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三十章 練練

    因為意遲巷出身的孩子,祖輩在官場上官帽子越大,往往被篪兒街的圍毆,逮住了就往死打。

    至於跟曹耕心差不多歲數的袁正定,打小就不喜歡摻和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算是極其特殊了。

    再早一些,還有巡狩使曹枰這幫人,而關老爺子生前,就最喜歡看這些打打鬧鬧,最損的,還是老爺子在關家後門那邊,一年到頭疊放一溜兒的廢棄磚頭,不收錢,只管拿走。

    董湖自己就是這麼過來的,幾個兒子,再到如今的孫子,甚至還有幾個孫女,甭管內心喜歡不喜歡打架,都是不缺打人和被打的,每次孩子王沙場點兵,誰要是敢不去,事後就會被排外。所以大驪官場一直有個說法,沒有借用過關家磚頭的,一般都不會有大出息。

    董湖覺得這樣的大驪京城,很好。

    兩條街巷,既有稚聲稚氣的讀書聲,也有打架毆鬥的呼喝聲。

    董湖畢竟上了歲數,反正又不是在朝堂上,就蹲在路邊,背靠牆角。

    劉袈睜開眼,笑道:“侍郎這麼一大官兒,也會蹲地上啊,有辱斯文,不成體統。”

    老修士到底不是瞎子聾子,再不理會外邊的事情,還是有些朋友往來的小道消息。

    只聽說這位將半輩子交代在禮部衙門的老侍郎,在官場上,膝蓋不太硬,風評一般,是個苦熬出來的侍郎老爺。

    當然這些官場事,他是門外漢,也不會真覺得這位大官,從不說硬氣話,就一定是個慫人。

    畢竟大驪官場,尤其是京城的廟堂,實在是狠人太多,那些不說狠話只做狠事的,很多。

    董湖沒好氣道:“老子又不是你們這些不用吃飯的神仙,每天都是要拉屎的,不會蹲著,站著拉啊,啊?”

    今夜皇帝陛下緊急召見他入宮議事,然後又攤上這麼個苦差事,老侍郎等得越久,心情就漸漸差了,尤其是當時太后娘娘的那雙桃花眸子,眯得滲人。

    可其實董湖對那個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印象是半點不差的,甚至董湖一直覺得那座舊驪珠洞天,真是好風水。

    才能如此人才輩出。

    禮部管著一國山水,他又是侍郎大人,內幕什麼的,知道很多。

    哪怕是那個桀驁不馴、不服管束的馬苦玄,可是在一場場大戰之中,何曾懈怠了?

    此外,還有已經是京官的趙繇,以及那個如今就在京城內的林守一,哪個不是天才中的天才?

    劉袈笑道:“那侍郎大人就繼續蹲著喝西北風。”

    董湖轉頭氣呼呼道:“端明,來點花生磕磕。”

    趙端明手腕一抖,起身拍拍手,“沒啦。”

    劉袈撫須而笑,好徒弟,跟師父一條心。

    其實陳平安早已返回小巷附近,但是沒有著急現身,倒不是故意擺架子,只是想多看看這位老侍郎的耐心深淺。

    良心在夜氣清明之候。

    先前那條燈火輝煌如晝的河邊,一場酒局終於散了,年輕官員強忍著酒氣翻湧,與那幾位官帽子更大的公門前輩,作揖拜別,等到他們走遠了,立即伸手捂住嘴巴,一路跑向河邊,蹲著吐,趴著吐,乾嘔得眼淚都出來了。

    喝酒難受,心裡更難受。

    寒窗苦讀二十載,好不容易當了官,卻要如此在酒桌上與人笑顏。

    那個與他同鄉的老人蹲在一旁,輕輕拍打年輕人的後背。

    這個年輕人,可是被大驪士林譽為“文章如白雪”的俊彥。

    才氣不夠,也就認命了,可是明明身負高才,卻要偏偏如此在酒桌上委屈自己,那麼覺得委屈,有什麼不對呢?如果年輕人不覺得不對,老人才會沒必要為年輕人領路了。

    年輕人抬起手背,擦拭眼角,滿臉苦笑,顫聲道:“夫子,哪怕一個月只喝一場,我也遭不住啊。什麼時候個頭?”

