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八十二章 天下聖賢豪傑

    的山水禁制,步入其中,在正屋焚香後,坐在蒲團上,從袖中摸出一隻籤筒,神情凝重,輕輕搖晃,摔出一支竹籤,拈起一看,鬆了口氣,雖然不是上籤,卻也不好不壞,中下籤,她很知足了。上次的抽籤結果,差點讓她道心失守,竟是一支下下籤。田婉不得不借助師兄留下的一道護身符,幫忙更換運勢,果不其然,時來運轉,出現了生機,雖說依舊兇險,可是她自有應對之策。

    田婉收起那枚竹籤入袖,打爛籤筒,然後閉上眼睛,下意識伸手捻住手腕上的紅線,片刻之後,猛然起身,身形瞬間消散。

    茱萸峰人去山空。

    正陽山再無祖師田婉。

    一位老嫗,乘坐一條去往老龍城的渡船。

    一位少女,則登上一艘去往牛角山渡口的渡船。

    人生到處,飛鴻雪泥,有過痕跡,又不久留。

    這就是田婉的修道宗旨。

    還有一位姿色平平的婦人,先是在茱萸峰呵氣結雲,傘蓋大小,憑藉陣法,縮地山河,在寶瓶洲中部一片雨雲中出現,與一場滂沱大雨一同落在人間大地,雨滴凝為人形,她悄然來到舊朱熒王朝的一處藩屬小國郡城,找到了那坊間書肆,化名何頰的蘇稼。

    作為蘇稼的登山修行領路人,最早的傳道恩師,田婉似乎要來這裡與蘇稼道一聲別。

    因為大雨緣故,天地灰濛,撐傘都難行走,書肆生意比以往要冷清許多,田婉收起油紙傘,何頰驀然抬頭,滿臉驚喜。

    只是田婉心中幽幽嘆息一聲,轉頭望去,一個青衫布鞋的修長男子,面容年輕,卻雙鬢雪白,手撐雨傘,站在鋪子門外,微笑道:“田姐姐,蘇仙子。”

    田婉終於明白為何先前卦象籤文,會是下下籤了。

    原來是這個桐葉洲的姜尚真,好死不死盯上了自己。

    姜尚真站在門檻上,收起雨傘,輕輕晃掉雨水到門外,抬頭笑道:“我叫周肥,落魄山供奉,首席供奉。”

    姜尚真也不再看那田婉,視線越過婦人,直愣愣看著那個化名何頰的蘇稼,“蘇仙子,聽沒聽說過鏡花水月的一尺槍和玉面小郎君,他們兩個,曾經爭吵你與神誥宗的賀小涼,到底誰才是寶瓶洲的第一仙子。一尺槍雖然覺得是賀小涼更勝一籌,但是他也很仰慕蘇仙子,當年遠遊他鄉,原本打算是要去正陽山找你的,可惜沒能見著蘇仙子,被荀老兒引以為憾。”

    姜尚真斜靠大門,“在我看來,賀仙子已是山巔人,愈發仙氣飄飄,蘇仙子卻是出淤泥而不染,兩種人,一般好。”

    就像個登徒子,打情罵俏來了。

    蘇稼一頭霧水,不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何怪話連篇。

    田婉突然大笑道:“姜老宗主莫不是以為勝券在握了?”

    姜尚真目瞪口呆,以雨傘指向那婦人,顫聲道:“你你你……”

    田婉反而覺得有些不妙了。

    一條渡船上,老嫗轉頭望向屋門那邊。

    一個白衣少年以合攏摺扇輕輕敲門,輕聲道:“千里姻緣一線牽。”

    另外那條去往老龍城的渡船上,一個“姜尚真”則斜靠欄杆,站在那個船頭賞景的少女身旁,“只羨鴛鴦不羨仙。”

    書鋪這邊,田婉驀然又一笑,“姜尚真與崔東山聯手,好像也不過如此。”

