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一十四章 出兩劍

    好一個憐花惜玉二掌櫃。

    又有一個溫醇嗓音,從天上落在賒月心湖間。

    “賒月姑娘,你與荷花庵主久為鄰居,我卻與那位天幕道家聖人從未有半句言語,為何你心中之道法,如此之輕,不堪一擊。”

    “所以說啊,找經師不如找明師,不如你與我拜師修行道法?可以先將你收為不記名弟子。我收徒,一向門檻很高的。而我為人傳道,其實又是相當不差的。”

    “你的術法表象,無非是將一輪明月的浩大月魄,身為主人,分而待客。大道根本,當是歸一,不如賒月姑娘,誠心些,拿出真正的神通來當登門禮?”

    賒月好煩這個人。本事是不小,但是怪話實在太多。

    她從沒有這麼煩一個傢伙。

    可能兩個一片柳葉萬里追殺的姜尚真,都比不上這個陳平安的煩人。

    而站在那個最高處的陳平安,突然一腳踩在法印天款篆文最後書寫、卻屬於符籙開頭的兩個字上。

    先前寫字。

    是那令,敕,沉,陸。

    那麼完整符籙,正是“陸沉敕令”。

    所以陳平安一腳重重踩在“陸沉”二字上,大手一揮,大笑道:“走你!”

    陸、沉二字先去法印左上角右下角,敕、令二字隨後去往其餘兩個角落。

    一枚六滿五雷法印,終於補全無漏缺。

    賒月內心微顫,心知不妥。

    那枚如雷部天司打開大門、光明湧現的五雷法印,以一種不可理喻的速度驀然墜地,與城頭,與大道契合。

    使得將近半數的賒月幻象,都在剎那之間,同時置身於天地四方的“陸沉敕令”四字當中。

    站在虹光頂部的修士賒月,更發現直到此刻,陳平安才動用合道劍氣長城的根本手段,隔絕天地。

    與此同時,又祭出了那兩把甲子帳暫且不知名卻知大致神通的本命飛劍。

    三座大小天地,拘押半數賒月。

    賒月幽幽嘆息一聲,果然煩人的傢伙都有更煩人的手段。

    關於劍氣長城的天地禁制,以及年輕隱官的那把本命飛劍,她早就心中有數,是做好了最壞打算的。

    只是不曾想這枚是個人就會用來增加攻伐威勢的五雷法月滿印,怎的就被陳平安加上那麼幾筆,就給煉化成為一座牢籠。

    一個剛剛開始攀附白玉京的武夫賒月,而非那身材七色彩衣的修士賒月,負責收起所有月光,重新變成一個圓臉棉衣的年輕女子。

    她已經身在飛劍籠中雀的小天地當中。

    法印落地,雷光消逝,天地轉入昏昧。

    如那天地未開的混沌之地。

    連那巍峨白玉京、劍仙幡子和中年道人、五位武夫陳平安,都一併消失不見。

    那個身穿鮮紅法袍的年輕人,手握狹刀,輕輕敲擊肩頭,緩緩從天幕落向城頭,笑容燦爛,“哪怕依舊無法徹底打殺賒月姑娘,也要留下個賒月姑娘在城頭。”

    年輕隱官嘴上說著客氣話。

    可這劍氣森森的籠中雀小天地內。

    除了陳平安落下的那條路線上,飛劍自行消散,為一襲鮮紅法袍讓路,其餘整座天地間,皆有飛劍攢簇,從小天地天幕處密集佈陣,一圈圈一層層,所有劍尖直指賒月。

    賒月四周十丈之內,月光如水,將那些飛劍阻擋在外。

    賒月疑惑問道:“你擅作主張,將這枚五雷法印的用途篡改,就不心疼如此一來,會使得原本有望成為一件仙兵的法印,不但離著圓滿姿態,攻伐威勢減半,還要讓它失去成為一座宗字頭傳法印的機會?”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似乎是說賒月姑娘你的問題太大,太難回答。

    賒月好奇問道:“難道不是嗎?”

    陳平安停下敲刀動作,肩挑那把狹刀斬勘,埋怨道:“賒月姑娘,你我投緣,我不准你如此看輕自己,半個賒月也好,小半個也罷,難道都不值一座宗門的傳法印值錢?”

    賒月有些自責,說道:“還是你的符籙手段太怪,我猜不到一種法印禁制,都能夠如此詭譎。”

    陳平安突然問了一個更奇怪的問題,“一個人的自責,會死人嗎?”

    又來!

    賒月抬起雙手,重重一拍臉頰。

    沒了陳清都坐鎮的半座劍氣長城,任你玉璞境陳平安手段再古怪,再環環相扣,當真攔得住一輪明月的遠遊?