    老人笑道:“等你當大官了,輪到別人請你喝酒,就可以少喝了,心情好,酒水也好的話,就多喝點。”

    年輕人轉頭又幹嘔不停,撥了撥河水,低頭漱口,再坐在地上,已經吐得不能再吐,終於好受些了。

    老人就坐在一旁臺階上,微笑道:“人言天不禁人富貴,而獨獨禁人清閒,在官場,當然只會更不得閒,習慣就好。不過有句話,曾經是我的科舉房師與我說,一樣是今天這樣酒局過後,他老人家說,讀書再多,如果還是不懂得近人情,察物情,那就乾脆別當官了,因為士人當以讀書通世事嘛。”

    說到這裡,停頓片刻,老人撫須而笑,“所以你小子,得還錢。”

    本就漲紅臉的年輕人,愈發無地自容,輕聲道:“夫子,酒水錢,只能先欠著了。”

    老人笑呵呵道:“不用著急,等有錢了再還,我身子骨還硬朗,你那點俸祿,就先攢著吧,媳婦本。京城居不易,要想娶個本地的美嬌娘,更耗銀子。”

    看到年輕人還是有些沒必要的難為情,老人笑道:“君子立業,貧不足羞。”

    年輕官員搖晃著起身,作揖行禮,與老人道謝無聲中。

    先前一肚子委屈還有剩下,只是卻沒有那麼多了。

    老人跟年輕人,一起走在街道上,夜已深,依舊熱鬧。

    另外一場酒局也結束。

    男子笑問道:“如何?”

    兩位仙子赧顏一笑。確實是她們誤會這位師門長輩了。可是怨不得她們多想啊,何況只說陪酒一事,傳出去多不好聽。

    那位刑部一司員外郎的讀書人,確實是個正人君子。先前酒宴所聊之事,也多是家鄉的風土人情,當然也說了些官場上的場面話,比如希望他們所在的門派,譜牒仙師們能夠多下山,紅塵歷練之外,也要造福鄉里,庇護一地百姓。

    河水中,有一位青衣神靈御水懸停,抬頭看著整條菖蒲河岸上的酒樓燈火。

    他這位菖蒲河水神,因為河段不長,山水品秩不高,六品,這還是因為天子腳下的緣故,不然就管著被同僚笑稱為“幾桶水”的這麼點水域,擱在地方上,撈個堪堪入流有官品的河伯都懸。

    身邊一位府邸水裔,連忙伸手驅散那幾股葷腥流水,免得髒了自家水神老爺的官袍,然後搓手笑道:“老爺,這條街真是不像話,每天通宵達旦都這麼鬧騰,擱我忍不了。果然還是老爺度量大,宰相肚裡能撐船,老爺這要是去朝堂當官,還了得,至少是一部堂官起步。”

    河神笑呵呵道:“莫不是蹭酒喝多了,盡說些醉鬼話?”

    守在這兒數百年了,反正自從大驪立國第一天起,就是這條菖蒲河的水神,所以他幾乎見過了所有的大驪帝王、將相公卿,文臣武將,也曾有過驕縱跋扈,窮奢極欲之輩,藩鎮悍將入京,更是成群結隊。

    這位菖蒲河神,記憶最深刻的,比較奇怪,不是某個誰,做成了什麼壯舉,或是誰當了那試圖篡國又身敗名裂的亂臣賊子,而是最近的百餘年之內,那些磨損嚴重的老舊官袍、官靴,腰間懸佩那些材質粗劣、雕工不堪入目的廉價玉佩。

    哪怕到今天,尤其是意遲巷和篪兒街,許多參加朝會的官員,官袍官靴都會換了又換,唯獨玉佩卻依舊不換。

    這好像是大驪官場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聽說有次朝會,一個出身高門、官場後-進的愣頭青,某天換了塊價值連城的玉佩,

