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二十六章 本命瓷

    但是竹皇很快就收起話頭,因為來了個不速之客,如飛鳥落枝頭,她現身後,抖了抖兩隻袖子,與那陳平安作揖,喊了聲先生,然後這個茱萸峰的女子祖師,田婉一屁股坐地,笑意盈盈望向竹皇,甚至像個走火入魔的瘋婆子,從袖中摸出梳妝鏡、脂粉盒,開始往臉上塗抹,搖頭晃腦說道:“不講道理的人,才會煩道理,就是要用道理煩死你,能奈我何?”

    竹皇懶得多看這個神神道道的田婉,只是提起腰間懸掛的那枚玉牌,擱放在案几上,那位仙人之前在劍頂,至多支撐一炷香,現在又有新的一炷香光陰了。

    陳平安一臉為難道:“禮重了。”

    那田婉捧腹大笑,後仰倒去,滿地打滾,花枝亂顫得噁心人至極。

    竹皇瞥了眼田婉,問道:“陳山主,這算怎麼回事?”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笑道:“怎麼來了,我很快就會跟上渡船的。”

    下一刻,竹皇就發現田婉對面的案几那邊,出現了一個背劍匣的女子,她手持劍鞘,底端抵住案几上的玉牌,問道:“怎麼個破罐子破摔?”

    她輕輕一按劍鞘,玉牌當場崩碎。

    竹皇心中驚駭萬分,只得趕緊一卷袖子,試圖竭力收攏那份流散劍意,不曾想那女子以劍鞘輕敲案几一下,那一團複雜交錯的劍意,竟是如獲敕令,完全無視竹皇的心意駕馭,反而如修士謹遵祖師法旨一般,瞬間四散,一條條劍道自行剝落出來,案几之上,就像開了朵花,脈絡分明。

    “田婉”立即起身作揖道:“見過師孃。”

    寧姚輕輕點頭,忍不住說道:“換副面孔。”

    “得令!”崔東山立即施展障眼法,變成白衣少年的容貌。

    田婉早已被他神魂剝離開來,她等於走了一條崔東山當年親身走過的老路,然後田婉的一半魂魄,被崔東山抹掉全部記憶,在那少女姿容的瓷人當中,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如花生長”。

    寧姚對陳平安說道:“你們繼續聊。”

    陳平安笑道:“好的,不用幾句話就能聊完。”

    寧姚去往欄杆那邊,崔東山重新落座,這次正襟危坐,再沒有半點嬉戲打鬧。

    竹皇紋絲不動,甚至沒敢繼續收攏劍意,眼角余光中的那些碎裂玉牌,讓這位宗主心碎。

    幸好來時行蹤隱秘,又將此處觀景臺隔絕天地,不至於洩露他與陳平安的見面一事,不然被師伯夏遠翠瞧見了這一幕,說不定立即就有篡位的心思。

    正陽山歷任宗主不管心性、境界如何,都能夠坐穩位置,靠的就是這枚玉牌。

    陳平安重新坐下,笑道:“來這邊等著你找上門來,就是一件事,還是讓竹皇你做個選擇。”

    先前在一線峰祖師堂喝茶,是讓竹皇在正陽山和袁真頁之間,做出選擇。

    竹皇說道:“洗耳恭聽。”

    陳平安說道:“正陽山的下宗宗主人選,你可以從三人當中選一個,陶煙波,劉志茂,元白。”

    一個即將被迫封禁秋令山百年的上任財神爺,一位書簡湖野修出身的真境宗首席供奉,一個尚未被正式除名的對雪峰劍修。

    竹皇啞然失笑,不敢確定道:“劉志茂?真境宗那位截江真君?”

    崔東山伸手拍打心口,自言自語道:“一聽說還能創建下宗,我這茱萸峰修士,心裡邊樂開了花。”

    竹皇置若罔聞,說道:“剛剛祖師堂議事,我已經拿掉了陶煙波的財政大權,秋令山需要封山百年。”

    竹皇苦笑道:“至於元白,中嶽晉山君那邊豈肯放人?何況元白心性堅定,為人處世極有主見,既然他公然宣稱離開正陽山,恐怕就再難回心轉意了吧?”

    崔東山嘖嘖道:“哎呦喂,竹宗主真是妄自菲薄了,當年都能夠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服元白一個外鄉人,當了自家客卿再當供奉,讓元白不計生死,不惜違背劍心,也要去與黃河問劍一場,這會兒就開始唸叨元白的極有主見了?還是說竹宗主年紀大了,就跟著忘性大?”

    陳平安將茶杯推給崔東山,笑著訓斥道:“怎麼跟竹皇宗主說話呢。”

    崔東山雙手接過茶杯,仰頭一飲而盡。

    竹皇心中有了決斷,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就這樣?陳山主還有什麼要吩咐的?”

    陳平安笑道:“就這樣。”

    竹皇嘆了口氣,說道:“勞煩陳山主有話就說,直言不諱,給我一句痛快話。”

    陳平安說道:“就只是這樣。”

    竹皇搖搖頭,顯然不信,猶豫了一下,抬起袖子,只是剛有這個動作,那個眉心一粒紅痣的俊美少年,就雙手撐地,滿臉神色慌張地往後挪動,嚷嚷道:“先生小心,竹皇這廝翻臉不認人了,打算以暗器行兇!不然就是學那摔杯為號,想要號令諸峰群雄,仗著人多勢眾,在自家地盤圍毆咱們……”

    陳平安說道:“閉嘴。”