    姜尚真搖搖頭,眼神幽怨道:“田姐姐你可以瞧不起我,但是不能瞧不起我那崔老弟。”

    寶瓶洲東海之濱,鄰近齊瀆入海口。

    山野之中,一位樵夫緩緩而行,一棵樹上,白衣少年坐在樹枝上,雙手抱住後腦勺,懶洋洋道:“落葉西風時候,人共青山都瘦,長恨此身非我有。”

    寶瓶洲西邊大海中,一位背劍男子闢水遠遊,轉頭望向不遠處,滿臉笑意,“不如憐取眼前人。”

    書鋪裡的婦人,怔怔無言。她不敢賭命。

    姜尚真笑道:“大概這就是,相見時難別亦難?”

    婦人深呼吸一口氣,“要如何處置我?”

    姜尚真安慰道:“放心,我家山主,最是憐香惜玉了!”

    ————

    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

    圓臉姑娘坐在簷下竹椅上,她目不斜視,望著遠處的龍鬚河,輕輕喂了一聲,算是打招呼了。

    一旁嗑瓜子的劉羨陽立即轉過頭,笑臉燦爛道:“啥事?只要是餘姑娘發話,小生定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化名餘倩月的棉衣姑娘,隨口問道:“蟾宮折桂,知不知道什麼意思?”

    劉羨陽半蹲彎腰,手拎竹椅,連人帶椅子一起往賒月那邊挪了挪,也沒太過得寸進尺,免得唐突佳人,哈哈笑道:“說那科舉中第金榜題名嘛。餘姑娘,真不是我吹牛,陳平安那個小王八蛋的落魄山上,有個叫曹晴朗的讀書人,年紀不大,很正兒八經一人,在家鄉福地那邊,早些年前,不過少年歲數,就連中三元!到了這邊,還是厲害得很,這不前些年曹晴朗進京趕考,就成了榜眼,大驪王朝的榜眼!差不多就是咱們寶瓶洲一洲讀書種子裡邊殺出一條血路的榜眼了,這分量,嘖嘖……”

    賒月耐著性子聽了半天劉羨陽的胡扯,終於忍不住疑惑道:“你與我說這些做什麼?聽著跟你也沒一顆銅錢的關係啊。你到底要吹什麼牛?”

    不過跟劉羨陽聊天有一點好,這傢伙最敢罵那個落魄山山主。

    劉羨陽笑著瞥了眼餘姑娘,再眨眨眼,見那餘姑娘好像是真沒聽明白,劉羨陽只得咳嗽一聲,開始解釋其中的緣由,“實不相瞞,曹晴朗的科舉制藝本事,不敢多說,至少有一半是我的功勞,因為我每次去落魄山那邊串門,都要與這孩子聊些治學心得,餘姑娘,你是知道的,論行萬里路,我比那個小王八蛋,只是略遜一籌,可要說讀萬卷聖賢書,呵,我是這個,陳平安就是這個。”

    劉羨陽說到這裡,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再翹起小拇指,指了指落魄山方向。

    好像聊著聊著,就把正事聊沒了。

    賒月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反正她在這邊,也沒個正事可做。在這異鄉的日子,就跟那條龍鬚河差不多,晃晃悠悠。

    她突然輕聲說了句,依舊像是在自言自語,“老鴨筍乾煲挺好吃的。”

    劉羨陽有些難為情,“買鴨子錢,不便宜。”

    賒月問道:“撿顆河邊石子,也要花錢?”

    劉羨陽笑容尷尬,最近在河邊找鴨子愈發難了。

    賒月猶豫了很久,還是忍不住問出心中的最大疑惑,“為什麼陳平安那麼怕你?”

    那個傢伙,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

    都敢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在那邊他要跟龍君當鄰居,還要面對文海周密的算計,一個人守了那麼些年,還給他活著回了家鄉。

    劉羨陽背靠椅子,伸長雙腿,伸了個懶腰,“那也不叫怕吧。”

    賒月問道:“那算什麼?”

