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五十二章 無巧不成書

    程朝露憨憨一笑,撓撓頭,學拳後第一次出手,怪難為情的。

    姜尚真瞥了眼那清秀少年的步伐,“有點意思,是那吳殳的走樁,估計是在外鄉收了個開山弟子,很年輕的金身境。”

    崔東山撇撇嘴,“這也算年紀輕輕?碰到我那更年輕的大師姐,一拳下去,那小子還不得地上彈三彈?”

    姜尚真笑道:“崔老弟你要這麼講,這天可就聊不下去了。”

    崔東山站起身,“這場架肯定是打不下去了,我去收場,周肥兄留下喝酒。”

    白龍洞暱稱麟子的那個孩子,臉色鐵青,站在清秀少年身邊,死死盯住程朝露,咬牙切齒道:“報上名號!”

    程朝露想了想,一板一眼答道:“剛有了個江湖綽號,無敵小神拳。”

    麟子氣得眼眶通紅,就要祭出一件攻伐本命物,卻被那清秀少年伸手按住肩膀,震懾心神,靈氣竟是被強行壓下,少年微笑道:“麟子,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以出門在外,你不能太任性。”

    那孩子怒道:“郭白籙!尤期都快被人打死了,你就這麼胳膊肘往外拐?”

    清秀少年有些無奈,以心聲說道:“你忘了?尤期是龍門境修士。再不濟,再不小心,就算會挨一拳,卻不至於被那孩子一拳打倒在地,當場暈厥過去,是有高人對尤期暗中施展了定身術。”

    一襲白衣憑空出現在欄杆上,蹲那兒,笑嘻嘻道:“你們好啊,我是無敵小神拳的朋友,要打要罵要殺,都朝我來。”

    崔東山一現身,蹲欄杆上,原本坐那兒的白玄趕緊滑落在地。

    郭白籙面朝那位白衣少年,抱拳道:“晚輩郭白籙,見過仙師前輩。”

    崔東山用袖子擦臉,有些犯愁,對方有這麼個小機靈鬼,自己這還怎麼火上澆油,螺螄殼仙府裡邊的兩位護道人,也真是不稱職,竟然到現在還只是隔岸觀火,硬是不露面。有了,崔東山對那郭白籙擺擺手,示意一邊涼快去,望向那個白龍洞麟兒,說道:“你那白龍洞老祖師父,堂堂一洲山中宰相,你身為尤期的師叔,不到十歲的洞府境神仙,放眼一洲都是獨一份的修道天才,輩分身份修為,都擱著兒擺著呢,你有什麼好怕的,還有臉說我家那位無敵小神拳是孬種?不如我幫你挑個人,你們雙方切磋一場?”

    白玄眼睛一亮,伸手一巴掌按住程朝露的大腦袋,輕輕推開,大步向前,“我來我來。”

    白龍洞那孩子神色陰晴不定。

    一個站在葉姑娘身邊的年輕修士,正要開口說話。

    崔東山頭也不轉,“死開。山上君主金頂觀的譜牒修士,我惹不起,我只能撿白龍洞的軟柿子拿捏。”

    到了這一刻,黃鶴磯仙府裡邊有兩位老者,終於按耐不住,聯袂御風而至,一位是金頂觀的首席供奉,元嬰境,一位是蒲扇雲草堂的遠遊境武夫,葉芸芸的嫡傳弟子之一。

    有他們兩位高人護道,加上這撥年輕人當中,又有金身境武夫的郭白籙,龍門境的尤期,此次歷練,可謂一路順風順水。不料竟然會在雲窟福地,莫名其妙栽了這麼個跟頭。傳出去,到底不好聽。而兩位護道人之所以沒著急露面,有更深層次的擔憂,擔心那四個孩子,與雲窟姜氏或是玉圭宗神篆峰有淵源。他們這趟遊歷雲窟福地,本身就是對姜氏和玉圭宗的一種主動示好,或者說示弱。

    不談那個蒲山雲草堂的葉芸芸,其餘兩位,金頂觀觀主杜含靈,白龍洞老祖,這兩位老元嬰,對玉圭宗神篆峰那邊的人心拿捏,始終小心翼翼,極其注意分寸火候。尤其是杜含靈,還曾私底下悄悄拜訪過大劍仙韋瀅,之後才有的那場桃葉之盟。只不過此事,杜含靈連在白龍洞老祖師那邊,都沒有提過半個字。

    見著了那個白衣如雪的俊美少年,遠遊境武夫抱拳行禮,金頂觀首席供奉則打了個道門稽首。

    崔東山笑納了,只是嘴上依舊在拱火,“怎的,仗著人多勢眾,要欺負我們幾個。我可是有先生的人,等到我先生現身,一拳一個白龍洞,一腳一個金頂觀,你們怕不怕?”