    陳平安將那斬勘懸佩在腰,收斂笑意,懸空而停,左手雙指併攏,在身前右方,輕輕抵住虛空處。

    最終出現了一粒燈火依稀的光亮。

    陳平安雙指緩緩從從右到左抹過。

    陳平安雙眼眯起,死死盯著那一粒燈火,變成一道光亮,到越來越光明,最終越來越像一把劍。

    人身小天地當中,有個金色小人兒,輕輕握住劍柄,它騎乘火龍,一路去往陳平安心湖,抬頭望天,天懸一輪月。

    而陳平安身後,矗立有一尊頂天立地的金色神靈,正是陳平安的金身法相,卻身穿一襲道袍,中年面容。

    天地四方,四字歸攏一處。

    有頭別玉簪的少年陳平安,腳踩其中兩字,笑容自信,近乎自負。有那我輩讀書人之捨我其誰的浩然氣概。

    草鞋少年,腳踩陸沉二字,頭別白玉簪,腰懸一枚水字印。

    先以合道天地的偽玉璞境界,在這裡一個人胡思亂想,一個人喃喃自語,一個人獨來獨往。

    以碎金丹躋身的武夫山巔境,在這城頭上,最後一次結成金丹客,最終成為那些山上神仙眼中的我輩人。

    又將一本拳法《撼山譜》,一本符籙《丹書真跡》,一本書名直白的《劍術正經》,爛熟於心。

    還空餘一座開府卻未擱置大煉本命物的竅穴。

    還剩下一個還鄉。

    夕陽西照遠遠去,陌上花開緩緩歸。

    賒月四周月光越發璀璨,月色愈發濃郁。

    一層層由井底月本命神通凝聚而成的飛劍大陣,在被鍍上了一層月光後,便當場崩碎,賒月身形籠罩月光中,如一輪袖珍小月愈發壯大,飛昇作大月。

    只是賒月突然皺眉不已,一座座劍陣被摧折無數飛劍,但是冥冥之中,對方飛劍譭棄,但是真正的那把“唯一”飛劍,卻好似憑此本命月色,悄然淬鍊!

    賒月便立即止住念頭,打消了那個以月光強橫開陣、連開三層禁制再離去的想法。

    哪怕陳平安如今是一位玉璞境的劍修,一劍又能強到哪裡去,事實上,這千萬把飛劍所指,當真就是真正“賒月”?

    她開始收攏月光,月色在她附近,越來越凝練濃郁。

    試試看?殺殺看!

    那陳平安猛然伸手握住劍柄,橫劍在前。

    身後那尊神靈亦是如此動作,如出一轍。

    賒月,你當真覺得我不知你身藏何處嗎?

    我將你視為蠻荒天下的畜生。

    你也不該把我當個人看待的。

    來我身前,與我為敵。請多加小心。

    一劍斬我心中月。

    請你現身。

    再一劍斬你真身。

    請你去死。

    我有劍要問,請天地作答,先從明月起。

    ————

    那賒月天上摘月返回人間,腦子拎不清地直奔對面城頭,這讓離真有些不痛快。如今自己打是打不過那小娘們的,關鍵是論出身論家底,對方也不差。

    離真只有在那巔峰之時,在人間才能與賒月換命。她那一張圓圓臉,已經不太討喜,她那萬事不上心的模樣,那種誰也別來煩我的神色,曾經更是讓離真羨慕到了嫉妒。

    離真立即御劍來到崖畔一襲灰袍附近,埋怨不已,“為何不攔著賒月?天命所歸,得天獨厚啥的,便了不起啊?能從天上摘下一輪月,就可以隨便破壞甲子帳規矩?讓咱們隱官大人逮住她,可勁兒聊天,豈不是害你我那麼多的心血,頃刻間付諸東流?”

    如今離真與龍君所站之地的半座城頭,託月山百劍仙,幾乎都已趕赴浩然天下,離真還是在這邊磨磨唧唧,作為這座天下的大祖關門嫡傳,可謂丟盡了託月山的臉面。離真一位師兄路過劍氣長城之時,都沒與離真打招呼,直接御風過城頭。

    龍君以千萬條細密劍氣凝聚出一個模糊身形,老者抬起袖子,手指點了點天幕當空僅剩一輪明月,說道:“不還剩下個,你有本事摘下,我也讓你去對面城頭逛蕩。隨便你耍。”

    託月山百劍仙,當然是蠻荒天下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但是在這之上,還有身份隱蔽的一小撮人,年紀不大,地位超然,未被甲子帳記錄在冊。

