開劍氣長城之初的某個約定,一起悄然去往某地聚齊。

    還有一些原本自認已經與劍氣長城撇清關係的劍仙,改變了主意。

    白雲深處山中客,那劍仙直接捏碎劍鞘,手持無鞘劍,下山去也。

    有那蠻荒天下的一處水鄉澤國,有劍仙御劍而起。

    有那不輸浩然天下王朝京城的繁華之地,劍仙關了市井鋪子,一劍砍去皇帝頭顱,拎酒御劍,去往北方。

    有那以火山熔漿磨礪劍鋒數百年的劍仙,大笑一聲,收劍在鞘,回那故鄉。

    有那已經在異鄉開宗立派的年老劍仙,破關而出,仗劍求死。不為劍氣長城,不為陳清都,只為自己是人族劍修。

    陳平安暫時並不清楚這些,能做的,只是眼前事,手邊事。

    當個做完買賣的包袱齋,取出一件白玉牌咫尺物。

    先前是那灰衣老者親口要他“見好就收”,陳平安就不客氣了,哪怕對方不說,陳平安一樣會當個撿破爛的包袱齋。

    當時老大劍仙沒有攔阻,就意味著當時遺留在戰場上的物件,沒有被動手腳,可以放心撿取。

    離真佈陣的十八件半仙兵、法寶,這些大陣樞紐重寶,毀去大半。

    只不過破碎的寶物,再支離破碎,也是一等一的天材地寶,不撿白不撿,一撿一大堆。

    但是也有那相對完整的重寶。

    比如剩下一枚道家五雷法印。

    掌心大小,極其沉重。

    材質不明,似玉非玉,似木非木。

    人間書案珍藏的印章,幾乎少有人物圖案,印章有那文人雅士雕琢自畫像的,少之又少。

    這一方法印,卻刻畫有雷將,電母,風伯,雨師,雲吏,靈官,天人等眾多遠古神祇圖案。

    印文是那十六字蟲鳥篆:攢簇五雷,總攝萬法。斬除五漏,天地樞機。

    這十六個字,算是很誇張的篆文內容了,簡直就是口氣之大,吞吐天地。

    只要是修行了正宗一脈的五雷正法,並且是那真正修得大道的道門高真,確實可以自稱“此身與天地相為表裡,造化皆在吾掌中矣”。

    中土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便是其中翹楚。

    有一副享譽天下的楹聯,卻不是龍虎山道士自己撰寫,而是外人贈送。

    “風雷雲雨掌中起,萬千法門從此開。”

    陳平安掌託這方“才跌了一境”的道門重器,笑道:“此大數之祖而中央五焉,你是有那機會恢復半仙兵品秩的。以前你是遇人不淑,攤上了個不講義氣的主人,如今落在我手裡,算是你我皆造化,以後等我成為那堂堂中五境的山上神仙,學成了雷法,就可以跟隨我一起斬妖除魔。”

    陳平安用袖子好好擦拭一番,這才輕輕擱在桌上。以後可以將其大煉,就掛在木宅門口外邊,如那小鎮市井門戶懸銅鏡辟邪一般。

    取出另外一件同樣淪為法寶的仙家至寶,是那座仿造白玉京的青銅寶塔。

    見到此物,得了此物,陳平安最高興。

    大煉之後,就擱在山祠之中。

    陳平安對於開闢出更多的關鍵竅穴,擱置修士本命物,想法不多,如今成為二境修士後,是多想都沒用了。

    最後是那幅古木軸杆裂開、畫面殘破的畫卷,栩栩如生的十八位劍仙,是那蠻荒天下歷史上的頂尖劍修。

    只可惜畫卷當下太過破損,幾乎沒有品相可言。

    陳平安一開始想著不能厚此薄彼,煉化之後,可以送給那金色小人兒,不曾想頓時感覺到一陣心口絞痛。

    真是個大爺啊,還瞧不上眼,給嫌棄上了。

    陳平安只得改變主意,與那青銅寶塔一起擱放在山祠當中。

    陳平安收起所有物件,放回咫尺物,走出屋子,走到了小宅門口,又走回院子。

    終究還是不放心城頭那邊。

    便開始六步走樁。

    只是走完幾遍拳樁之後,哪怕身穿法袍,依舊難掩那一股淡淡的血腥氣味。

    修士跌境,豈會輕鬆。

    陳平安先前之所以多此一舉,詢問白嬤嬤那場架的過程是否洩漏。

    倒是與陰謀不陰謀的,沒什麼關係。

    只是陳平安不太希望劍氣長城有太多的人,清楚自己的另外一面。

    抬升的雷池與下墜的雲海,天地相接壤的過程當中,陳平安的真身與陰神,當時其實已經混淆不清。

    所以那會兒的陳平安,身處絕境當中,卻有一種酣暢淋漓的大快意。

    好像人生就該如此。

    坐著心不靜,走樁也難心安。

    陳平安只得去屋子裡邊坐著,刻印章,哪怕掙了錢,依舊要一顆不剩下,全部還錢給劍氣長城,可掙錢的過程,本身就是一件快活事。此間學問,不足為外人道也。

    劍氣長城劍修茫茫多,唯獨讀書人沒幾個,刻印章也好,扇面題款也罷,手持刀筆之人,不夠心定,刻差了,寫差了,無所謂。

    陳平安坐在桌旁,取出了養劍葫,時不時抿一口酒。

    手持飛劍十五,新刻了一枚雪白如玉的石質印章。

    邊款是那世間人事無意外,爭名奪利忙不休,教俺這江湖老子白眼看。

    印文:喝酒去。

    再刻一方。

    邊款是那自古詩家詞客,恨不得打殺一個情字,唯我只恨情愁不登門,喝他孃的酒,怒從膽邊生,一棍砸在書,打爛婉約詞。

    印文:愁煞光棍漢。

    又刻一枚印章。

    邊款:沒錢劍仙無酒可醉,婀娜佳人突然有秋膘。

    印文:如何是好。

    最後刻下一方印章。

    邊款:幽幽階下苔,王孫把扇搖。焦黃井邊蔬,涕泗滂沱流。

    陳平安剛想要篆刻印文,突然將這方印章握在手中,捏做一團齏粉。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

    起身離開屋子,夜色中,去正屋桌上取了那把劍仙。

    拔劍出鞘,月色如水,照耀劍身,如在洗劍。

    陳平安收劍在鞘,並未背劍,而是懸佩在腰,然後祭出符舟,去往劍氣長城。

    豪傑斫賊,劍修殺妖,我怎能不心神往之,那就幹他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