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六百七十六章 終於遠遊境

    牢獄關押的六十一位中五境妖族,所剩無幾。

    今天捻芯的縫衣,尤為關鍵,是脊柱處的收官階段。

    老聾兒雙手負後,專程趕來觀摩縫衣。

    身為妖族,看人吃苦,總比看人享福更舒坦些。

    白髮童子在旁喊孫子。

    老聾兒應了一聲便當聾子。

    陳平安早已枯坐入定,心神沉浸,三魂七魄皆有繡花針釘入,被捻芯死死禁錮起來。為的就是防止陳平安一個吃不住疼,身不由己,壞了環環相扣、不可有半點紕漏的縫衣事。

    捻芯對於此次縫衣,為年輕隱官“作嫁衣裳”,可謂用心至極。

    道理很簡單,如此練手機會,她這輩子都再不會有了。

    而且一旦成功,最少兩座天下的練氣士,尤其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宗門譜牒仙師,都會知道她捻芯,作為過街老鼠一般的縫衣人,到底做成了怎樣一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

    要像那人間每當提及棋術,註定繞不開白帝城,說到道法,就繞不開天師。

    所以捻芯比陳平安更渴望成功。

    以至於一位身為玉璞境修士的縫衣人,下刀、出針久了,都會經常感到眼睛發澀泛酸,便拿起手邊那枚養劍葫,倒出一顆水運濃郁的碧綠珠子,仰起頭,將它們滴入眼眸中。

    除了與年輕隱官借來的養劍葫,捻芯在兩次縫衣之後,就拿出兩件壓箱底的仙家至寶,分別是那金籙、玉冊。

    老聾兒低頭看著金籙玉冊,點頭道:“好東西。”

    白髮童子惋惜道:“可惜了。用完之後就作廢,不然我家隱官爺爺,一定會兩眼放光。”

    兩物都是捻芯的道緣所在。

    捻芯曾經與陳平安坦言,她的修道機緣,除了縫衣人的諸多秘術神通,再就是來自金籙、玉冊,皆是極為正統的仙家重寶,能夠與縫衣之法相輔相成,不然她肯定活不到今天。

    尋常修道之人,哪怕與捻芯同為玉璞境,根本看不清金籙玉冊的內容,就像存在著一座天然的山水陣法。

    只不過老聾兒和白髮童子,都很不尋常。

    玉冊是中土神洲一個古老王朝的禪地玉冊,冊分二十四簡,簡與簡間以金線串聯,每一片玉冊都被秘術裁齊磨光。

    金籙是一部《籙牒真卷》,真卷又名授籙圖,全卷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總計十六個大字,前八字,三洞金文總真仙簡,字體皆是雲篆,雲霧繚繞,緩緩流轉,後八字,道法與天長存,是祈福之語,是龍虎山一位大天師親筆撰寫。第二部分是六十一位神仙畫像,第三部分才是整部《籙牒真卷》的正文,內容是一位皇后娘娘,希冀著成為道教上仙玄君。傳聞王朝覆滅之後,女子潛心修道,最終舉霞飛昇。