    除了這個讓離真嘮叨不停的圓臉女子,天上一輪明月的女主人,其實還有斐然,雨四,?灘,豆蔻等。

    離真嘆了口氣,“龍君啊龍君,前輩啊前輩,你我這般萬年老交情,就該多多珍惜,非但不為我護道幾分,還盡說些傷感情的話,一罈老酒,經得起你幾口大喝痛飲?處處做人留一線,天才無絕人之路。”

    摘明月到人間。

    昔年煉化一輪月半數月魄的荷花庵主,是可以勉強做到的,只是礙於託月山的存在,不敢做。當然做了也無意義。月不在天,以地利換天時,還是虧本買賣,有損大道修行。浩然天下多洞天福地,冠絕數座天下,荷花庵主野心勃勃,試圖將各地天上月趨於歸一,屆時老妖道,與一部分天時合大道,以真身顯化“天道”,不是神靈,更勝神靈。

    相傳大戰之前,周密曾經去往天上,與那荷花庵主坐而論道,周密在月中笑言,今年何必輸往昔,今人何必輸古人。

    只可惜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可憐荷花庵主甚至連那浩然天下的明月,都沒能看到一眼。都不能說是荷花庵主志大才疏,實在是那董三更出劍太霸道。

    董老兒之壯舉,不止在斬殺荷花庵主一位王座大妖,而是徹底打壞了蠻荒天下的一部分天時氣運。

    就像將一顆穀雨錢打成了一堆雪花錢,哪怕雪花錢依舊悉數落在託月山錢囊中,可這裡邊的價錢偏差,就是蠻荒天下實實在在的損失。

    託月山如果想要重塑一輪完整月,重新懸掛天幕,則又是一大筆損耗。

    龍君雖然讓那棉衣圓臉姑娘落在了對面城頭,卻一直關注著那邊的動靜,那賒月若有半點逾越舉動,就別怪他出劍不留情了。

    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大道註定高遠,當然極為不俗,可在龍君這樣的遠古劍仙眼中,看待這些朝氣勃勃的年輕晚輩,無非就像是看幾眼昔年的自己,僅此而已。

    相較於心不在焉練劍總是懈怠的離真,賒月境界足夠,又獨具神通,所以能夠打破重重禁制,如入無人之境,去與那位年輕隱官相見。

    一個剛從對方的家鄉返回自己的故鄉,一個則喜歡給別家當看門狗。

    一對家鄉不同、年齡相仿的年輕男女,湊巧都在年輕十一人之列。

    離真問道:“是在閒聊,還是打架?”

    龍君說道:“孤男寡女,乾柴烈火,你信不信?”

    離真嬉皮笑臉道:“趕緊打開禁制,讓我瞅瞅,眼見為實。看看他倆是否真的天雷勾動地火了。到時候我做一幅神仙畫卷,找人幫忙送給寧姚,到時候說不定陳平安沒有被劉叉砍死,就先給寧姚砍死了,豈不美哉。寧姚出劍砍他,隱官大人那是萬萬不敢放個屁的,只能乖乖伸長脖子。隱官大人就數這一點,最讓我佩服。”

    龍君瞥了眼這個越來越陌生的“觀照”,搖頭道:“此次你我重逢,只有一點,我承認你是對的,那就是你確實比陳平安更可憐。你確實不再是那觀照了。好歹人家陳平安留在這邊當看門狗,沒人覺得有多可笑,說不定連那斐然、木屐之流,都要對他可敬幾分。”

    龍君仰頭望天。

    昔年三人三劍,一起修行登山,一起問劍於天。

    最後大道歧路於蠻荒天下的那座高山。

    他龍君,其實不是死在託月山,而是心死在了陳清都說要走一趟託月山的那一刻。

    之所以依舊願意仗劍去往託月山,只是給淪為刑徒的所有同道中人,一個交代。

    陳清都在那託月山一役當中,死了一次,最終在此又死了一次。

    那麼這個觀照呢?同樣死在託月山一次,然後在城頭之外,輸給陳平安一次,離真身上道心,最後一點依稀可見的觀照氣概,大概就真的徹底死了。

    龍君幾乎從不兩次詢問同一件事,但是老者今天先為賒月破例,又為離真破例,“與陳平安最後一戰,憑藉那把飛劍的本命神通,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離真笑道:“一個不是觀照,一個不像龍君。你還好意思可憐我。”

    龍君便換了一個問題,“託月山那位,與你一樣看見了那個結果?”

    離真想了想,“不知道我那師父知不知道啊。因為我自己就根本不知道什麼嘛。”

    龍君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