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三十七章 三本命一十四

    凡人之軀,終究難以比肩真正神靈。此役過後,大概就不再是浩然天下修道之人的定論了。

    先前那尊身高萬丈的金甲神人,從陪都現身,手持一把鐵鐧,又有一尊披甲神人,手持一把大驪制式戰刀,毫無徵兆地屹立人間,一左一右,兩位披甲武將,好似一戶人家的門神,先後出現在戰場中央,阻滯那些破陣妖族如過境蝗群一般的兇狠衝撞。

    事實上這兩位享受無數人間香火的武運神靈,正是大驪上柱國袁、曹兩姓的老祖宗,一洲之地,山河各處,人人最熟悉不過的兩張面孔。

    兩尊等同於飛昇境的武運神靈幾乎同時朗聲道:“犯我國土者,斬之。”

    “踐我山河者,誅之。”

    但是比這更匪夷所思的,還是那個一巴掌就將遠古神靈按入大海中的青衫文士。

    又一腳踩下,掀起滔天巨浪,一腳將那原本彷彿無可匹敵的遠古神靈踩入海床當中。

    那個從天外做客浩然天下的高位神靈,想要掙扎起身,方圓千里之地,皆是破碎流散的琉璃光彩,顯現出這尊神靈驚世駭俗的巨大戰力,結果又被那青衫文士一腳踩入海底更深處。

    兩尊披甲武運神靈,被妖族修士無數術法神通、攻伐法寶砸在身上,雖然依舊屹立不倒,可依舊會有些大大小小的神性折損。

    唯獨老龍城那位青衫文士的法相,竟是完全無視那些攻勢,由於他身在妖族大軍集結的戰場腹地,數以千計的璀璨術法、攻伐凌厲的山上重器竟然全部落空,簡單來說,就是青衫文士可以出手鎮壓那頭遠古神靈餘孽,甚至還可以將那些光陰長河的琉璃碎片化為攻伐之物,如一艘艘劍舟不斷崩碎,無數道飛劍,肆意濺殺方圓千里之內的妖族大軍,但是蠻荒天下的妖族,卻好像根本在與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對手對峙。

    這一幕讓遠離戰場的純青都看得驚心動魄,比飛昇境更高?豈不是十四境?照理來說,哪怕是那飛昇境崔瀺,一樣都會承載不住的,武運還好說,大驪宋氏武運昌盛,袁曹兩尊門神又隨處可見,遍及一洲人間,但是文運一物,可不是什麼隨便裝入籮筐就可以裝滿的物件,對於英靈生前的境界要求太高,實在太高了,連那中土文廟四聖之外的所有陪祀聖賢都做不到,至於文聖在內四人,除去至聖先師不說,禮聖、亞聖和老秀才,三位當然都有此“器量”,只是三人各有道路遠行,等於斷絕此路,不然儒家早就施展這等手段對敵蠻荒天下了,文廟一正兩副三教主,都願意如此行事,到時候桐葉洲一個十四境,扶搖洲再一個,南婆娑洲還有一個。

    純青再取出一壺酒釀,與崔東山問道:“要不要喝酒?”

    崔東山站在欄杆上,大笑道:“喝啥酒,這會兒我就在喝酒啊,已經喝醉醉死老子了!”

    崔東山高高舉起手臂,蹦跳著一次次振臂高呼,師伯牛,師伯強,師伯猛,師伯才是真無敵……

    純青心中瞭然,果然是那個齊先生。文聖一脈,除了最不顯山不露水的劉十六,其實齊靜春的兩位師兄,更加聲名卓著,浩然錦繡三事的崔瀺,練劍極晚卻劍術冠絕天下的左右,反而是老秀才最喜歡的齊靜春,更多是一些與學問深淺、修為高低都關係不大的山上傳聞,比如白帝城城主鄭居中,破天荒願意主動出城,邀請一個外人去往彩雲間手談一局。

    崔東山突然沉默下來,轉頭對純青說道:“給壺酒喝。”

    純青丟給他一壺酒,崔東山揭了泥封,仰頭大口灌酒,以至於滿臉酒水。

    那一襲青衫,一腳踩在寶瓶洲老龍城舊址的陸地上,一腳將那尊遠古高位神靈禁錮在海床底部,後者只要每次掙扎起身,就會捱上一腳,龐大身形只會凹陷更深。寶瓶洲最南端的海域,風捲雲湧,大浪滔天,使得蠻荒天下原本銜接有序的戰場陣勢,被他一人攔腰斬斷。

    這一幕看得采芝山之巔的白衣老猿,眼皮子直打顫,雙拳緊握,差一點就要現出真身,好像如此才能稍稍心安幾分。

    青衫文士身形愈發飄渺,好似一位山巔修士的陰神遠遊復遠遊,其中一尊法相,先凝寶瓶印,再先後結說法、無畏印、與願、降魔和禪定五印,再與剎那間,結出三百八十六印。

    青衫文士,如同儒家聖人口含天憲,卻言說佛家語:“作獅子鳴。”

