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四十三章 共斬蠻荒

    聽著蘇琅的自我介紹,陳平安啞然失笑,自己又沒眼瞎,那麼大一塊刑部牌子,還是瞧得見的。

    蘇琅當然緊張萬分,只是這些年自己與宋雨燒再無瓜葛,照理說,陳平安不該找自己的麻煩。

    只是這類偶爾下山、嬉戲人間的劍仙,實在性情難測,仙蹟縹緲,每次只要出手,單憑心情,不問是非,往往就是劍光直落,頭顱滾滾。

    不幸中的萬幸,就是如今的寶瓶洲,對這些個目無法紀、傲視王侯的修道之人約束極多。而且蘇琅在被大驪刑部招徠之後,做過幾樁秘密行事,針對的,就是幾撥自以為行事隱蔽的犯禁修士。

    不過這會兒最傷人的,周海鏡就這樣將自己一人晾在這邊,女人啊。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塊無事牌,“巧了,與蘇劍仙是半個同行。”

    蘇琅瞥了眼那塊無事牌,竟是一枚三等供奉無事牌……只比候補供奉稍高一等。

    蘇琅難免有些臊得慌。

    陳平安倒是沒想要藉機調侃蘇琅,不過是讓他別多想,別學九真仙館那位仙人云杪。

    兩人一起並肩走在巷中,陳平安笑問道:“我這些年遠遊異鄉,久不在寶瓶洲,剛剛回,宋老前輩的劍水山莊如何了?”

    蘇琅小心翼翼打腹稿,字斟句酌道:“當年一別,我就再不曾去過宋前輩的山莊,只聽說讓出了祖業山莊,搬去了梳水國邊境,

    與為鄰,如果不是參加了幾場大瀆戰事,後來又閉關,之後就來了京城這邊,其實應該去為柳夫人的那座山神祠道賀的,聽江湖朋友說過,宋前輩這些年身子骨還硬朗,走過幾趟江湖,經常外出散心,這是好事,等到閒下來,下次返鄉,理當補上那份賀禮。”

    陳平安始終神色和悅,就像是兩個江湖老友的久別重逢,只差各自一壺好酒了,點頭笑道:“是該如此,蘇劍仙有心了。江湖故人,別來無恙,怎麼都是好事。”

    蘇琅原本緊繃的心絃鬆弛幾分。

    “對了,松溪國離著梳水國和綵衣國都近,蘇劍仙有無聽說過綵衣國胭脂郡出身的劉家?”

    “陳宗主是說那位劉老尚書,還是劉高華劉高馨兄妹二人?”

    劉高馨本是神誥宗嫡傳弟子,只是運道不濟,在那場大戰中受傷極重,大道無望了,之後就沒有返回宗門,只是居家修行。劉高華是凡俗夫子,在蘇琅眼中,卻更加不容小覷,因為有個大驪陪都的官員身份。

    陳平安說道:“都是故交好友。”

    蘇琅立即懂了。

    好像記起一事,陳平安拿出一壺百花釀,遞給蘇琅,“勞煩蘇劍仙,幫忙將此物轉交給劉仙師,我就不與蘇劍仙說什麼道謝的客氣話了。”

    蘇琅雙手接過那壺從未見過的山上仙釀,笑道:“小事一樁,舉手之勞,陳宗主無需道謝。”

    蘇琅早已心中有數,將來自己衣錦還鄉之際,就順路拜訪梳水國宋雨燒,綵衣國劉家。再以後,也簡單,不用頻繁往來,那就落了下乘,只需對雙方暗中照拂幾分即可。

    陳平安與蘇琅走到巷口那邊,率先停步,說道:“就此別過。”

    蘇琅抱拳告辭,突然一個沒忍住,問道:“敢問陳宗主如今是多大歲數?”

    陳平安笑道:“不到一百。”

    蘇琅感嘆道:“陳宗主真是劍道一途的天縱奇才,在晚輩看來,絲毫不輸風雪廟魏大劍仙。”

    陳平安笑著沒說話,這位青竹劍仙,難怪能跟周海鏡湊一堆去,一個不看鏡花水月,一個不看山水邸報。

    馬車那邊,周海鏡隔著簾子,打趣道:“葛道錄,你們該不會是宮中供奉吧,難不成是陛下想要見一見民女?”

    側坐葛嶺身邊的小沙彌雙腿懸空,趕緊佛唱一聲。

    一車廂的脂粉香氣,從那掛紫竹簾子淺淺滲出,燻得小和尚都快暈頭轉向了。

    葛嶺嫻熟駕車,父輩是邏將出身,年少時就弓馬熟諳,微笑道:“周宗師說笑了。”

    小沙彌羨慕不已,“周宗師與陳先生今兒萍水相逢,就能夠被陳先生敬稱一聲先生,真是讓小僧羨慕得很。”

    周海鏡打趣道:“一個和尚,也會計較這類虛名?”

    小沙彌立即使勁搖頭道:“可當不起‘和尚’稱呼,小僧尚未受戒圓具呢。”

    寧姚回了客棧,結果看到了兩個意料之外的人,笑問道:“你們怎麼來了?”