    結果關老爺子多眼尖,第一個發現,結果就是呼朋喚友,嘩啦啦一大幫子中樞重臣,一起圍著那個年輕官員看熱鬧,一個個羨慕啊,問價格啊,稱讚說雕工好,這讓那個年輕官員無地自容。

    後來大半夜的,年輕人先是來這邊,借酒澆愁,後來眼見著四下無人,委屈得嚎啕大哭,說這幫老狐狸合起夥來噁心人,欺負人,清白家財,買來的玉佩,憑什麼就不能懸佩了。

    後來這個曾經年輕、然後不再年輕的大驪兵部官員,還是個文官,在一場守城戰中,戰死在了陪都戰場。

    京城一場朝會,幾個垂垂老矣的老人,退朝後,這些曾經笑話過那個愣頭青的老傢伙,結伴走出,然後一起袖手而立在宮門外某處。

    那幾位早已眼花耳聾牙齒松落,再不會大聲笑言語的老人們,也沒說什麼,似聞鏗鏘玉碎聲。

    所以這位菖蒲河神由衷覺得,唯有這一百年的大驪京城,真真如醇酒能醉人。

    好像一代代的年輕人,喝過多少酒水,大驪在廟堂,在沙場,就會有多少豪氣。

    一道細微劍光,一閃而逝。

    在這燈火通明之地,神仙難料此劍光。

    像那位菖蒲水神,就不曾察覺。

    陳平安坐在距離小巷不遠處的一處牆頭上,收攏劍光入袖,單手托腮,有些笑意。

    站起身,身形飄落在大街上,去見老侍郎董湖。

    大驪皇宮之內。

    皇帝陛下,太后娘娘,在一間小屋子內相對而坐,宋和身邊,還坐著一位面容年輕的女子,名為餘勉,貴為大驪皇后,出身上柱國餘氏。

    沒有任何一位大驪文武官員陪同議事,就像只是一家人的閒聊。

    餘勉手持團扇,身體微微傾斜,靠著花幾,幫著皇帝陛下輕輕扇風,由於屋子不大,今夜又沒開窗戶,暑氣不小。

    餘氏是所有上柱國姓氏當中,相對最遠離官場的一個,如今名義上,只管著大驪在地方上的所有官營絲綢、茶務。

    相較於身邊那個“婆婆”,餘勉這位宋家的兒媳婦,實在是名聲不顯,甚至在朝廷裡邊,都沒什麼“賢淑”的說法。

    至多是按例參加祭祀,或是與那些入宮的命婦閒聊幾句。

    宋和輕聲問道:“母后,就不能交出那片碎瓷嗎?”

    不可混淆家事國事。而且大驪宋氏想要得到的,都已經是囊中之物,何必為了這麼點小事,橫生枝節。

    留著做什麼?毫無用處。

    事實上,欽天監當時那邊傳來消息,順帶著送入宮中一幅正陽山過雲樓客棧的山水畫卷,摹拓下來,再交給他這位皇帝陛下。

    宋和一看到那個陳平安當時做出的動作,就知道這件事情,一定會是個不小的麻煩了。

    婦人驀然怒道:“天子之家的家事,什麼時候不是國事了?!一國之君,九五之尊,這點淺顯道理,都要我教你?”

    她伸出一隻手掌,按住案几,“他陳平安,身為大驪子民,從當年的一個泥腿子,撞大運,得了幾袋子金精銅錢,買下落魄山,到後來建立宗門,這麼多年來,什麼時候與大驪朝廷給過好臉色了,他甚至故意連那龍州地方,從督造署衙門,到州府刺史,郡守,縣令,全部視而不見,有過半點往來嗎?”

    “落魄山建立宗門,甚至都可以不通過我大驪朝廷,害得我們大驪宋氏,都把臉丟到中土文廟去了!這就是他陳平安的誠意?!”

    “呵,都能在一線峰祖師堂拉著竹皇喝茶了,落魄山這才過去幾年,就敢這麼放肆無禮了,再過個幾年,是不是就要來這裡喝茶了?陛下,你是打算讓我幫他端茶送水?”

