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三十章 萬事俱備只欠風雪

    朱斂哈哈大笑。

    片刻之後,除了落魄山大管家,掌律祖師,賬房先生。又有兩位來此,自家人米劍仙,與那位任勞任怨隨叫隨到、不辭辛苦趕來別家山頭的魏山君。

    魏檗一一勘驗過眾多山上靈器,其中兩件,比較魏檗感興趣的,是一個樣式古怪的石磨碾子,一塊更不起眼的方巾。

    魏檗微笑不已,說既然成雙成對了,就該將它們視為兩件法寶,是一種在浩然天下已經失傳已久的古老篆文,兩物分別篆文“金法曹”和“司職方”。加上昔年朱斂家鄉藕花福地,不知為何從無“鬥茶”習俗,若非如此,朱斂是絕對不會讓他魏檗來撿漏的,因為琴棋書畫在內,一切只要涉及風花雪月一事,朱斂才是真正的行家裡手。

    韋文龍得知這樁內幕後,立即望向朱斂,都不用韋文龍言語心中所想,朱斂就已經雙手負後,看來早有腹稿,立即脫口而出道:“茶碾子兩側,我來補上兩句銘文。”

    “碾聲鏗然,一皆有法,使強梗者不得殊軌亂轍,吾乃金法曹。”

    “琴瑟和鳴,四山擁翳,使孱弱者行此道路無恙,與君笑春風。”

    “至於這塊方巾,我來銘文也可,讓那崔先生以行草寫就亦可。酷暑山中,羽扇綸巾,涼綠樹蔭,竹椅高臥,紅袖淡淡妝,清茶融融風,溪漲青山拂人面,月趕繁星落滿肩。白雲數片船橫渡口,飛鳥一聲笛起山前。真真好山好水好茶好心一雙人。”

    韋文龍點頭道:“如此一來,兩物不單賣,各以法寶計價不說,價格還要翻一番才算公道。”

    米裕呆若木雞站在一旁。

    他孃的還能這麼掙錢?你們幾個的默契又是怎麼來的?我難道不是與文龍老弟一起來的落魄山?

    所幸米劍仙今夜沒有白走一趟,將其中兩件跌境為上等靈器的舊法寶之物,重新拔高為貨真價實的頭等法寶品秩。

    其中一把劍身兩側各有銘文“細眉”、“月暈”的無鞘長劍,曾是蠻荒天下一位妖族劍仙的心愛佩劍,後來修為一高,淪為雞肋之物,就轉送了劍術嫡傳弟子,最終一路輾轉不定,落入別家,失去了傳承有序的說法,以至於如今連劍鞘都消失無蹤,但是這把從不以殺力巨大著稱的長劍,傳聞真正妙處,在於月暈劍光可以凝為一位名為“細眉”的傀儡劍侍,女子音容相貌,“拓印取法”於蠻荒天下一位本土女子劍仙,現世後相當於一位龍門境劍修的戰力,對於某位上五境劍仙主人而言,這等女子傀儡,自然就只剩下賞心悅目而已,可對任何一位地仙修士而言,一旦與人捉對廝殺,憑空多出一位戰力相當於金丹修士、且全然不畏死、更可多次“兵解轉世”的貼身侍女,那就是一記無理手和勝負手。

    米裕單手持劍,抖出一個劍花,另外一手雙指併攏,先拘了些窗外月色在指尖,然後輕輕抵住劍柄,再以月色和劍氣共同“洗劍”。

    劍光與月色一起流淌,傾瀉在地,轉瞬之間便有一位細眉女子,亭亭玉立在眾人眼前,她身披一件佈滿雲水煙霞氣的雪白衣裳。

    面容清冷,一雙眼眸略顯呆板,最終望向米裕,動作僵硬,施了個萬福。

    當米裕收攏全部劍氣,女子便身形消散,重歸長劍。

    米裕將長劍放回桌上,抓起件原本黯淡無光的殘破法袍,稍稍放在臨近窗口處,米裕輕輕抖動法袍,剎那之間,金色翠色交相輝映,宛如一枚枚孔雀翎眼,在淺淡月色映照下,變得熠熠光彩。

    米裕隨後道破天機,這件法袍,品相大毀不假,但卻是以蠻荒天下宗門金翠城的壓箱底“雲麾緙絲,通經斷緯”手法,精心織造而成,而金翠城的立身之本,就是為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龍袍,錦上添花,才使得女修居多的金翠城,能夠不受眾多大妖肆意侵襲。

    米裕笑道:“放在日光和月光這些光源映照下,金翠兩色相交處就會透光,波光粼粼,如水紋漣漪,透過法袍而出的晝夜兩種水紋光色,又各有不同,被譽為‘水路分陰陽’,夜間水路,湍瀨潺湲,白晝水路,曦光澄澈,能夠讓某些修行旁門秘術而不宜白日曝光的練氣士,變得日煉夜煉皆可。所以北俱蘆洲那座彩雀府,與金翠城有點相似,立身之本,都是法袍。”

    韋文龍與一旁魏山君試探性問道:“城隍爺、文武廟英靈這類陰冥官吏,若是披掛此袍,豈不是就能夠在光天化日之下,光明正大以‘人身’巡遊陽間?”