    玉冊還好,攤放之後,不過一尺。

    但是那部真卷,全部攤開,長達丈餘。

    之所以取出這兩件重寶,是捻芯會以縫衣人獨門術法,或摘文字,或剝取符籙,或拓雲紋,再以誥敕貼黃之法,一一安置在年輕隱官的肌膚、筋骨之上。

    所以說捻芯為了此次縫衣,已經到了傾家蕩產在所不惜的地步。

    至於年輕人會遭受多大的劫難、苦痛,捻芯根本不介意,既然敢來此地,敢做此事,就乖乖受著。

    這會兒看著地上的金籙玉冊,老聾兒才記起一件小事,先前老聾兒答應了年輕隱官那樁買賣,用以換取三位弟子全須全尾地走出牢獄。

    雙方談妥了,老聾兒需要拿出一門適宜妖族修行的道法,以及兩件法寶品秩的山上物件,而且必須是法寶當中的珍稀之物,無論是煉化還是使用,門檻要低。

    贈送兩件法寶是小事,但是那門道法,就有些小麻煩了。

    一門傳承有序的山上道法,必然禁制極多,就像方寸物和咫尺物,以及某些珍稀符籙,都有開門、關門之法。

    又例如那龍虎山天師府的某張祖傳符籙,就是歷代天師層層加持,天師府子嗣之外,別說是煉化,任你是仙人境修士,一樣提都提不起。

    仙家的高深術法,以訣成書的,往往契合大道,編撰成書成冊之後,天然蘊含神異,一來承載道訣文字之物,材質定然不簡單,二來哪怕大修士撤去了種種禁制,境界低的練氣士,一樣看不成。所以宗字頭仙家,往往珍藏道書,更多是口傳心授,是謂“親傳”。

    並且傳道人的口傳心授,也絕非易事,一著不慎,就要壞了弟子道心。

    老聾兒想了想,那本道書,自己留著也沒意思,反正從無開宗立派的念頭,乾脆撤銷所有禁制,送了年輕隱官便是,只是在那之後,陳平安如何傳授他人,老聾兒就不管了,給蹲茅廁的人遞去廁紙,已經很講情分,總不能連屁股一併擦了。

    白髮童子笑問道:“換成是幽鬱和杜山陰,是不是一刀下去就滿地打滾了?”

    老聾兒搖頭道:“勉強撐過兩刀,還是有機會的。反正這倆崽子,也不靠吃苦來修行,命好,比什麼都管用。不然哪裡輪得到他們來這裡享福。”

    捻芯收刀休憩片刻,因為先前下刀略顯凝滯,她似乎心情不佳,聽見了老聾兒和化外天魔的聒噪,更是臉色陰沉,怒道:“滾遠點!”

    以好脾氣著稱於劍氣長城的老聾兒,果真遠離此地,拾階而上,小娘們長得醜就算了,脾氣還這麼差,難怪嫁不出去。

    白髮童子飄蕩在老聾兒身旁,“那幽鬱的道心,需不需要爺爺幫忙砥礪一二?這種小忙,你都不用謝爺爺。”

    老聾兒笑呵呵道:“勸你別做,老大劍仙盯著這邊,我這僕人若是護主不力,我被拍死之前,肯定先與你好好算賬,新賬舊賬一起算。”

    在那兩個傢伙離開後,捻芯吐出一口濁氣,繼續凝神靜氣,緩緩下刀。

    凡夫俗子眼中慘不忍睹的畫面,在她眼中,美不勝收。

    篆刻之法,陽文貴清輕,捻芯下刀銘文之後,雲霧升騰,生出五色芝,陰文貴重濁,如大嶽山根龍脈綿延。清輕象天,重濁象地。

    例如有四字陽文雲篆,不寫大妖真名,寫那“道經師寶”法印篆文,篆文一成,便有祥瑞氣象,盤桓不去,如雲海繞山。

    還有刻那“太一裝寶,列仙篆文”八個遠古小篆,字字相疊,需要在極其細微之地,小心翼翼,疊為一字,極其消耗捻芯的心神。

    有那刀法,符籙圖案,屈曲纏繞極盡塞滿之能事。有收刀處,收筆處如下垂露珠,低垂卻不落,水運凝聚似滴滴朝露。

    也有那有如木匠刨花的切刀,捻芯低頭輕輕吹拂掉無用之碎屑,而那些碎屑,自然全部來自年輕隱官的脊柱。

    今天收工之後,捻芯又拖拽著年輕人去往那道小門,埋怨道:“陳平安,這都撐不住,至多就三十刀的事情了。如果不是我收刀及時,你的整條脊柱就算廢了。是想要再斷一次長生橋?!”