    崔東山哦了一聲,重新挪回原位。

    竹皇從袖中掏出一摞歷史久遠的封禪玉冊,頓時寶光流轉,說道:“這是竹皇與落魄山的賠罪禮,七道禪地玉冊,分別來自寶瓶洲諸多古山嶽,原本是打算煉化了,用作下宗選址諸多藩屬山頭的奠基之物,鎮山之寶,幫忙凝聚歸攏山水氣運。如果不夠,我可以帶著陳山主親自走一趟寶庫,任憑挑選。”

    陳平安擺擺手,“免了。”

    竹皇默不作聲,只是死死盯住這個落魄山的年輕劍仙,如此興師動眾,問劍正陽山,除了報仇,你陳平安總得別有所求?!難不成就只是大鬧一場,留給整個寶瓶洲山上一個耀武揚威、強勢跋扈的印象?天下人心,看熱鬧不嫌事大,可看完了熱鬧,總是喜歡指手畫腳,說三道四。

    陳平安站起身,雙手籠袖,眯眼笑道:“只說一事,瓊枝峰那邊,你以後多管管,總不能幸運登山,僥倖修行了,就是奔著給山中各峰祖師沒名沒分暖床,不然就是被送去山下給將相公卿當小妾。當然自己願意如此的,兩說,各有姻緣。不願意這般的,你們正陽山,好歹給她們一個搖頭拒絕的機會,還不用擔心被峰主記恨,從此修行處處是門檻,日日是年關。”

    竹皇跟著站起身,點頭道:“我以後會親自盯著瓊枝峰,還有呢?”

    峰主冷綺,她以後就可以安心修道了,至於瓊枝峰一切大小事務,就別再管了。

    至於峰主人選,柳玉似乎不錯?因為劉羨陽當時那麼多場問劍,就只有對她比較客氣。柳玉如今只是龍門境瓶頸劍修,不合規矩?大不了將峰主位置空懸幾年,等她躋身金丹境就是了。柳玉的修道資質,其實極好,只是相較於吳提京和庾檁,她才顯得沒那麼出類拔萃。一位甲子之內有望躋身金丹的劍修,當個瓊枝峰峰主,綽綽有餘。而且冷綺這個娘們年輕時,本就與師伯夏遠翠有過一段見不得光的露水姻緣,所以這麼多年來,瓊枝峰劍修一脈,也是處處緊跟著滿月峰的腳步。

    陳平安微笑道:“沒了,其實先前你說得很對,我跟你們正陽山,確實沒什麼好聊的。”

    竹皇說道:“那我就當與陳山主談妥了?”

    一座正陽山,只有竹皇,最清楚眼前這個年輕人的難纏所在。

    如果只是問劍,任你是飛昇境劍仙,砍死一大撥,打碎諸多山頭,又能如何?

    竹皇還怕這個?只會心疼錢財而已。

    怕就怕,一個劍仙不依不饒的糾纏不休,使得正陽山好像每天都被人記著過夜仇。

    崔東山揉著下巴,嘖嘖笑道:“可惜整座瓊枝峰仙子們,估計這會兒還在大罵先生的仗勢欺人,壞了她們正陽山的千秋大業,害得她們人人抬不起頭來。”

    竹皇笑道:“你先生是不會在意這些的,因為陳山主真正在意的,是未來那些瓊枝峰女修的敢不敢搖頭,說個不字。不過陳山主放心就是了,未來瓊枝峰的風氣,也不至於會讓她們如此為難了。”

    崔東山大為讚歎道:“果然只有敵人才是真正的知己。竹宗主寥寥幾句話,就抵過正陽山諸峰修士的幾大缸唾沫星子。”

    崔東山一步跨出,身形流光溢彩,最終將田婉那副皮囊留在原地,白衣少年轉頭,抬起兩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眼睛,示意這個神魂對半分的婆娘,你之所見所想,便是我之所見所想。如果不信邪,咱倆就拿你的這副體魄,作為一處問道之地,各顯神通,勾心鬥角。

    竹皇看了眼白衣少年,再看了眼那個好像恢復原貌的田婉。

    饒是竹皇都要驚懼不已,這個性情乖張、言行荒誕的白衣少年,當然術法通天,可是手段真髒。

    陳平安走出數步,突然停下腳步。

    竹皇瞬間心絃緊繃。

    陳平安轉頭說道:“記起一件小事,還得勞煩竹宗主。”

    竹皇說道:“但說無妨。”

    陳平安問道:“不知道這正陽山,距離落魄山有多遠?”

    竹皇想了想,答道:“我輩修士御風而行,約莫隔著二十萬里路。陳山主為何有此問?”

    陳平安眯眼笑道:“那就有請竹宗主在正陽山北邊地界,立起一碑,上邊就刻一句話,北去落魄山二十萬裡。”

    竹皇臉色陰晴不定,連那宗門禁制的寶庫,都可以帶陳平安去遊覽一遍,任由陳平安挑選天材地寶帶走,可是一塊花不了幾顆雪花錢的界碑,反而是登天之難。

    陳平安提醒道:“竹皇,我不是在跟你商量事情。”

    竹皇沉默片刻,笑了起來,點頭道:“小事一樁。”

    陳平安撤去障眼法後,縮地山河,與寧姚聯袂御風北遊,去追趕那條龍舟渡船。

    崔東山一個蹦跳起身,施展山下江湖上的絕學梯雲縱,一邊蹦躂升高一邊嬉皮笑臉道:“竹宗主,我可是分毫未取,空手而去,不許記仇啊。田姐姐,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姐弟二人,就此別過。”

    暫時獲得自由身的田婉冷笑一聲,什麼別過,雙方朝夕相處才對。

    白衣少年大袖翻轉,身形擰轉,化做一道雪白虹光,劃破長空,仙人逍遙遊。

    竹皇在那三人離

    去後,輕聲問道:“如何著了他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