    魏檗點頭道:“當然可以。只不過我們無法掌握金翠城的真正秘術禁制,難以縫製出真正的金翠城法袍。除了司職白晝巡查的日遊神,其餘城隍閣、文武廟大小胥吏官差,這類法袍穿戴在身,效果並不顯著。”

    韋文龍點頭,心思急轉,緩緩道:“最值錢的還是這件法袍蘊藏的緙絲經緯術,哪怕無法涉及金翠城縫製法衣的大道根本,可只要稍稍沾邊,就會不愁銷路,哪怕如魏山君所說效果微小,可每當晝夜交替時分,夜遊神哪怕提前離開衙門一刻鐘都是好事,手有餘錢,以此與同僚顯擺一二,也是一樁美事……”

    說到這裡,韋文龍明顯語氣凝滯幾分。

    北嶽地界,譜牒仙師興許還湊合,不管真窮還是假窮,私底下到底還敢與患難兄弟們哭窮幾句。

    可是整個大驪北地,大大小小的山水神靈,都是披雲山轄下官吏,誰還敢說自己手有餘錢?上杆子去披雲山喝那魏山君的夜遊宴討要幾杯美酒喝嗎?關鍵是一個個可憐兮兮,連哭窮都沒膽子。

    韋文龍只得迅速轉移話題,“我們可以與彩雀府做一樁買賣,交情歸交情,買賣是買賣。我們以這件‘祖宗’法袍,和一門金翠城織造術法,事後分賬,大可以與彩雀府討要三成利潤。這門織造術,既然我們拆解得出來,藏是藏不住的,肯定很快就會被外人模仿,所以彩雀府要一鼓作氣推出成百上千件,再讓披麻宗、浮萍劍湖或是太徽劍宗一起幫忙售賣,到時候其它仙家買了幾件去拆解術法,有樣學樣,一些個小山頭,我們與彩雀府,攔是肯定攔不住了,也無需去斷人財路,就當攢下一份雙方心知肚明的香火情。可是北俱蘆洲瓊林宗這般生意做得極大的仙家府邸,如果想要公然售賣這類法袍,那就要掂量掂量我們幾方勢力的一起追責了。”

    朱斂笑道:“這樁買賣,不用麻煩太徽劍宗和浮萍劍湖了,到底是欠人情的事,不值當。回頭咱們就讓米兄走趟彩雀府,在那邊當個掛名供奉,屆時瓊林宗敢賣法袍,米劍仙就去問劍砥礪山。真鬧出事情了,米兄就御劍找人喝酒去,找劉宗主或是酈宗主都沒有問題,就當是避避風頭。”

    米裕笑眯眯道:“極好極好。”

    朱斂坦承道:“只是如此一來,用的是彩雀府掛名供奉餘米的人情。還要小心不要連累彩雀府。”

    米裕笑道:“‘餘米’攢那人情有何用,毫無意義的事情。至於彩雀府的仙子姐姐妹妹們,我哪裡捨得讓她們受傷分毫,出劍前後,都會先好好思量一番。”

    朱斂瞥了眼桌上那件金翠城法袍和那把“細眉”長劍,輕聲問道:“長命道友,韋先生,除了將合情合理的三成利潤,主動與彩雀府降為兩成,我還打算以落魄山的名義,將這把劍贈送給雲上城練氣士徐杏酒,作為他的護道之物,你們意下如何?”

    雲上城其實在北俱蘆洲那條東南商貿路線上,雖然也算後續添補上的一份子,只是始終比較有心無力,因為雲上城無論是師門底蘊,還是修士境界,都遠遠比不上骸骨灘披麻宗和春露圃這樣的大仙家,甚至相較於彩雀府,都顯得與落魄山在錢財一事上關聯不深,但是那座雲上城,從城主沈震澤,到兩位嫡傳弟子,道侶徐杏酒和趙青紈,對落魄山都極為友善親近,有十分氣力,就出十分財力人力物力,卻也從不打腫臉充胖子,就連魏檗都說這樣的山上盟友,千金難買萬金不換。

    加上遠遊北俱蘆洲的漁翁先生,先將嫡傳弟子留在了彩雀府之外,就帶著不記名弟子趙樹下,一起去了雲上城。畢竟彩雀府脂粉氣重了點,山上山下多是女子修士,老先生終究要避嫌幾分。