    奄奄一息的年輕人,早已不能開口言語,只是嘴唇微動,應該是在罵人。

    一地血跡,捻芯都沒有浪費,鮮血會自行串聯成線,最終全部收入她腰間的繡袋當中。

    老聾兒站在小門那邊,開了鎖,捻芯將年輕隱官隨手丟入屋內那座金色岩漿滾滾的“熔爐”。

    老聾兒關了門。

    捻芯正要離去,老聾兒說道:“隱官大人如何殺上五境,老大劍仙沒講過,你們打算怎麼解決?”

    捻芯搖頭道:“他沒說。”

    老聾兒笑道:“今天還算順利?”

    捻芯眉宇間皆是陰霾,“陳平安遲遲不能躋身遠遊境,終究不是長遠之計。其實當下的苦頭,十分疼,有三分都是他自找的,換成是我,讓老大劍仙用些偏門手段,先破境再說。既然著急離去,為何又不著急至極。”

    老聾兒嗯了一聲,這些煩心事,與自己無關,說道:“捻芯姑娘,當了這麼多年鄰居,不如今兒請你吃頓泥鰍燉豆腐?我那主人少年,手藝當真不錯。總好過你五臟六腑互嚼著,自己吃自己。”

    捻芯不領情,飄然遠去。

    老聾兒去了大妖清秋那座牢籠,都不用老聾兒言語,大妖就乖乖交出三錢本命精血和一大塊血肉,然後顫聲問道:“能不能幫忙捎句話給隱官?”

    這樣下去,真扛不住。

    老聾兒吃著青鰍血肉,筋道十足,就是比熟食滋味差了許多,笑道:“隱官大人不是又找過你一次嗎?怎麼,上次依舊沒談攏?”

    大妖清秋笑容苦澀。

    先前與那年輕人,確實又見了一面,但是當時自己恨不得將那傢伙拽入牢獄,就又“婉拒”了對方的提議。

    年輕人說了句,聽說鰍之屬,喜陰濁,最畏日曦。然後丟了一張鬼畫符的黃紙符籙到牢籠,大妖清秋就一手抓過,吃了那張符籙,很是譏諷了一頓年輕人的符籙手段。

    在那之後,年輕人就不來了,倒是老聾兒隔三岔五就來。

    老聾兒吃幹抹淨,雙手負後,“早幹嘛去了。”

    興許這天是那大妖清秋的黃道吉日,陳平安逛了一遍上五境大妖的牢籠。

    年輕人路過的時候,大妖清秋立即出現在劍光柵欄附近,說道:“如何才能不讓乘山找我麻煩?”

    陳平安愣了一下,乘山是那老聾兒在蠻荒天下的化名?避暑行宮關於老聾兒的檔案,就兩張書頁,還被上任隱官蕭愻將每個字都塗抹成了墨塊,一個字塗一塊的那種,既不直接撕去書頁,也不胡亂塗抹大片,她就好像在做一件很有趣事情。

    陳平安停下腳步,與大妖清秋對視,“很簡單,你與我說那曳落河大妖仰止的內幕,越詳細越好。”

    大妖清秋沉默片刻,面帶譏笑,竟是直接退回霧障當中。

    陳平安也不勉強,去了關押雲卿第一座牢籠,陳平安經常來這邊,與這頭大妖閒聊,就真的只是閒聊,聊各自天下的風土人情。

    今天雙方相對而坐,只隔著一道柵欄。

    陳平安沒有想到雲卿學問淹博,半點不輸儒家門生,比如連那《月令》有云,季秋伐蛟取黿,以明蛟可伐而龍不可觸,都有獨門見解。

    陳平安一問才知,原來雲卿曾經在周密那邊求學數年,只是沒有師徒名分。

    而且雲卿喜好雲遊天下,行走四方,甚至還編撰過一本詩集,在蠻荒天下數個王朝廣為流傳

    。

    今天閒聊結束之時,大妖雲卿笑著摘下腰間那支篆刻有“謫仙人”的竹笛,握在手中,“半仙兵,留著無用,贈予隱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