    劉羨陽想了想,說道:“不好說。陳平安是一個很奇怪的人,打小就是,很難理解他到底是怎麼想的。跟宋搬柴當了那麼些年的鄰居,也沒佔過半點便宜,甚至都不會羨慕。你說他什麼都不在乎吧,又不是,我認識他起,陳平安每天就合計著什麼掙錢,我就納了悶了,那麼著急掙錢做什麼。那會兒剛成了窯口學徒,小小年紀的,一顆顆銅錢都只差沒幫忙取名字了,可也不像是攢媳婦本啊,當年陳平安就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榆木疙瘩,聽牆角都不會。”

    賒月更加疑惑,“你們兩個,這麼不一樣,怎麼混一塊去的。”

    劉羨陽笑道:“當年在泥瓶巷,陳平安等於救過我一命。我臉皮薄,從沒說過謝謝,就換個法子,跟他說,這邊只要跟著我混,保管吃香喝辣。不過陳平安當了學徒後,就已經吃喝不愁了,反而是我,花錢大手大腳的,每次領了工錢,不是請客,就是瞎買,所以還要經常跟他借錢花。他記賬也記賬,一筆一筆的,那會兒就有點賬房先生的樣子了,可就是從沒開口跟我討過債。”

    賒月眨了眨眼睛,轉過頭問道:“都清楚記賬了,肯定還是會想著你哪天能還錢吧?”

    劉羨陽搖搖頭,“餘姑娘,你這就不懂了吧,他記賬,只是記賬自己掙過多少錢,真心從沒想著我還。陳平安借過很多窯工、學徒錢,好像從一開始,也都沒想著他們還,能還是最好,不還也不問了。但是有一點,我跟所有人都不一樣,我不還錢,下次借錢,陳平安依舊毫不猶豫,有多少給多少,可是別人,只要借錢一次不還,陳平安不管被人說什麼,就要在心裡邊記賬了,至多再借一次,在那之後,他就都打死不借錢了,一顆銅錢都不給。”

    賒月扯了扯嘴角,呦,這也能拿來炫耀啊,臉皮夠厚,不愧是讀書人。

    劉羨陽笑道:“給餘姑娘說件事好了,當年我們仨去偷瓜,小鼻涕蟲負責踩點,我搬瓜,陳平安幫忙望風。偷了瓜後,找個地方躲起來分贓,你猜怎麼著,陳平安那傢伙次次都不吃,就看著我和顧璨在那邊狂啃,怎麼勸他都不吃。偷了瓜又不吃,卻願意望風,你說他圖個什麼?有次給瓜田主人撞見了,我和顧璨立即撒腿狂奔,回頭一瞧,好嘛,那小子就站在原地,也不跑。”

    賒月說道:“跟後來的那個隱官,太不一樣了。”

    劉羨陽問道:“不一樣?不是太一樣了嗎?”

    賒月沉默片刻,“那麼小年紀,又是鄉野長大,所以其實陳平安的那個舉動,很沒有……人性。還是換種說法好了,很不符合人之常情。”

    劉羨陽不怕陳平安,她很怕那個年輕隱官啊。

    而且劉羨陽越說這些陳年舊事,賒月就越怕。

    一個小小年紀,某些人性就似乎開始趨於神性的人,賒月作為一位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轉世,反而更怕。

    “所以說他是個怪人啊。”

    劉羨陽笑道:“之所以是朋友,顧璨是小,覺得有陳平安在身邊,什麼都不用怕。至於我,不過是認準一件事,不管陳平安怎麼想的,反正他這人,從不害人。我那會兒就篤定,不管我身上是隻有幾顆銅錢,還是從姚老頭那邊學完了手藝,成了最好的窯工師傅,然後發跡了,手裡邊攥著幾千兩銀子,大半夜的,覺都不敢睡了,那就喊陳平安當鄰居,這傢伙肯定都會像個傻子那樣,幫我望風,守著銀子。”