    “問酒翩然峰”的風氣,起始於落魄山年輕山主,然後添磚加瓦的,第一個太徽劍宗外人,正是雲上城徐杏酒,金烏宮新晉元嬰劍修,柳質清緊隨其後,在那之後,還有南下骸骨灘路上,專程帶著一位止境武夫和一位劍仙走了趟太徽劍宗的武夫李二。武夫正是那個當年習武走火入魔的老武夫王赴愬,老人先在獅子峰地界,只因為幾句肺腑之言,就捱了晚輩李二一頓揍,還好能夠與同行劍仙,在那太徽劍宗翩然峰,喝了一場“問拳問劍太徽劍宗,都不如問酒翩然峰”的酒水。

    被那王赴愬和劍仙兩個大嘴巴的推波助瀾,一來二去,問酒翩然峰,就成了如今北俱蘆洲的一股“歪風邪氣”,以至於酈採回到北俱蘆洲第一件事,都不是重返浮萍劍湖,而是直接帶酒去往太徽劍宗,所幸劉景龍當時已經下山遠遊,才逃過一劫。

    長命問道:“是做長線生意,還是人情往來?”

    朱斂笑道:“純屬人情,不涉及生意買賣。”

    長命說道:“那我無異議。”

    韋文龍點頭道:“附議掌律。”

    “我稍後會與兩位詳細說那雲上城舊事。”

    然後朱斂望向米大劍仙。

    米裕還挺樂呵,今兒真是個黃道吉日,總算幫上落魄山一點小忙了,回去得記下來,此刻笑呵呵道:“同理同理。”

    言語過後,米裕一時間恍惚重新置身於避暑行宮。

    長命道友先行離去,腰間懸佩龍泉劍宗打造的數枚劍符,就快跟小管家陳暖樹的鑰匙串差不多了,反正山上無事,長命就買著玩,以後等到祖師堂譜牒弟子一多,她可以按例分發。

    長命與阮秀天生親近,所以龍泉劍宗那邊,阮秀應該是打過招呼了,所以對此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者長命每次花錢買劍符,都按自己訂立的照規矩走,每次購買劍符,都比上一次價錢翻一番,長命不太捨得開銷神仙錢,都是拿自行鑄造的金精銅錢來換。

    阮邛是出了名的對落魄山誰都沒有笑臉,以前只有裴錢是個例外,如今長命道友也算半個例外了,笑臉還是沒有,不過雙方偶爾在山上遇到了,卻會與這位長命道友點點頭。

    朱斂最後對魏檗說道:“魏兄難得大駕光臨,老規矩,瓜子就酒?”

    魏檗笑問道:“難得?”

    朱斂笑答道:“這不是為了襯托出魏兄的山君身份嘛。”

    魏檗與那長命道友先後施展神通,離開落魄山。

    朱斂將法袍和長劍交給米裕,“有勞米兄走趟北俱蘆洲了。”

    米裕提醒道:“朱老弟,隱官大人一回山頭,千萬記得立即飛劍傳信彩雀府啊。”

    朱斂笑著答應下來。

    朱斂離開韋文龍所在的賬房院落後,獨自在落魄山上散步,去了山巔,那處舊山神廟,暫時還沒想好如何妥善處置,此地位於落魄山之巔,山上忌諱比較多。

    有些想念大風兄弟,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好些神仙書的關鍵書頁,彩繪圖案都是輕輕摺疊書角的,這就是朱斂的善解人意了。

    以往每次大風兄弟每次登山借書,輕輕一抖,書好書壞,只看那書角摺疊的數量多寡,一眼便知。大風兄弟上山腳步匆匆,下山更匆匆。

    在天微微亮時分,朱斂下山去往竹樓那邊,看到了裴錢和周米粒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朱斂放輕腳步,坐在一旁,小米粒還在酣睡,睡得格外香甜。大人有大人的複雜心思,小水怪有小水怪的心事,落在各自心頭,分量其實一般重。

    朱斂聚音成線,與裴錢說了昨夜那樁賬房議事的結果。

    裴錢知道老廚子的用意,是要自己不要忽略掌律長命和劍仙米裕,他們為落魄山的付出。

    朱斂說道:“心裡好受些了?”

    裴錢點點頭。

    朱斂笑道:“有件事,得與你徵詢一下。”

    老廚子說完之後,裴錢說道:“我沒什麼意見。”

    朱斂眺望崖外風光,“看不厭山重水複一樣風景的,可能就只有我們的小米粒了。人生路上,有些人走得快些,有些人就可以走得慢些。有些人個子高,人心向陽而生,身影被拉得長長的,鋪在身後的道路上,就能夠讓身後的孩子們一直躲在蔭涼中,躲過大日曝曬,躲過風吹雨打。那麼一個人不得不長大的遺憾,就

    不至於那麼那麼的讓你我難以釋懷了。”

    裴錢輕輕揉著小米粒的腦袋,“懂了。”

    沉默片刻,裴錢轉過頭,赧顏道:“拜劍臺一事,與你誠心道個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