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六百三十三章 落座主位的那個年輕人

    只要不涉及生死,便無事一身輕了的邵雲巖,便投桃報李道:“生意一事,可以算上春幡齋一份。”

    年輕人立即伸手搭住邵雲巖的手臂,“仗義,果然劍仙風采,這場雪沒白看,苦等邵劍仙這句話久矣。”

    邵雲巖有些措手不及。

    估摸著那群商賈,今夜要遭殃倒大黴了。

    因為除了待客的,又多出了兩位聯袂賞景歸來的劍仙,孫巨源和高魁。

    除此之外。

    劍氣長城劍仙米裕。

    中土神洲邵元王朝苦夏。

    南婆娑洲元青蜀,西北流霞洲蒲禾,西金甲洲宋娉,西南扶搖洲謝稚,皚皚洲女子劍仙謝松花,北俱蘆洲浮萍劍湖酈採。

    寶瓶洲魏晉。

    一大撥劍氣長城本土劍仙和外鄉劍仙,就這麼突然離開了劍氣長城,齊聚倒懸山。

    這是劍氣長城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事情。

    邵雲巖告辭一聲,率先進了屋子,在自己那張椅子上落座,反正也沒幾步路,因為最靠近中堂大門這邊。

    今夜造訪倒懸山的劍仙當中,沒有桐葉洲人氏。

    因為桐葉洲是唯獨沒有跨洲渡船的一個大洲,剛好也無劍仙在劍氣長城練劍。

    也算兩相宜了。

    但是那個與大天君點頭致意的男子,如今劍氣內斂至極,與一位獨自遊歷劍氣長城的桐葉洲中五境劍修,一起悄然離開了倒懸山,去往桐葉洲如今最為落魄的桐葉宗,只是這一次不是問劍,而是幫忙出劍,既是幫桐葉洲,更是幫浩然天下,若非如此,他豈會願意離開劍氣長城,反而讓小師弟獨自留下。

    讀書人最怕大義。

    左右從來只認為自己是山下的讀書人,不是什麼山上的劍仙。

    更重要的一點,就是到了桐葉洲,未來出劍可以更多,並且有可能是更加的一人仗劍,身邊再無劍仙。

    小師弟耍了心機,要他這位師兄去南婆娑洲,說是那邊將來形勢最為險峻,只是左右聽過某個小王八蛋的言語後,決定去桐葉洲。

    小師弟悔青了腸子。

    陳清都當時挺樂呵。

    此去路遠。

    沿途路過的蛟龍溝,雨龍宗,都不會做任何停留。

    只在蘆花島那邊稍作停留,確定那座造化窟當中,到底是傳說中的道門高真,還是崔東山所謂的隱匿大妖。

    若是高人,坐而論道,若是大妖,一劍砍死。

    左右極少有為難之事。

    此次與左右同行之人,是桐葉洲一位年紀輕輕的金丹劍修,說是年輕,事實上與左右是差不多的歲數,還真不算什麼年老。

    年輕金丹名為王師子,是個山澤野修,在野修當中,這個年紀成為金丹,並且是劍修,稱得上是一位天才劍胚了。

    可惜到了劍氣長城,找不到幾個同鄉,偏是劍仙滿街走的劍氣長城,王師子境界又不高,其實處境十分尷尬,而唯一能算鄰居的寶瓶洲,除了風雪廟魏晉,也無其餘劍修,王師子自然不敢去找魏晉客套寒暄,見了面,又能聊什麼?到頭來,在劍氣長城這十餘年,就真的只是形單影隻的埋頭修行而已,幾次去往城頭殺妖,收穫不大,能夠支撐他在劍氣長城住下而已。

    只是這兩年,好了些,因為常去某座小酒鋪那邊買酒,無朋無友的,除非客人稀少,很難上桌喝酒,就只能蹲路邊喝壺酒、吃碗陽春麵了,相較以往的孤苦伶仃,滋味委實不錯。

    此次返回家鄉,更是天大的意外,不曾想竟然能夠與左大劍仙同行。

    不過王師子知道輕重利害,一路上始終沉默。

    臨近蛟龍溝,左右說道:“不用太過拘謹,若有修行上的疑惑,只管開口詢問。”

    王師子輕聲道:“晚輩境界低微,問題都不大,可以到了桐葉洲,再問不遲。”