    那位遠遊境武夫再次抱拳,“這位仙師說笑了,些許誤會,不值一提。孩子們不常下山遊歷,不曉得輕重利害。”

    崔東山嘆了口氣,又是個比較講理的,煩得很,挪了挪屁股,滑落欄杆,一個屈膝蹲地,緩緩起身,抖了抖兩隻雪白袖子。

    白玄斜眼那白龍洞孩子,依葫蘆畫瓢,勾了勾手掌,說話卻無聲,就兩個字,單挑。

    崔東山一巴掌拍在白玄腦袋上,訓斥道:“傻了吧唧的,一個不小心,被你一個屁崩死了這位白龍洞的中五境小神仙,到時候幾顆雪花錢賠得起嗎?得用小暑錢!你有錢?”

    姚小妍輕聲道:“玉牒姐姐有錢唉。”

    納蘭玉牒點頭道:“五顆小暑錢夠不夠?”

    白玄嗤笑道:“小爺與人單挑,一向簽訂生死狀,賠個屁的錢。”

    崔東山對納蘭玉牒說道:“這句話記得抄錄下來,以後到了曹師傅家鄉,用得著。我肯定不騙你。”

    白玄雙手負後,老氣橫秋道:“你叫林子對吧,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的那個‘林子’,很好,我也不欺負你境界比我高,年紀比我大,咱倆切磋一場,單挑,你打死我,我這邊沒人幫我報仇,我打死你,你那些白龍坑啥的,儘管來找小爺的麻煩,我只要皺一下眉頭,就是你失散多年的野爹……”

    白玄已經被崔東山用手臂勒住脖子,孩子依舊在那邊咋咋呼呼,“來打我啊,打死我啊……有本事單挑啊……小爺要不是被兄弟攔著,我這一腳下去,踹你那張狗臉上,你回了家爹孃都要問你兒子在哪兒……他孃的你給小爺注意點,走夜路別落單……”

    白玄側著身,一腳踩地,一腳抬起飛快亂踹,最後還使勁吐口水,就當是祭出一記飛劍了。

    崔東山差點一個沒忍住,就將這條小野狗撒手放出去了。

    小王八蛋怎麼這麼欠揍呢?

    崔東山覺得自己要是換成那撥譜牒仙師,也想要打死這個“舌燦蓮花”的小兔崽子。

    那一行人也沒繼續鬧騰下去,揹走那個還昏死的尤期,那個被改名為“林子”、還認了個野爹的白龍洞孩子,則被姓葉的年輕女子拽走。

    雲笈峰一處姜氏私宅,陳平安睜開眼睛,閉上眼睛,片刻之後,坐起身,發現床邊,鞋子朝向床榻,陳平安愣了愣,然後笑了起來。

    穿上鞋子,從桌上拿起養劍葫和狹刀斬勘,懸在腰間,走出屋子後,發現是一處山清水秀之地,並不如何豪奢,反而十分幽靜雅緻,宅邸不大,前竹後水,潺潺溪澗對岸又有竹,一片竹海,蒼翠欲滴,竹影婆娑,與風月相宜。陳平安欣賞完住處風景後,縮地山河,一掌推開山水禁制,御風來到了雲笈峰之巔,與一位姜氏修士問了幾個問題,就緩緩下山,準備去往黃鶴磯。

    黃鶴磯那邊,崔東山坐回欄杆,白玄得了崔東山的同意,手腳趴在欄杆上,做出鳧水狀。

    崔東山笑問道:“程朝露,膽子這麼大?”