    賒月稍稍鬆了口氣,說道:“被你這麼一說,好像還挺傻乎乎的。”

    劉羨陽笑道:“陳平安這個人,向前走,不需要有人推著他走,但是他好像在心裡邊,需要有那麼個人,不管是走在前邊,還是站在遠處,他能瞧得見,就心裡有底了。他不怕走遠路。他只怕……走錯路。看到劉羨陽是怎麼活的,陳平安就會覺得自己知道了怎麼過上好日子,有盼頭。不知道為什麼,他很小就懂得一個道理,好像有些事情,錯過一次,就要傷心傷肺,揪心很久,比起捱餓挨凍這些個吃苦,更難熬。我那會兒就只是覺得,陳平安沒道理活得那麼辛苦。說實話,當年我認為陳平安死腦筋,混不開,沒掙大錢的命,估摸著成家立業之前,就只能跟在我屁股後頭當個小跟班了,小鼻涕蟲再當他的拖油瓶,跟屁蟲。”

    “在他心裡,泥瓶巷的小鼻涕蟲,和那個曾經給他飯吃的嬸嬸,就是……他的另外一個家。絕對絕對再不能失去一次了。他必須死死護住這麼個小地方。因為顧璨的孃親,是他的長輩,親人,小鼻涕蟲就是他的弟弟。”

    “天底下哪有生下來就喜歡吃苦的人?”

    “一個沒讀過一天書、爹孃早逝的孩子,說句難聽的,家教使然?那麼點大的人,虛歲五歲,再能記住爹孃的好,他又能記住多少?所以陳平安不是為了做好人而做好人,他當然是有所求的,而且不外求。他是想要跟老天爺做一筆買賣。

    他聽過了老槐樹下老人們的老話,什麼好人有好報,什麼多做好事,下輩子就還能投胎做人。所以他要做一輩子的好人,連爹孃那份,一起算上。”

    “做了一百件好事,那麼只要老天爺不總是打盹,能瞧見幾件,他就等於賺到了。”

    “所以少年時候的陳平安,既不怕死,又最怕死。不怕死,是覺得活著也就那樣了,最怕死,是怕好事沒做夠,遠遠不夠。”

    “心地就是福田,言行就是風水。所以要懂得惜福,要能夠藏風聚水。”

    直到這一刻,賒月才發現一件事,別看劉羨陽平時吊兒郎當的,正兒八經說話起來,還真像個讀書人。

    劉羨陽不知何時拿出了一壺酒,彎著腰,喝著酒,看著遠方。

    賒月問道:“有想過會變成今天的光景嗎?”

    劉羨陽笑道:“我,陳平安,顧璨,當年怎麼想都想不到今天的。”

    賒月點點頭,“都差不多,路上走著走著,就是這樣了。”

    小雨朦朧潤如酥,有婀娜女子撐傘,在河畔姍姍而行,好似輕入畫卷中。

    她只是路過鐵匠鋪子,走向那座拱橋。

    劉羨陽神色古怪起來。

    賒月望向那邊,問道:“她就是泥瓶巷的稚圭吧?”

    劉羨陽點點頭。

    賒月問道:“你們都這麼熟了,不打聲招呼?”

    劉羨陽笑嘻嘻不說話。

    王朱不知為何,獨自還鄉,走過了那座沒有神像的龍鬚河水神祠廟,香火很一般,因為不遠處那條鐵符江的水神娘娘,是大驪王朝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再稍微遠些,過了棋墩山和紅燭鎮,就是繡花、玉液和衝澹三江祠廟,哪個不比河神廟的官大。

    過了拱橋,她走入小鎮,隨便閒逛,督造官衙署,縣衙,楊家鋪子,一處荒廢的學塾,二郎巷的袁家祖宅,一一路過,然後她撐傘,站在騎龍巷臺階下,不遠處就是相鄰的壓歲鋪子和草頭鋪子。