    左右也不為難這個同齡人劍修。

    左右回望一眼倒懸山方向。

    夜幕沉沉,天地之間,滿天吹過玉紛紛,雪光絕勝水銀銀。

    王師子好奇問道:“晚輩在這個時候,選擇離開劍氣長城,前輩為何還願意主動傳授晚輩劍法。”

    左右收回視線,笑道:“桐葉洲山澤野修,金丹客王師子,孤身一人,於十四年間,三次登上城頭,三次被迫撤離城頭,我左右與你是同道中人,所以與你說劍,不是指點,是切磋。”

    王師子無言以對,幾次欲言又止。

    左右說道:“有話直說。”

    王師子笑道:“我還以為是二掌櫃在與我說話呢。”

    左右大笑,“我與陳平安是同門師兄弟,你覺得言行舉行差不多,不奇怪。”

    王師子說道:“前輩,我相信二掌櫃以後肯定可以揚名浩然天下!”

    左右搖頭道:“等著吧,浩然天下只會嫌棄他做得太少,以前種種不認之事,都會成為攻訐理由,什麼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左右的小師弟,陳清都也要刮目相看的年輕人,好一個遠離戰場的新任隱官大人,都是將來否定我小師弟的極佳理由。若是死了,反正是應該的,那就不提了。可只要沒死在劍氣長城,就是千錯萬錯。”

    王師子心情沉重。

    左右說道:“也不奇怪,習慣就好。”

    左右與王師子一直御劍往東而去,再無言語。

    左右離開劍氣長城之前,與那陳清都有過一番肺腑之言。

    “陳清都,你當真半點不失望?”

    “無非是安慰一個尚未徹底絕望的年輕人。不失望?不失望?還真是不失望,倒也不假,早就沒有希望可以失去了。”

    ————

    倒懸山,春幡齋。

    春幡齋的中堂布置,還是浩然天下書香門第的禮儀規矩。

    掛了一幅神仙山水的中堂字畫,是那北俱蘆洲一處不知名山頭,兩側掛有儒家修身齊家內容的對聯,更上是匾額“留北堂”。

    板壁前擱放長條案,案前是一張四仙桌,兩側放椅兩條。

    在大門與板壁之間,東西相對,擺放了一張張椅子,秩序井然。

    進門之人,起坐之間,便是一方小天地。

    那些各洲渡船的話事人、管事,陸陸續續進入這座廳堂。

    山水窟白溪坐下後,與幾位老友相視一眼,都不敢以心聲言語,但是從各自眼神當中,都看出了一點憂慮。

    廳堂當中的座椅擺放,大有講究。

    宗門底蘊,渡船與買賣大小,渡船話事人的個人聲譽,好像都被算計了一遍。

    比如白溪就發現那個皚皚洲的那艘“南箕”渡船,管事是個沒什麼名氣的金丹瓶頸修士,一直做著中等規模上下的買賣,在平時渡船管事的人情往來當中,都屬於那種上了酒桌也不太說得上話的一個,但是今天座位安排,卻極高禮遇,白溪是因為山水窟自家老祖洩露過天機,才知道此人其實是位深藏不露的玉璞境符籙修士,之所以做著倒懸山跨洲買賣的勾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每次都會偷偷去一趟蛟龍溝做真正的隱蔽生意,用神仙錢,換取他以獨家秘術、汲取龍氣的機會,到了皚皚洲,轉手再將幾張蘊藉精粹龍氣的珍稀符籙,以天價賣給皚皚洲劉氏。

    老祖要白溪注意火候,無需刻意結交此人,只是碰面後注意眼神、言語即可。

    白溪敢斷言那個“金丹境老修士”,看似臉色鎮靜,事實上肯定不太好受。

    最終人人落座。

    十餘位離開劍氣長城的劍仙,坐在右手邊的座椅上,位置相對座椅緊密的左邊,更加稀疏,剛好一洲劍仙,與一洲渡船管事面對面而坐。

    所以直到這一刻,數十位渡船管事才開始重新打量起那個年輕人。

    在座每一位客人,都是人人皆有各自生意經、把那買賣做爛了的老狐狸,先前或多或少都留心注意過此人,春幡齋中堂佔地極廣,柱子極多,懸掛楹聯便多,那個年輕人就一直在仰頭欣賞楹聯文字。