    小胖子悶悶道:“就我學了拳。”

    言下之意,就是曹師傅不在身邊,這麼多人裡,就我一個可以出手。

    不能丟了曹師傅的面子。

    崔東山坐在欄杆上,雙手撐住,搖晃雙腿,意態懶散,卻說著最傷人的言語,“小胖子,可惜你的飛劍品秩不高,修行資質,稀拉平常。別說陳李那些被帶出家鄉的‘長輩’,就是白玄他們,你都比不上,是你墊底唉。”

    同樣是劍修,有那“是否劍仙胚子”、更有“是否劍仙”的差別,天壤之別。

    但是劍仙胚子裡邊,又會有高下之別,極有可能同樣是雲泥之別。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大致是穩穩當當的金丹起步,有望元嬰,運氣再好些,比如不太早夭折,別早早死在戰場上,就是上五境劍修。簡而言之,就是都有希望成為一位玉璞境劍修。

    這與浩然天下的金丹、元嬰劍修,就可以稱之為劍仙,

    在劍修這一塊,桐葉洲只比寶瓶洲略好,跟皚皚洲差不多。

    程朝露悶悶不樂,低頭說道:“私底下跟曹師傅練拳的間隙,曹師傅說了,天底下的修道之人,還有我們這些練劍之人,資質是真能當飯吃的,資質好,碗大米飯多,一碗能當別人兩三碗,這就叫祖師爺賞飯吃,不服不行,得認命。但是碗小飯少的,又餓不死人,想要多吃,長個兒,就要比別人更加勤勉修行,自己給自己開小灶。曹師傅又說了,那麼如果資質好的別人,還努力,咋辦捏,不用怕,因為也是有辦法的。”

    崔東山笑眯眯道:“什麼辦法?說來聽聽。”

    程朝露抬起頭,晃了晃腦子,有些開心,“是曹師傅傳授我的獨家心法,我不說。除非有比我更笨的人,還是朋友,我才說給他聽。反正白玄、玉牒他們一個個都比我聰明,我幹嘛嘮叨這個,曹師傅說過,一個人手上的本事不大,嘴邊的道理太大,會惹人煩,所以不用著急,先餘著。”

    崔東山嗯了一聲,“難怪我家先生,會獨獨教你拳法。”

    程朝露使勁搖頭,以心聲說道:“也不是啊,是其他人不樂意學,曹師傅總不能摁著腦袋讓人學拳吧。曹師傅的拳,那麼高,多稀罕。不過跟你悄悄說個事兒,可別外傳啊,其實白玄、何辜、賀鄉亭他們幾個,都是想學的,就是抹不開面兒。曹師傅大概是曉得的,所以說了兩遍,讓我回了屋子,多走樁多立樁。”

    “這都記得住?”

    “玉牒會一句一句抄錄下來啊,我怕遺漏拳理,就經常跟她借閱,每看一頁都要給她錢嘞。我身上沒錢,玉牒就專門幫我整理了一本小賬簿。”

    “你還真給啊?”

    “不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嘛。”

    崔東山伸手拍打額頭。

    納蘭玉牒這個小財迷,估摸著以後會是裴錢的小跟班吧,而且還是很忠心耿耿的那種?

    至於程朝露這個小胖廚子,自家先生確實會很喜歡。估計朱斂也會喜歡,不說拳法什麼的,最少老廚子的一身廚藝,總算有了繼承衣缽的最佳人選。

    吃得苦的孩子,先生從來喜歡。哪怕孩子吃不住苦,先生也沒覺得不對不好。

    崔東山猛然起身再轉身,只見那黃鶴磯下邊的江河對岸,有一襲青衫穿過一道山水大門,崔東山踮起腳跟伸長脖子,使勁招手,扯開嗓子大喊道:“先生先生!這裡這裡!”

    青衫化虹,直奔黃鶴磯之巔,如一劍斬江,原本平靜無波的江面,江水翻湧跌宕。

    轉瞬之間,男子就落在了白玉欄杆上,笑容溫暖,伸手輕輕按住白衣少年的腦袋。

    學生還是少年,先生卻已經個子更高,愈發身材修長,所以需要微微彎腰與學生言語了。

    都沒說什麼。

    姜尚真緩緩走來,陳平安跳下欄杆,崔東山立即跟著落地。

    白玄呵呵一笑,這隻大白鵝,到了隱官這邊,分明比程朝露更狗腿嘛。

    白玄突然察覺到不妙,今兒的事情,要是給陳平安知道了,估計自己比程朝露好不到哪裡去,白玄躡手躡腳就要溜之大吉,結果給陳平安伸手輕輕按住腦袋。

    陳平安問道:“怎麼回事?”