    皇帝唯有苦笑。

    而大驪皇后,始終低眉順眼,意態柔弱。

    她放下團扇,輕輕擱放,無聲無息,從瓷盆裡拿起一隻柑橘,五指如蔥,纖手剖黃橘,然後輕輕遞給皇帝陛下。

    其實婦人是不太中意這個兒媳婦的,太乖巧懂事,太逆來順受,太鋒芒內斂,簡而言之,就是太像婦人年輕時候的自己。

    可是這樁婚事,是先帝親自安排,國師具體操辦的,她如何敢說個不字?

    婦人越說越氣,一拍桌子,“宋和,你別忘了,我大驪崇武,是立國之本!”

    她轉頭望向餘勉,“你下去。”

    皇后立即起身,斂衽告辭,再拿起那把團扇,宋和微微皺眉,就要去拉住她的手,女子手指微動,悄悄搖晃。

    宋和會心一笑,不再攔著她離去。

    婦人假裝沒看見兒媳婦的那個小動作,只是心中冷笑,狐媚子!真是比狐狸精更狐狸精了。

    等到餘勉一走,婦人立即不再是惱火萬分的模樣,臉色陰沉道:“別忘了和睦二字,這個陳平安是知道此事的,而且你覺得他是與從沒見過面的你更親近,還是跟當了多年鄰居的‘宋睦’更親?!更別忘了,在大瀆祠廟之內,當是與僥倖活著返鄉的陳平安,結伴而行之人,是泥瓶巷的宋集薪,是坐鎮大驪陪的藩王宋睦,不是陛下!”

    皇帝默然。

    婦人笑道:“陛下你就別管了,我知道該如何跟陳平安打交道。”

    大驪皇后餘勉,緩緩而行在廊道中,身後不遠不近跟著她的幾位宮女,腳步輕靈,規規矩矩,但是誰都沒有如履薄冰的神色。

    餘勉偶爾也會問些驪珠洞天的奇人趣事,皇帝陛下只會挑著說,其中有一件事,她記憶深刻,聽說那個吃百家飯長大的年輕山主,發跡之後,落魄山和騎龍巷鋪子,還是會照顧那些曾經的街坊鄰居。每逢有樵夫在落魄山山門那邊歇腳,都會有個負責看門的黑衣小姑娘端出茶水,白天都專門在路邊擺放桌子,夜幕才收回。

    所以其實她對那座落魄山,是心懷幾分好感的。因為覺得與自己孃家,家風很像。

    不過她是這麼想的,又能如何呢。她如何想,不重要啊。

    她轉頭望向夜幕,明月當空,不知道明兒是天陰天晴還是疾風驟雨。

    她只知道一個道理。

    富貴門戶,常有窮苦親戚來往,不曾空手而返,便是忠厚之家。

    路過高門,百姓不會如避災殃,刻意快步走過,正是積善之門。

    人云亦云樓那邊的小巷外。

    陳平安抱拳笑道:“讓董侍郎久等了。”

    董湖方才瞧見了街上的一襲青衫,就立即起身,等到聽到這麼句話,更是心絃緊繃。

    而這個身份極多的年輕人,第二句話,更是讓董湖心情複雜,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憂心。

    因為陳平安笑著說了句,“勞煩董侍郎回宮稟報一聲,真心要聊,就讓那婦人親自來這邊聊,不然我就要去她家做客了。”

    董湖輕聲問道:“真要如此?”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那個好像在打盹的年邁車伕,問道:“看我不順眼?”

    董湖一個頭兩個大,那車伕從頭到尾,就沒看你陳平安一眼半眼的啊。

    老車伕睜開眼,淡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陳平安笑眯眯道:“果然,是當年第二個開口的前輩。”

    老車伕扯了扯嘴角,“練練?”

    陳平安剛要說話,猛然抬頭,只見整座寶瓶洲上空,驀然出現一道漩渦,然後有劍光直下,直指大驪京城。

    陳平安就知道當時主動離開客棧,是對的,不然捱打的,肯定是自己。

    因為出劍之人,是那個趴在桌上越想越煩的寧姚,結果就瞅見了這個倚老賣老的車伕,練練,練你媽-的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