    像那中土神洲的吳虯、唐飛錢兩位上五境老神仙,便仔細觀察過這個略顯突兀的年輕人,只是看出了大致深淺後,便有些摸不著頭腦,不會當真以為對方真的只是位下五境修士,心中有些計較,不約而同,將那人當做了一位年輕容顏、擅長遮掩氣象的劍仙。

    那張匾額下邊的四仙桌,兩側椅子,始終空懸無人落座。

    倒是有一塊玉牌放在四仙桌上,看玉牌擱放的位置,是靠近浩然天下渡船管事這邊的。

    不光是吳虯,幾乎所有人都有了些猜測,兩個位置,莫不是那位太徽劍宗的仙人劍修,韓槐子會佔據其一,然後最後再來一個壓軸的大劍仙,例如納蘭燒葦?甚至是那名次更高的董、陳、齊三姓家主之一?不然何至於一股腦出現這麼多的劍仙壓陣?

    只可惜如今再想要獲得劍氣長城那邊的消息,太難。

    並且誰都不敢輕舉妄動,擅自行事。

    哪怕是孫巨源這般好說話的劍仙,也早就開始閉門謝客,後來更是直接去了城頭,府邸所有下人,要麼跟隨這位劍仙去往城頭,要麼禁足不出,曾經有人覺得不需要如此,然後偷偷出門沒多久,就死了。

    所以如今倒懸山得以流傳的消息,都是那些劍氣長城自己覺得不用隱藏的消息。

    當所有人落座,對面劍仙也早已落座。

    不一樣的劍仙,不一樣的性情,不一樣的坐姿,不一樣的氣息。

    哪怕是吳虯,也感受到了一股窒息的感覺。

    無形中,他們人人是與那依次排開的十數位劍仙對峙!

    關鍵是明擺著其中哪些來自浩然天下的劍仙,今夜卻人人以劍氣長城的劍修自居。

    除了中土神洲、北俱蘆洲,其餘六洲渡船話事人,先前被各自家鄉劍仙待客,其實就已經覺得十分難熬,不曾想到了這邊,更加煎熬。

    畢竟所有大洲渡船的數十位話事人,再見多了大風大浪,可又有誰能夠親身經歷這種情形?

    一個個劍仙全部當了啞巴。

    要知道這種情況,一般只有劍仙與人分生死之前才會有的。

    自有飛劍取頭顱,何須與將死之人言語?

    廳堂當中。

    春幡齋主人,劍仙邵雲巖坐在靠近大門邊,不說話,其實他的位置,就決定了他絕對不會是今夜率先說話之人。

    晏溟和納蘭彩煥也沒有半點開口說話的跡象。

    所有劍仙都沉默不言。

    米裕,魏晉,孫巨源,高魁,元青蜀,謝松花,蒲禾,宋聘,謝稚,酈採,邵雲巖。

    還有兩位元嬰劍修,晏溟,納蘭彩煥。

    一些個人越老、膽越小的老管事,額頭開始滲出汗水。

    該不會是要被一鍋端了吧?

    有管事小心翼翼瞥了眼還空著的兩個主位。

    也有那管事打量了眼那個站在遠處大柱旁的年輕人。

    那個年輕人好巧不巧與之對視,對這位管事微微一笑。

    老管事笑容牽強,臉色有點僵硬。

    年輕人不言語則已,一開口便如山嶽砸湖,驚濤駭浪。

    他腳步不急不緩,在走向那主位期間,笑呵呵言語道:“既然都到了,那我們就開始談事情。”

    此語一出,一些個意態憊懶的劍仙,也都開始直腰而坐。

    當他走到四仙桌右手邊的那個主位上。

    米裕第一個站起身。

    十一位劍仙,兩位元嬰劍修,幾乎同時起身。

    嚇得對方几十人齊刷刷趕忙起身,一些個起身慢了一線的,都恨不得自己當場來上兩個大嘴巴子。

    一個個不明就裡,依舊人人如墜雲霧,但是攔不住對方劍仙的這種嚇死人不償命的架勢啊。

    年輕人坐下後,所有劍仙這才落座。

    年輕人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敲桌面,那塊玉牌便翻轉再墜落,露出古篆“隱官”二字。

    大堂之中,落針可聞。

    所有來倒懸山求財的生意人,視線都迅速從玉牌上一閃而過,然後一個個閉氣凝神,如臨大敵。

    那個身份終於水落石出的年輕人,微笑道:“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陳平安,是劍氣長城新任隱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