    寶光流轉天地間,大放光明,照徹十方。

    另外一襲青衫文士,則掐道門法訣,總計三百五十六印,印印皆符籙,最終凝為一道雷局。

    文士抬起一手,言語“雷池”二字,聖人言出法隨,卻以道家敕令之道,搬轉天機,一座巨大金色雷池在天幕處顯化而生。

    此人既好似佛家證果聖人現身人間,又好像符籙於玄和龍虎山大天師同在此此,施展神通。

    雷局轟然落地入海,先前以山水相依之格局,拘禁那尊身陷海中的遠古神靈餘孽,再以一座天劫雷池將其煉化。

    此外佛門將近四百法印,半數一一落地生根,使得大地之上密密麻麻的妖族大軍紛紛憑空消失,落入一座座小天地當中。

    剩餘半數將近兩百印,悉數落在兩洲之間的廣袤海域,漩渦不斷,可見海床,使得蠻荒天下的大妖疲於奔命,要麼瘋狂避難,要麼試圖填平那些打碎海上道路的漩渦。

    南嶽山頭上,雞湯老和尚抖了抖袖子,然後老和尚驀然肩頭一歪,身形踉蹌,似乎袖子有點沉。

    桐葉洲南端,玉圭宗祖山,一位年輕道士會心一笑,感慨道:“原來齊先生對我龍虎山五雷正法,造詣極深。單憑拘押琉璃閣主一座陣法,就能夠倒推演化至此雷局,齊先生可謂學究天人。”

    純青又開始喝酒,山主師父說得對,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純青年紀小,但是歸功於青神山的山巔香火情,以及自身的天賦異稟,所學駁雜,更有那術法精純之美譽,只是如今親眼見到了那位青衫文士的手段,純青就有難為情,不管這位首次走出竹海洞天的少女如何謙虛,如何早早知曉天高地厚,可是眼中所見的壯闊畫卷,還是讓純青心神搖曳,自慚形穢,總覺得自己好像這輩子都難以走到那座老龍城了。

    崔東山大笑道:“純青姑娘,彆氣餒啊,畢竟是我的先生的師兄嘛,術法高些,很正常!”

    純青喃喃道:“那也太高了啊,學都學不來。”

    崔東山拎著沒幾口酒好喝的酒壺,一路腳步橫移,等到肩靠涼亭廊柱,才開始沉默。

    齊靜春早他媽就是十四境了。

    合道,合什麼道,天時地利人和?齊靜春直接一人合道三教根祇!

    當年一戰,那是打不還手,只以本命字硬抗天劫、打消因果罷了。

    老王八蛋為何要要自己去驪珠洞天,就是為防萬一,真正惹惱了齊靜春,激起某些久違的少年心性,掀了棋盤,在棋盤外直接動手。死人不至於,但是吃苦難免,事實證明,的的確確,大大小小的無數苦頭,都落在了他崔東山一個人身上和……頭上,先是在驪珠洞天的袁氏老宅,跌境,好不容易離開了驪珠洞天,還要挨老秀才的板子,再站在井底納涼,好不容易爬上井口,又給小寶瓶往腦袋上蓋印,到了大隋書院,被茅小冬動輒打罵就算了,還要被一個叫蔡神京的孫子欺負,一樁樁一件件,辛酸淚都能當墨汁寫好長几篇悲賦了。

    不過當時老王八蛋對齊靜春的真實境界,也未能確定,仙人境?飛昇境?

    直到崔東山和崔瀺一起重新翻檢光陰長河圖卷,無意間發現了一幕,當時齊靜春和草鞋少年一起站在老槐樹下。

    再聯繫之後齊靜春安排的一切“身後事”,例如遠遊蓮花小洞天,與道祖坐而論道,最後為老劍條取來遮掩天機的一枝荷花。

    若是一位飛昇境身死道消,只剩下殘餘魂魄,還怎麼能夠飛昇去往青冥天下?

    齊靜春又是如何能夠隨便一指作劍,劈開的斬龍臺?

    齊靜春又不是劍修,手中更沒有趁手兵器,就一指斷去斬龍臺,讓那同為坐鎮天地的兵家聖人阮邛試試看?

    崔東山坐下身,腦袋斜靠亭柱,懷抱一隻酒壺,一身雪白顏色,靜止不動,就如山上堆出了個雪人。

    中土文廟亞聖一脈聖賢,興許憂心忡忡,需要憂慮文脈千秋的最終走勢,會不會混淆不清,到底有傷正本清源一語,故而最終選擇會袖手旁觀,這其實並不奇怪。

    那麼至聖先師?以及很早就對齊靜春極為欣賞的禮聖?為何同樣不出手攔阻?

    為何當時就有人希望齊靜春能夠去往西方佛國?

    道理再簡單不過了,齊靜春只要自己想活,根本無需文廟來救。

    不是“逃禪”就能活,也不是避難躲入老秀才的那枚簪子,而是齊靜春只要願意真正出手,就能活,還能贏。

    但是如此一來,齊靜春傾力對敵,除了難免會殃及一洲山河氣運,驪珠洞天積累三千年的天道反撲、因果劫數,更要落地。

    這就是繡虎與齊靜春的大道根本分歧所在,按照崔瀺通過整整百年光陰不斷完善的事功學說,為人為己,為天下為世道,齊靜春好像都絕對不

    該如此選擇。

    但是齊靜春不願如此算賬,外人又能如何?

    崔東山當時不信邪,反而落個裡外不是人,在那袁氏祖宅,一定要與齊靜春比拼謀劃,結果跌境不休,慘淡收官,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