    雨水漸大,雨幕沉沉,白晝如夜,雨水沿著臺階上流淌而下,就像一條蹦蹦跳跳的溪澗。

    草頭鋪子大門口,擱了條長板凳,一個眉眼飛揚的青衣小童,正陪著一位目盲老道士,各自翹起二郎腿,在那邊侃大山。

    瞧見了王朱後,陳靈均就跟見著了鬼差不多,大致曉得那女子身份和根腳的老道士賈晟,也好不到哪裡去,哥倆不約而同地挪了挪屁股,並肩而坐,相互壯膽。

    兩人正襟危坐,沒有二郎腿了。

    等到那個天底下最不需要撐傘的小娘們,沿著騎龍巷,一步步拾階而上,徹底走遠了,兩個難兄難弟,這才如釋重負,哈哈大笑,豪氣干雲。

    龍門境老神仙撫須感嘆道:“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能夠遇到靈均老弟,人生幸事啊。”

    陳靈均唏噓不已,“可惜咱哥倆境界雖高,就是手裡錢少。有錢道真語,無錢語不真,所以我才會在魏夜遊那邊抬不起頭。有錢好啊,掙錢難啊,如果神仙錢跟這下雨差不多,就爽利了。”

    老道士搖頭道:“兄弟二人,錢夠花就行了,咱們畢竟不是山主那般的天縱奇才,掙錢一事,隨緣就行了,反正無求到處人情好,不飲任他酒價高。”

    王朱走到泥瓶巷後,快步而行,然後驟然間停步,剛好站在某人的祖宅外邊。

    而隔壁宅子門口,坐著一個落拓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滿身寒酸氣,一把油紙傘,橫放在膝,好像就在等王朱的出現。

    若是騎龍巷那邊的陳靈均見著了此人,保管跳起來就是一巴掌,都姓陳,本家兄弟嘛。

    陳濁流。

    之前悄無聲息走了趟齊渡入海口的雲林姜氏,不過是遊歷。

    但他哪怕只是遙遙現身,就已經讓王朱心神不寧,不得不再次出關,最終選擇返回小鎮。

    那個青衫書生站起身,以傘拄地,笑問道:“但知江湖者,都是薄命人。小小孽障,是也不是?”

    王朱臉色慘白,沉默片刻,眼神堅毅道:“去別處打。”

    陳濁流笑道:“暫時沒想法。不如一起去趟中土文廟?”

    王朱問道:“寧姚去不去?”

    陳濁流搖頭道:“多半不會。”

    好不容易才與浩然天下撇清關係,沒理由讓一座飛昇城再次裹挾其中。

    王朱說道:“我更不會去。”

    陳濁流問道:“我答應了嗎?”

    王朱攥緊手中油紙傘,一言不發。

    陳濁流笑了起來,“行了,今天只是敘舊,順便提醒你一句,別想著通過歸墟去往蠻荒天下作威作福,會死的。”

    王朱還是默不作聲。

    陳濁流搖搖頭,“蠢是真的蠢,一如當年,沒半點長進。唯一的聰明,就是知道憑藉直覺,躲來這邊,知道當著我的面逃去歸墟,就一定會被砍死。”

    王朱問道:“歸墟那邊,有陷阱?是養龍術一脈的練氣士?”

    陳濁流嘖嘖稱奇道:“倒也沒蠢到死。”

    青衫書生打開雨傘,與王朱在小巷擦肩而過。

    王朱沒有轉頭,問道:“為什麼要救我一次?”