    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倆小姑娘,立即覺得有人撐腰了,便是性情軟糯的姚小妍,都有些憤憤不平,是一份姍姍來遲的不高興。

    白玄趕緊提醒一旁的小胖子:“一人做事一人當,程朝露,拿出點武夫氣魄來。今兒這事,我對你已經很仁至義盡了。嗯?!”

    程朝露縮了縮脖子,哦了一聲。

    陳平安聽過了納蘭玉牒乾脆利落的一番稟報軍情,瞪了一眼崔東山。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裝傻。

    陳平安說道:“做得挺好,以後也要抱團,不管是誰,都不能被外人欺負。不過別忘記我先前說過的約法三章。”

    納蘭玉牒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開始大聲背書,“第一,儘量不打打不過的架,不罵罵不過人的人,咱們年紀小,輸人不怕丟臉,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仔細記賬,好好練劍。”

    “第二,佔住道理的事情,又遇到不得不打的架,就認真打,好好打,但是出手必須有分寸,絕對不許與人輕易分生死。第三,打不過就別逞強,麻溜兒趕緊跑路,萬一跑不掉,就先低頭認錯,然後找曹師傅,找回場子。”

    “約法三章之外,還有一句附言:總之,打架之前的裝孫子,是為了打完架之後當爺爺!”

    每天喜歡雙手負後的白玄,今兒比較心虛,所以破天荒鼓掌,以此嘉獎納蘭玉牒。

    崔東山跟著飛快拍掌,沒有聲響的那種,這可是落魄山才有的獨門絕學,不傳之秘。

    不愧是先生!

    聽聽,這番傳道授業解惑,言語質樸,道理淺顯,環環相扣,無懈可擊……

    陳平安伸手掂量了一下程朝露的包裹,裝滿了大大小小的硯石,說道:“輕了點,可以再多裝五六斤的。”

    程朝露使勁點頭,一旁姚小妍有些赧顏,陳平安立即對小姑娘微笑道:“女孩子不用背那麼多。”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個兩手空空躲躲藏藏的傢伙,“對不對啊,白玄大爺?”

    白玄嬉皮笑臉道:“小爺,是小爺。”

    在陳平安這邊,白玄一向很有英雄氣概。

    這個小混不吝,立即給崔東山手臂掐住脖子,往後拽去,“走,咱哥倆去涼亭那邊談談心。”

    白玄立即哀嚎起來道:“曹師傅救我!”

    陳平安攔下崔東山,瞥了眼黃鶴磯那處螺螄殼道場府邸,對程朝露這幫孩子笑道:“你們先回雲笈峰。”

    孩子們大搖大擺離開黃鶴磯,先去河邊渡口,再去對岸返回雲笈峰,無精打采的白玄,在見不著崔東山的地方,立即雙手負後,罵罵咧咧,說那個白龍洞小崽子,遲早要捱上小爺一劍。

    黃鶴磯那邊,姜尚真很快也告辭離去,說是去趟老君山,有位相熟的仙子姐姐在那邊逛呢,將一座涼亭讓給先生學生兩人。

    崔東山打了個響指,一座金色雷池一閃而逝,隔絕天地。

    陳平安落座後,輕聲問道:“你怎麼來了?是剛好在桐葉洲?”

    崔東山小雞啄米,使勁點頭道:“先生你說巧不巧。”

    陳平安將信將疑,沉默片刻,環顧四周,輕聲道:“見著了你,又覺得是在做夢了。”

    崔東山正襟危坐,咧嘴笑道:“是真的,千真萬確,沒有萬一。”

    陳平安點點頭,望向那一幕春江明月夜,臉上漸漸有了笑意。

    夢中夢夢復夢,恰恰用心時,恰恰無心用。雲煙世界,生滅須臾,如真如幻,但見黃鶴磯頭明月當空,教人不覺啞然,無言觀水,默對江心一輪月。返神自照,出門橫江一大笑,才知道我有明珠一顆,照破山河萬朵,不怕大夢一場曇花現,心中栽種道樹萬年春。

    陳平安脫了靴子,盤腿而坐,朝崔東山招招手,然後面朝亭外江水。

    崔東山挪了位置,坐在先生一旁,一起眺望遠方。

    陳平安輕輕拍了拍崔東山的肩膀,問道:“還好吧?”

