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四十二章 打更巡夜

    說是這麼說,但是李柳卻清楚感受到老人的那份傷感。好像小門小戶裡邊一個最普通的老人,沒能親眼看到孫子的出息,就會遺憾。只是老人的架子端在那兒,又不好多說什麼。

    李柳坐在擺放在廂房門外的一條長凳上,儘可能多陪陪這位老人。

    楊老頭笑道:“終於有了點人情味。”

    李柳雙手十指交錯,抬頭望向天幕。

    龍泉劍宗祖山上,宗主阮邛今天親手做了一大桌飯菜,女兒阮秀,弟子董谷,徐小橋,謝靈,劉羨陽,都在。

    宗門在舊山嶽那邊建立山頭洞府後,就很少有如此碰頭齊聚的機會了。

    劉羨陽一邊給阮師傅殷勤夾菜,一邊轉頭對阮秀笑道:“秀秀姑娘,以食為天。”

    阮秀微微一笑,下筷不慢。

    董谷幾個其實都很佩服劉羨陽這個在山水譜牒上的“師弟”,在師父這邊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都敢做,就連那小鎮沽酒的婦人,劉羨陽都敢開師父阮邛的玩笑,換成董谷徐小橋,借他們十個膽子都不敢如此造次。其實真要按照進入師門的先後順序,早年被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暫借去的劉羨陽,應該是他們的師兄才對。只是憊懶貨劉羨陽是真心不介意這個,他們也就不好多說什麼。

    這個劉羨陽獨自守著山外的鐵匠鋪子,閒是真閒,除了坐在簷下竹椅打盹之外,就經常蹲在龍鬚河畔,懷揣著大兜樹葉,一一丟入水中,看那葉葉小舟,隨水飄蕩遠去。經常一個人在那岸邊,先打一通虎虎生威的王八拳,再大喝幾聲,使勁跺腳,咋咋呼呼扯幾句腳底一聲雷、飛雨過江來之類的,裝模作樣一手掐劍訣,另外一手搭住手腕,一本正經默唸幾句急急如律令,將那漂浮水面上的樹葉,一一豎立而起,拽幾句類似一葉飛來浪細生的書上酸文。

    在山上吃過飯,劉羨陽一路打著飽嗝徒步下山,等他回到河畔鋪子,已經入夜。路過小鎮的時候,聽到了打更的聲響。一夜五更,劉羨陽聽到的是戌時第一更。

    更夫巡夜,提醒世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實在以前驪珠洞天的小鎮,是沒這講究的。

    結果看到個朋友,坐在竹椅那邊喝酒,是窯務督造大人,出身大驪京城篪兒街的曹耕心,算是劉羨陽結識的朋友當中,當官最大的一個了。

    劉羨陽屁顛屁顛一路小跑過去,曹督造彎腰撿起一隻擱在腳邊的酒壺,本就是留給劉羨陽的,輕輕拋去,笑道:“再晚一刻鐘出現,我就要不告而別了。”

    劉羨陽接過酒水,坐在一旁,笑道:“高升了?”

    曹耕心點點頭,使勁揉臉頰,無奈道:“算是吧,還是跟姓袁的當鄰居,一想到那張打小就喜怒哀樂、動也不動的門神臉,就心煩。”

    這麼多年來,曹督造始終是曹督造,那位從袁縣令變成袁郡守的傢伙,卻已經在去年升官,離開龍州官場,去了大驪陪都的六部衙門,擔任戶部右侍郎。

    許多大的王朝,往往都會設置陪都,而陪都衙門,品秩至多降一品,甚至官身與京師相同,多是上了歲數的勳貴養老之地,以“陪都事簡”打發出京師,去往陪都任職,掛個榮銜虛職,或是一些京官的貶謫去向,朝廷算是對其儘量保全顏面。

    只不過大驪王朝當然與此不同,無論是陪都的地理位置,還是官員配置,都表現出大驪宋氏對這座陪都的極大倚重。

    陪都的六部衙門,除了尚書依舊選用穩重老人,其餘各部侍郎,全是袁正定這樣的青壯官員。

    而且陪都諸司,權柄極大,尤其是陪都的兵部尚書,直接由大驪京師尚書擔任,甚至都不是廟堂群臣所預料那般,交由某位新晉巡狩使武將擔任此職,只說兵部奏請、銓選之權柄,事實上已經從大驪京師南遷至陪都。而陪都歷史上首位國子監祭酒,由建造在北嶽披雲山的林鹿書院山長擔任。

    曹耕心以心聲說道:“關於你和你朋友的本命瓷,有些新眉目了。”

    劉羨陽點點頭,抿了一口酒,“欠你一個人情。”

    騎龍巷壓歲鋪子那邊,石柔哼唱著一首古蜀國流傳下來的殘篇歌謠。

    白雲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復能來。

    如今鋪子裡邊多了個幫忙的小夥計,會說話卻不愛說話,就像個小啞巴,沒客人的時候,孩子就喜歡一個人坐門檻上發呆,石柔反而喜歡,她也從不吵他。

    孩子每天除了按時定量練拳走樁,好像學那半個師父的裴錢,同樣需要抄書,只不過孩子性子倔強,絕不多出一拳,多走一步,抄書也絕對不願多寫一字,純粹就是敷衍了事,裴錢回來之後,他好拿拳樁和紙張換錢。至於那些抄書紙張,都被這個暱稱阿瞞的孩子,每天丟在一個竹簍裡邊,填滿竹簍後,就全部挪去牆角的大籮筐裡邊,石柔打掃房間的時候,彎腰瞥過竹簍幾眼,蚯蚓爬爬,彎彎扭扭,寫得比小時候的裴錢差遠了。

    石柔很喜歡這樣平靜祥和的生活,以前獨自一人看著鋪子,偶爾還會覺得太冷清,多了個小阿瞞,就剛剛好了。鋪子裡邊既多了些人氣,卻依舊安靜。

    如今小鎮愈發商賈繁華,石柔喜歡買些文人筆札、志怪小說,用來打發光陰,一摞摞都整齊擱在櫃檯裡邊,偶爾小阿瞞會翻看幾頁。

    今天鋪子生意一般,石柔和阿瞞一起各看各書,孩子站在小板凳上,還需要踮起腳跟才行。

    孩子突然將那本文人筆記橫移幾寸,伸手抵住書頁,石柔轉頭一看,是書上前賢的一句話。

    人之初,天下通,人上通。旦上天,夕上天,天與人,旦有語,夕有語。

    石柔莞爾一笑,只不過察覺到不妥,如今自己是怎麼個姿容面貌,她當然心裡有數,石柔趕緊收斂神色,與孩子輕聲解釋道:“去了山上修行仙術的那些神仙老爺,都相信在很久很久之前,天地相通,神人共居,怎麼說呢……打個比方,就跟如今咱們市井走門串戶差不多,只不過有些門戶門檻高,就像小鎮福祿街和桃葉巷,一般人輕易去不得,敲門也不會有人應的,可是咱們這兒騎龍巷,自然就是門檻不高了。不過那些天人相通的道路,到底在哪裡是什麼,書上就傳得很玄乎嘍,有說是飛昇臺,有說是一棵大樹,有說是一座山嶽,反正也沒個準話。”

    孩子點點頭,大概是聽明白了。

    龍泉劍宗山上。

    阮秀一個人走到山巔崖畔,一個身體後仰,墜落懸崖,一一看過崖上那些刻字,天開神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