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零八章 圓臉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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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霜降時分。

    值此節氣,陽下入地,陰氣始凝,秋燥傷津,宜外禦寒、內清熱。

    於是山下就有了吃柿子的習俗,聽說可以補筋骨,入冬唇不裂。

    一場小雨過後,在一棵如掛燈籠一盞盞的柿樹下,霧濛濛的天空,灰黑的枝丫,襯得那一粒粒鮮紅顏色,格外喜慶。

    一個瞧著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子,微胖身材,圓乎乎的臉龐,身穿棉布衣裳,她踮起腳跟,挺直腰肢,手持一根不知從哪撿來的枯樹枝,將五六顆柿子打落在地,然後隨手丟了樹枝,彎腰撿起那些紅彤彤的柿子,用棉衣兜起。

    最後她蹲在一塊縣界碑前,一邊啃著柿子,一邊打量著石刻碑文,正中刻著“奉官立禁,永寧縣界”,左邊還刻有一行小字,寫著國號年號。

    她覺得很厲害,就這麼一塊老百姓過路都不會多看幾眼的石碑,就能把相鄰兩處地盤給敲定了。

    在她家鄉那邊,便不成。沒這樣的講究,也講究不起來。打架太兇,脾氣太差,容易什麼都留不住。

    到了這邊後,她一路遊歷,各國官制金銀銅錢,文房四寶小九侯,諸子百家書籍,她什麼都收集,見啥都有眼緣,反正到了一處戰後城池,越是門多的大戶人家,越是沒了門,一路逛蕩,就可以隨便撿,遍地都是,比屍體還多。吃柿子,還需要打柿子落樹,但是拾取那些據說原本能賣不少錢的玩意兒,容易多了。

    如今這座桐葉洲,北邊的世道,其實不如南邊安穩。

    桐葉洲仙家山頭,是浩然天下九洲裡邊,相對最不多如牛毛的一個,多是些大山頭,相對而言。其實在任何一個疆域廣袤的大洲版圖上,肉眼凡胎的山下俗子,想要入山訪仙,還是很難尋見,不比瞧見皇帝老爺簡單,當然也有那被山水陣法鬼打牆的可憐漢。

    如今桐葉洲越是窮鄉僻壤、越靈氣稀薄的山水,到了亂世,反而越不招災殃。許多偏居一隅的小國,哪怕有幾位所謂的山上神仙,還算消息靈通,也早早恨不得帶著一座山頭祖師堂一起跑路,哪裡顧得上他人。上了山修了道,該斷的早斷了,一個個輕舉遠遊,餐霞飲瀣,哪來那麼多的牽掛。

    如果不是她比較喜歡遠遊,又不貪那軍帳戰功、天材地寶和風水寶地,說不定這永寧縣的人,得過個好幾十年,才能遇到她這樣的外鄉存在。

    是來自很遠的外鄉,卻不是什麼外鄉人。

    她吃過了柿子,撿起一根樹枝,站起身,背靠界碑,翹起腿,輕輕刮掉鞋底板的泥垢。

    先前在那縣城文廟外,大概因為是霜降時分的緣故,有官員帶著一幫儒生,在吟誦祝詞,或耕或織,免風免雨。宜爾子孫,實我倉庾……

    反正她都聽不懂,只學了些浩然天下的大雅言,此外桐葉洲雅言不會說,聽不來,各國官話、方言更是半點不知,只是瞧著那幫讀了書當上官和尚未當上官的,湊一堆,為民請命做些事,挺像一回事的。只是那個穿官服的,是不是過於肥頭大耳了些,紅光滿臉,連脖子都快瞧不見了。讀書人難道不都該是周先生那般清清瘦瘦?

    有一群騎竹馬嬉戲而過的孩子,玩那抬轎子娶媳婦的過家家去了。

    先前瞧見了那個站在石頭旁的女子,孩子們至多瞥了幾眼,誰也沒搭理她,小婆娘瞧著面生,又不俊俏。

    她繼續獨自遊歷。

    循著靈氣運轉的蛛絲馬跡,總算瞧見了一處仙家門派,是個小門戶,在這桐葉洲不算多見。

    不過山上修道之人,好像出門了,她便沒去登門拜訪,最後在數百里之外,兩座山頭之間,山霧茫茫,如溪澗緩緩流淌,在那山峰之間,有那仙家練氣士們,佈置了一道術法大網,是要捕獲一種鳥雀,宛如山下捕魚,驅逐魚入網,有幾位御風的練氣士身形,不斷驚嚇鳥群,一些個尚未能夠御風的下五境修士,便在山中不斷長掠飛奔,發出動靜,故意驚起飛鳥。

    棉衣女子坐在一處低矮山頭的樹枝上,安安靜靜,看著這一幕。

    好像蠻荒天下到了桐葉洲之後,差不多也是如此光景,不斷有驚鳥飛掠,然後一頭撞入大網。

    只是不曉得那些原本視山下君王為傀儡的山上神仙,等到死到臨頭,會不會轉去羨慕她當下眼中這些境界不高的半山腰螻蟻。

    應該顧不上吧,生死一瞬間,哪怕是那些所謂的得道之人,估摸著也會腦子一團漿糊?