    那書生一步步踩在泥濘裡,跟凡俗夫子沒什麼兩樣,微笑道:“斬龍術比起養龍術,更加希望世間有真龍。還有就是你太瘦了。”

    王朱皺緊眉頭。

    那人的言下之意,再簡單不過,養肥了再由他來殺。

    王朱在那人走出泥瓶巷後,一雙金色眼眸,滿是恨意。

    她最後背靠牆壁,看著相鄰的兩座小宅子。

    而陳濁流去了騎龍巷那邊,從騎龍巷拾級而下。

    陳靈均翹著二郎腿,嗑著瓜子,驀然一驚,跳起身,哈哈大笑,雙手叉腰,站在鋪子門檻上,“陳老弟,你他孃的是不是沒了盤纏,靠兩條腿走來的槐黃縣啊?不然需要這麼久?讓小爺我每天盼星星盼月亮,那叫一個好等啊!早跟你說了,都是北嶽地界,我與那魏大山君是好友,你只要報上我的名號,喝酒不花錢,坐船天字號!”

    估摸著幾座天下的蛟龍水裔,也就只有陳大爺,敢與一位斬龍人,說一句好等了。

    褲管沾滿泥濘的寒酸書生,一路小跑下臺階,到了草頭鋪子簷下,收起雨傘,笑道:“給忘了這茬。”

    陳靈均一巴掌打在那書生腦袋上,氣呼呼道:“忘啥都行,能忘這個?你一個別洲外鄉人,真要遇到了山上兇險的意外,讓人曉得你兄弟的朋友是那披雲山魏山君,可以救你一條小命的!”

    書生微笑點頭,然後歉意道:“我不能久留,喝過一頓酒,就要遠遊一趟。”

    陳靈均神色黯然,都想好了怎麼款待這個斬雞頭燒黃紙的兄弟,自家落魄山要怎麼逛,披雲山那邊該如何跟魏檗打個商量,怎麼才可以帶朋友多逛幾個外人去不得的山水形勝之地,怎麼喝一頓酒就要走了。

    不過陳靈均很快就笑容燦爛起來,兄弟嘛,要體諒。

    陳靈均立即轉頭與老道士吆喝道:“賈老哥,整一桌酒菜!”

    老道士很給面子,大笑道:“靈均老弟都發話了,必須整桌好的!”

    書生提傘跨過門檻,突然問道:“如果世上只能有一條真龍,你覺得誰來做比較合適?”

    陳靈均嘿嘿笑道:“瞧瞧,這還沒喝酒呢,就說上大話啦,好!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不喝酒就這樣,喝了酒,數天下豪傑,只有酒桌旁邊幾個了。”

    他擠眉弄眼,故意壓低嗓音道:“知不知道那個叫王朱的娘們,真龍!她就是咱們這兒走出去的!這不她就剛剛路過騎龍巷,與你是前後腳的事兒,她還與我打招呼了呢,一口一個靈均小哥,害得我都有些難為情了,知道為啥我與她熟絡嗎?我家老爺,打小就跟她是鄰居,什麼關係,青梅竹馬算個屁,是這個……”

    陳靈均伸出雙手,大拇指互敲。

    落拓書生,一笑置之。

    他伸手摸了摸陳靈均的腦袋。

    結果捱了那兔崽子一肘,大罵道:“放肆!我把你當兄弟,你把我當兒子呢?!”

    ————

    一艘流霞舟,快若驚鴻,倏忽現身,眨眼功夫,就穩穩當當停靠在了北邊渡口。

    走下三人,禿鷲一樣的少年,眼神凌厲。

    一個提籠架鳥的俊公子,風流倜儻。

    還有個如花似玉的漂亮女子。

    正是在扶搖洲跌境、在流霞洲養傷出關的大修士,劉蛻。

    流霞洲兩位仙人,師出同門,宗主芹藻,師姐蔥蒨。

    憋了一路都沒敢說話的芹藻,終於忍不住說道:“師姐,真要跟那個傢伙計較一番?”