    崔東山點頭笑道:“很好。見著了先生,就更好了。”

    陳平安輕輕握拳,敲擊自己心口,問自己的學生:“還好?”

    崔東山還是點頭,“也還好。先生呢?”

    陳平安一樣點頭,“也還好。”

    陳平安雙手撐在膝蓋上,“落魄山那邊?”

    崔東山笑了起來,“那就更更更好了。不然我哪敢第一個來見先生,討罵捱揍不是?”

    沉默片刻,崔東山笑道:“與先生說個好玩的事兒?”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

    崔東山忍住笑,“有個名叫鄭錢的女子武夫,山巔境,在中土神洲和寶瓶洲都闖出了偌大名聲,當年戰事結束後,找她問拳之人,絡繹不絕,然後我就遇到個去問拳的英雄好漢,那哥們才七境,與我信誓旦旦說,打她完全沒壓力,一拳過後就可以躺地上睡覺,安心等著醒過來,只管找她賠錢要醫藥費,拳也切磋了,錢也掙著了。”

    陳平安一臉疑惑,震驚,然後眼睛裡邊都是笑意,最後卻有些傷感。

    陳平安無奈道:“難怪會有人願意與曹慈問拳四場。”

    崔東山嗯了一聲,“因為她覺得師父都輸了三場,當開山大弟子的,得多輸一場,不然會挨板栗,所以明知道打不過,架還是得打。”

    陳平安抬起一手,撓撓頭,“這樣啊。”

    沉默片刻,陳平安眯眼笑道:“那我豈不是得連贏曹慈七場才行?至於行不行,總得試試看。看來得走一趟中土神洲了。”

    崔東山轉過頭,“嘛呢嘛呢,這位姐姐怎麼偷聽我和先生說話?!”

    陳平安轉過身,姜尚真身邊站著一位黃衣女子,剛到沒多久,照理說是聽不見自己的言語,不過有姜尚真和崔東山這兩個在,難說。

    陳平安瞥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立即舉起雙手,“天地良心!”

    果不其然,她笑道:“沒有多聽,就最後那句聽著了,要連贏曹慈七場,讓人佩服。不是有心偷聽,而是你言語之時,武夫氣象有點嚇人,就一個沒忍住。”

    她抱拳,“所以在這裡先與你道一聲歉。”

    女子絕美,比一座涼亭還要亭亭玉立了,跟姜尚真站在一起,很般配。

    陳平安穿好靴子,起身笑道:“吹牛犯法啊。”

    亭外女子,正是蒲山雲草堂主人,止境武夫葉芸芸。桐葉洲武道歷史上的十大宗師之一,當今武學第二人。

    一身宗師磅礴拳意,又是黃衣,很好認。

    葉芸芸眼神熠熠,問道:“能否與你切磋一場?”

    陳平安擺擺手,“沒必要,看得出來,雲草堂門風很好。”

    這是什麼道理?

    葉芸芸疑惑道:“同境問拳,砥礪武道,不是理由?機會難得,你雖是前輩,也該珍惜幾分?如今桐葉洲,吳殳未歸,就只有晚輩一位十境武夫。”

    葉芸芸是浩然天下止境武夫當中,除了曹慈之外,最為年輕的一個,雖說極有可能,不用太久,就會被那個鄭錢,或是雷公廟沛阿香的一位嫡傳弟子,給頂替位置。可目前依舊是葉芸芸年紀最輕。所以既然對方沒有否認“同境”一說,就肯定是同為十境武夫了。

    陳平安神色平靜。

    而姜尚真和崔東山都神色古怪。

    葉芸芸愈發疑惑,“難道前輩這次遊歷桐葉洲,不為問拳蒲山雲草堂而來?”