    她突然想要找個能聊天的,不奢望會說蠻荒天下的話語,好歹是會那中土神洲大雅言的,如今不太容易找見,小地方的城隍廟,山水神祠,都沒用,肯定只會桐葉洲的一洲雅言。可惜那些書院儒生,要麼戰死沙場,要麼剩下點,也都退去玉圭宗和桐葉宗兩處了,大王朝的五嶽山君,肯定都死了,商家子弟更是滑不溜秋,掙錢避難功夫都太厲害,很難抓到。

    至於上五境修士,她先前倒是有幸見過一個,是個躲在深山老林、也未開宗立派的,大概就是所謂浩然天下所謂的隱士了,她當時遇見了,沒理睬,主要是懶得動手,因為先前去一座不大不小的仙家府邸,有那金丹、元嬰地仙坐鎮,聊得不太愉快,被她一拳一個,打死了。不差了,剛上岸那會兒,還有個她忘了問名字的玉璞境,不也是一拳打死。

    有數位下五境練氣士的年輕男女,在她視野中緩緩下山,有那女仙師手捧剛剛摘下的菊花,霜降殺百花,唯此草盛茂。

    棉衣女子雙手撐在樹枝上,對那些女仙師沒什麼興趣,更多是打量那些菊花,思緒飄遠了,聽說浩然天下有個地方,叫百花福地。而百花神主當中,好像此花神位很高。它雅稱極多,而且都很動聽,霜蕊,笑靨金,至於日精、周盈的說法,就怪了些。棉衣女子比較喜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早年在家鄉的修行路上,就一直覺得浩然天下,有趣的事情太多,所以一定要來這邊走走瞧瞧,至於打打殺殺的,對她而言,意思不大。

    她先前之所以在蠻荒天下“從天上返回人間”,再來這桐葉洲,還是因為那頭王座大妖荷花庵主,給董三更出劍斬殺了的緣故,畢竟某種程度上來說,她與荷花庵主算是個鄰居,當然說是鄰居,其實離得極遠。蠻荒天下,有那三月懸空,可明月與明月之間,只是相互間瞧著近罷了。偶爾只有那個叫曜甲的,會來她家中串個門。

    那些男女行走山間,有人說那月夜秋雲沒落水,火燒寒澗松為燼,然後多有旁人的詩詞唱和,有些是書上的,有些是自家肚子裡的墨水。

    棉衣女子什麼也聽不懂,就有些煩,擱以前也就忍了,一路跋山涉水,她都是個過客,只是剛想著要找人聊天來著,她就有些惱火,一惱火就習慣性伸出雙手,一拍臉頰,動靜不小,惹來了那些耳目靈光的年輕仙師,有些人眼神不善,有將她視為蟊賊之流的,也有嫌棄她長得不好看的?還有那看她如那投網飛鳥差不多的,最惹她嫌。

    只是當她最後瞧見了一個圓臉小姑娘瞪大眼睛,十分好奇的模樣,棉衣女子便咧嘴一笑,心情大好,言語不通,她就抬臂招手,算是跟那個小姑娘打招呼了。

    小姑娘趕緊使勁朝那陌生姐姐揮手示意,然後在師兄師姐們朝她看來的時候,立即雙手負後,抬頭看天。

    看得棉衣女子笑眯起眼,圓臉的姑娘,就是最可愛。

    那一行人最終沒說什麼,更不知道在鬼門關打了個轉兒,回山去了。

    棉衣女子依舊雙手撐在樹枝上,笑道:“你就是姜尚真?”

    一位男子站在一處樹梢上,笑著點頭道:“賒月姑娘圓圓臉,好看極了。所以我改了主意。”

    棉衣女子依舊眺望遠方,說道:“我也不是你想殺就能殺的啊。惹誰不好,惹我做什麼。”

    姜尚真坐在她身旁,陪著她一起等著月色來到人間,問道:“可曾見過陳平安?”

    她想了想,“路過劍氣長城的時候,見過一眼,長得不如你好看。”

    姜尚真哈哈笑道:“沒有的事。”

    不過賒月似乎是比較執拗的性情,說道:“有的。”

    姜尚真拎出一壺仙家酒釀,愜意喝酒。如今那座山頭的釀酒人沒了,那麼每喝一壺,人間就要少去一壺。

    賒月問道:“你跟那年輕隱官認識?”