    他是在說那個先前做客宗門、專程拜訪師姐的阿良。

    蔥蒨怒目相視,“又不需要你動手,到時候就一旁待著去。”

    那個歲數極老、卻是少年面容的大修士劉蛻,幸災樂禍道:“在這裡打,阿良肯定吃虧。”

    一個竹杖芒鞋的大髯老者,身邊跟著背書箱的少年,和揹著大行囊的少女,分別名叫琢玉和點酥。

    在問津渡一處仙家店鋪內,有山上仙師,正在與掌櫃問詢一幅鎮店之寶的字帖,是怎麼個價格。

    那是一幅木石圖,據說是蘇子真跡,鋪子剛剛從扶搖洲那邊得手。

    坡石小叢竹,枯木一株,野趣盎然。

    竹杖老者笑眯起眼,在一旁聽著雙方砍價。

    點酥輕聲道:“老爺,是贗品啊。”

    老人擺手道:“別亂說。”

    少年翻了個白眼。

    店鋪掌櫃是個會做生意的,也沒計較什麼。

    但是一個年輕夥計惱火道:“怎就是贗品了,十數位丹青聖手都幫忙勘驗過了,是真跡無誤!”

    竹杖老人趕緊拉著少年少女離開鋪子。

    在那泮水縣城內,一位年輕俊美的白衣青年,腰懸一根柳條。身邊一位而立之年模樣的男子,斜背一把油紙傘。

    兩人身邊,有兩位女子,一位頭戴冪籬,身材修長。還有一位名叫純青的少女。

    在文廟四方,還有那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大劍仙白裳,大源王朝盧氏皇帝,崇玄署雲霄宮宮主,大源國師楊清恐。

    寶瓶洲的神誥宗天君祁真,大驪王朝宋長鏡。

    有那身邊攜帶兩位美嬌娘的年輕皇帝,在渡船靠岸時,他猶豫了一下,摘下了身上那件大霜甲,將這枚兵家甲丸,交給一旁那個名叫擷秀的美人。

    有個白髮紫衣的赤腳老人,腰間懸掛了一枚酒葫蘆,從天幕處現身,如星辰墜入大地。

    穗山山神和九嶷山神,各自離開山嶽轄境,然後聯袂趕赴文廟這邊。除此之外還有五湖水君,也在趕路。

    桐葉洲那邊,是玉圭宗新宗主韋瀅,獨自前來文廟。

    文廟功德林。

    一位老秀才沒那觀棋不語的瞎講究,正在教兩個下棋老夫子如何下棋,下棋雙方自然不會聽他的,老秀才幾次想要幫著誰落子,都給拍掉手,老秀才痛心疾首道:“怎麼有你們這麼不想贏棋偏要輸棋的人?來來來,真心聽我一次,董老兒,你就落子在這裡,這樣的神仙手,石破天驚,我都要擔心這棋盤加桌子,都扛不住這份萬鈞氣勢……”

    始終無人理睬。

    老秀才突然想起一事,“董夫子,你好像沒有功名?”

    那位姓董的老夫子也懶得計較老秀才的明知故問,笑道:“當時並無科舉。”

    老秀才捻鬚點頭,轉去對另外一人說道:“周山長,進士出身,了不得啊。”

    很快就又補了一句,“可惜就是藩屬小國,考的人少,進士多,含金量,略微不足啊。”

    那位書院山長點頭道:“那是肯定不如文聖再傳弟子的榜眼了。”

    “這麼聊天就沒勁了。”

    老秀才搖搖頭,“周山長,知道為啥你如今才是書院山長,死活當不上大祭酒嗎?”

    那位曾經的魚鳧書院山長,“不知。”

    老秀才小聲道:“可能是因為你叫周密,名字沒取好。”

    周密忍了忍,算了。罵不過文聖。

    只能被老秀才煩,難不成跟老秀才坐而論道,切磋學問?換成一般的書院山長、君子賢人,估計就要直接改換文脈了。

    董夫子突然站起身,說要去接待客人。

    周密也差不多,北俱蘆洲那邊有人需要他出面接應。

    兩個臭棋簍子一走。

    只留下老秀才坐在石凳上,棋局反正也看不懂,一個人閒來無事,就把弟子們都想了個遍。

    老人有些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