    每一位止境武夫的跨洲遊歷,幾乎都是奔著同境切磋而去,極少有例外。

    葉芸芸不覺得一個境界足夠的純粹武夫,會拿與曹慈問拳的勝負開玩笑。

    陳平安說道:“其實我是晚輩。”

    葉芸芸恍然,先前那些武運湧向桐葉洲,看來是此人剛剛從九境躋身十境?如果真是如此,哪怕對方年紀更大,按照江湖規矩,確實依舊可算自己的晚輩。

    但是如此一來,葉芸芸就有了問拳的理由,一個外鄉武夫,在家鄉以最強二字破境,這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問拳。也就是吳殳不在桐葉洲,不然根本輪不到她來問拳。

    葉芸芸鄭重其事抱拳不言語。

    一座座螺螄殼仙家府邸,一個個瞪大眼睛望向涼亭這邊,天大的熱鬧,還有一些身姿婀娜的女子修士,已經悄悄開啟鏡花水月。

    因為黃衣芸要與人問拳!

    可惜涼亭那邊設置了山水陣法,瞧不見裡邊那位純粹武夫的面容,莫不是武聖吳殳返鄉了?

    陳平安瞥了眼螺螄殼府邸那邊,不少修士都走出了山水禁制,在那白玉欄杆或靠或坐,所以哪怕原本願意切磋一場,也徹底沒了那份心思。

    一個獨自遊歷桐葉洲的年輕女子,先乘坐一條中土跨洲渡船到達扶乩宗舊址,她再從大泉王朝一直北上,沿著一條曾經走過的路線,一直往北走,期間走過了那座淪為廢墟的狐兒鎮,那座邊陲客棧也沒了,一路遊歷,千山萬水,熟悉又陌生。她一直走到了天闕峰那座小拱橋,然後突然不願意就此回家了,她就原路返回,一路走回大泉王朝,路過蜃景城,登上照屏峰,再下山,最終還一路南下,打算去桐葉洲最南邊的驅山渡看一眼,看過了驅山渡,發現自己還是不太想返回寶瓶洲,就乾脆去了玉圭宗,猶豫半天,才捨得花錢遊歷雲窟福地,而且打定主意,只去老君山的儲君之山走一趟,因為聽說那邊的硯山,可以白撿可以拿來製造硯的石材,萬一又像當年,給自己撿著漏呢?萬一呢。

    於是她在硯山那邊一待就是好多天,還真挑中了幾塊不錯的硯石,給她收入方寸物當中。

    然後今天,身材修長的年輕女子,看見了四個孩子,一眼便知的劍仙胚子,然後她收斂心神,隱匿身形,豎耳聆聽,聽著那四個孩子比較小心謹慎的輕聲對話。

    崔東山猛然轉頭望向江水對岸,饒是他都覺得匪夷所思,天底下竟有如此無巧不成書的事情?

    姜尚真的心神緊隨其後,好傢伙,悄悄打破了山水禁制都無人察覺?那幫看守渡口的供奉、客卿都是飯桶嗎?

    黃鶴磯對岸處,大地驀然震顫,整條江水竟是為之一滯,一個身穿黑衣的年輕女子呆滯許久,然後拔地而起,落在涼亭附近,她背對涼亭,面朝那葉芸芸,只說了一句話,“你也配跟我師父問拳?!”

    遠遠看熱鬧的所有人,都覺得這是一句玩笑話,但是無一人敢笑出聲。

    一襲青衫一步掠出涼亭,來到她身邊,他一隻手輕輕抬起,雙指彎曲,在那年輕女子腦袋上,輕輕敲了一個板栗,嗓音溫醇,“怎麼跟前輩說話呢。”

    年輕女子使勁皺著臉,轉頭看一眼師父,總怕是做夢。她都不敢哭出聲,害怕一個不小心,夢就給自己吵醒了。

    陳平安手掌按住裴錢的腦袋,晃了晃,微笑道:“呦,都長這麼高了啊,都不跟師父打聲招呼?”

    裴錢終於側過身,低下頭,輕輕喊了聲師父,然後傷心道:“好多年了,師父不在,都沒人管我。”

    陳平安嘆了口氣,又使勁敲了個板栗給自己的開山大弟子,然後笑著望向那個黃衣芸,抱拳還禮。

    葉芸芸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那個年輕面容、佩刀懸酒壺的青衫男子,他的臉色與眼神,好像是在誠心道歉,卻又好像是在說……別問拳了,你會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