    姜尚真點頭道:“是那關係頂好的兄弟。可惜如今難兄難弟了,患難與共嘛。”

    棉衣女子伸手撓撓臉,隨口問道:“為何不乾脆離開桐葉洲?玉圭宗將破未破之時,你就該去那邊送死了。”

    姜尚真飲盡酒水,丟了酒壺,玩笑道:“世道人心洶洶奔流去低處,我偏要逆流而上,要去那山巔扯嗓子喊上幾句,不然顯不出姜某人的英雄氣概。”

    棉衣女子沒搭話,聊這些太沒勁,轉而問道:“會不會說我家鄉言語,好久沒聽著了,挺懷念的。”

    姜尚真搖頭嘆息道:“我連劍氣長城都沒去過,哪裡會說蠻荒天下的言語。”

    她嘆了口氣,“那你不如那個年輕隱官,在我家鄉那邊,他惹出好大的陣仗,後來打聽了些事情,覺得他是真喜歡那個叫寧姚的女子,我沒覺得年輕十人什麼的,有什麼意思,只覺得一個男人能那麼喜歡一個女子,很了不起。就有些羨慕他們。”

    其實先前姜尚真悄悄盯了她好久,也沒見她出手殺人,反而沒少見她在集市廟會上偷吃食,明明聽不懂話語,每逢戲臺唱戲,一雙眼眸能瞪得跟臉一樣圓。

    姜尚真轉過頭,望著這個身份古怪、脾氣更古怪的圓臉姑娘,那是一種看待弟媳婦的眼神。

    這麼個腦子不太正常的姑娘,當弟媳婦是正好啊。反正陳平安的腦子太好也是一種不正常。

    要是能夠拐了她當弟媳婦,自己也算立下一樁天大功勞了。

    陳平安肯定是不認的,沒關係啊,她認就行。

    圓臉姑娘望向天上,輕聲道:“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劉材的劍修?就是養劍葫比較多的那個。聽周先生說,其實除了心事和立即,這傢伙還有一長串品秩低一些的養劍葫。”

    周先生要她找到這個劉材,其它什麼事情都不用做。

    姜尚真點頭道:“認識。”

    她轉過頭。

    姜尚真繼續笑眯眯道:“可惜他不認識我啊。賒月姑娘,不聊那劉材,與你說些我那兄弟的事情吧,反正咱倆都是閒著沒事,我可以請你喝酒。”

    她重新轉過頭,“你別煩我,煩別人去。”

    姜尚真哀嘆一聲,“我都快要被整個桐葉洲煩死了,能找誰訴苦去。”

    她說道:“那就去死啊。”

    姜尚真笑道:“賒月姑娘真會聊天,所以咱們就更該多聊點了。”

    漸漸的,月上柳梢頭,月光盈盈水,月色滿人間。

    圓臉女子一拍臉頰,姜尚真微微一笑,告辭一聲。

    她緩緩起身,不知為何周先生會如此重視那個金丹劍修。

    她神色微變,御風而起,去往天幕,然後憑藉她的本命神通,依稀看到相距極遠的寶瓶洲天幕多處,如大坑凹陷,一陣陣漣漪激盪不已,最終出現了一尊尊乘隙而入的遠古神靈,它們雖然被天地壓勝,金身縮減太多,但是依舊有那彷彿五嶽的巨大身姿,與此同時,與之對應,寶瓶洲大地之上,彷彿有一輪大日升空,光線過於刺眼,讓圓臉女子只覺得煩躁不已,恨不得要伸手將那一輪大日按回大地。

    剎那之間,一片柳葉悄無聲息來到她眉心處。

    賒月身形轟然消散,在千里之外的一處人間山巔,她由滿地月光重新凝聚出魂魄皮囊,甚至連那棉衣、靴子都不損分毫。

    而且姜尚真那突兀一劍,似乎也根本沒讓她惱火,她的心神依舊久久沉浸在那寶瓶洲的異象中,以至於站在山頂,顯得有些怔怔發呆。

    姜尚真出現在她身側,一件金色法袍,大袖飄搖,金袍裡邊,好像披著多件法袍,此人愧疚道:“弟媳婦,誤會,誤會啊。”

    然後又是一片柳葉洞穿了對方眉心處。

    棉衣女子再次在別處凝聚身形,終於開始皺眉,因為她發現方圓三千里之內,有許多“姜尚真”在守株待兔,“你真要糾纏不休?”

    “惡狗怕亂棍,好女怕郎纏嘛。”

    姜尚真雙手籠袖,眯眼笑道:“只是既然老話不管用,賒月姑娘竟然心無半點男女情思,那姜大哥就只能違背良心,冒著天打雷劈的風險,也要辣手摧花了。”

    賒月說道:“隨你。姜宗主開心就好。”

    接連六次出劍過後,姜尚真追逐那些月色,輾轉騰挪何止萬里,最後姜尚真站在棉衣女子身旁,只得收起那一片柳葉,以雙指捻住,“算了算了,委實是拿姑娘你沒辦法。”

    一位位身穿不同法袍、腰間懸掛不同法寶的“姜尚真”,不斷與賒月身旁之人融為一體。

    然後在三千里之外的某處深澗,一道劍光砸在一片月光中。

    賒月最終從水中浮現升起,小小水潭,圓臉姑娘,竟有海上生明月的大千氣象。

    她嘴角滲出竟是雪白的血絲,死死盯住那個站在水潭岸邊的男子,臉色陰沉道:“姜尚真,真要互損大道?!”

    出劍之人,正是姜尚真之真身。

    姜尚真被追殺極多,能夠次次逃命,當然還是有點本事的。

    姜尚真當然不是要跟她鬧著玩,瞥了眼遠方,收回視線,以心聲與她悄然言語一句,然後大笑著消散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