    裴錢,手持行山杖。曹晴朗,一襲儒衫。

    裴錢笑道:“先前得了師父的飛劍傳信,說要在這邊逗留約莫半月光陰,小師兄就讓曹晴朗來這邊參加個婚宴,說師父不合適露面,曹晴朗的身份比較適合,我就跟著來這邊見師父師孃。”

    曹晴朗作揖道:“學生曹晴朗,見過師孃。”

    他偷偷鬆了口氣,裴錢總算沒有二話不說就是一個跪地磕頭砰砰砰。

    直起身,曹晴朗解釋道:“裴錢此行陪我入京,是小師兄為了防止一些不必要的意外。再就是我需要與翰林院那邊,正式辭官卸任。”

    離開寶瓶洲,南下桐葉洲選址下宗,

    本來按照小師兄的意思,是保留翰林修撰身份,說小師兄自有手段,

    不過曹晴朗沒答應,光領俸祿不做事,衙門點卯都不去,終究於禮不合。欲正其心,先誠其意。作為文聖一脈的讀書人,需要以意誠二字作為行事準繩。

    寧姚點頭,“你們師父要見個江湖朋友,等會兒才能回來。”

    她與老掌櫃借了兩條長凳,坐下後,寧姚隨即問道:“火神廟那場問拳,你們怎麼沒去看看?”

    裴錢赧顏答道:“還是在這邊等著師父要緊。”

    曹晴朗坐在另外那條長凳上,一直沒有說話。

    街上來了個蹦蹦跳跳的少女,臨近客棧,立即穩重了幾分。

    少女不與寧師父客氣,她一屁股坐在寧姚身邊,疑惑問道:“寧師父,沒去火神廟那邊看人打架嗎?過癮過癮,打得確實比意遲巷和篪兒街兩邊毛孩子的拍磚、撓臉好看多了。”

    寧姚笑道:“去了,就是人太多,加上去得晚了,沒能佔個好地兒,看不真切。”

    少女愧疚道:“怪我怪我,一大早就出門了,擔心被我爹攔著,就沒喊寧師父。我跟幾個江湖朋友佔了個大好地盤!”

    她坐在寧姚身邊,嘰嘰喳喳個不停。

    “那個周女俠,可漂亮了!”

    “魚老神仙,真是名不虛傳,簡直就是書上那種隨便送出秘籍或是一甲子內功的絕世高人,寧師父先前瞧見了吧,從天上一路飛過來,隨便往擂臺那兒一站,那高手氣勢,那宗師風範,簡直了!”

    “真不知道排名比他們還要高的裴錢,裴大女俠,是怎麼個牛氣哄哄,肯定一瞪眼,就能讓與她對敵之人,當場肝膽欲裂,嚇出內傷!”

    “我聽說裴女俠年紀不大的,是百年不遇的練武奇才,拳腳功夫,早已出神入化,一身正氣,寧師父,你也是闖蕩江湖的女俠,有沒有那個榮幸,遠遠看過裴女俠一眼?”

    寧姚忍住笑,“你覺得呢?”

    少女想了想,安慰道:“沒事沒事,我不也沒見過。”

    裴錢面無表情坐在寧姚另外那邊,聽得腦闊兒疼。

    幸好師父不在。

    也慶幸兼職耳報神和傳話筒的小米粒沒跟著來京城,不然回了落魄山,還不得被老廚子、陳靈均他們笑話死。

    曹晴朗始終端坐在另外一條長凳上,雙手握拳輕放膝蓋,目視前方。

    笑容和煦,謙謙君子,氣態沉穩,不過如此。

    寧姚轉頭對裴錢笑道:“你師父先前想收劉姑娘為弟子,劉姑娘沒答應。”

    裴錢身體前傾,對那個少女微微一笑。

    少女眨了眨眼睛,瞥了眼那裴錢手邊那把斜靠長凳的兵器,信心十足,可以一戰!

    幹嘛,替你師父打抱不平?那咱倆按照江湖規矩,讓寧師父讓出座,就咱倆坐這兒搭搭手,事先說好,點到即止啊,不許傷人,誰離開長凳就算誰輸。

    裴錢微笑不語,好像只說了兩個字,不敢。

    你聽得懂我說話?

    不懂。

    雙方就這樣用眼神交流,而且雙方都看得明白。

    裴錢有些好奇,哪來的憨憨,想了想,她就迅速瞥了眼少女的心境,愣了愣,裴錢立即收起打量。

    少女心境之中的那個小女孩,與表面上開朗活潑的少女完全不同。

    陳平安與蘇琅分別後,很快就回到客棧這邊,看見了開山大弟子和得意學生,也很意外。

    裴錢和曹晴朗同時起身。

    陳平安快步走來,笑著朝兩人擺擺手。

    這一幕看得少女暗自點頭,多半是個正兒八經的江湖門派,有點規矩的,這個叫陳平安的外鄉人,在自家門派裡頭,好像還挺有威望,就是不知道他們的掌門是誰,年紀大不大,拳法高不高,打不打得過附近那幾家武館的館主。

    而且看那個年輕人,很書生,都趕上意遲巷那些讀書種子了。

    她更加篤定,寧師父所在門派,不是那種野路子。

    陳平安坐在曹晴朗身邊,問道:“你們怎麼來了?”

    裴錢抿起嘴,沒敢笑。

    師父與師孃是一模一樣的開場白。

    曹晴朗就又給先生解釋了一遍。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先前崔東山有沒有說過,為什麼建議你保留翰林院編修官的身份。”

    曹晴朗搖頭道:“小師兄沒說,約莫是見我執意辭官,就收回言語了。”

    陳平安轉頭說道:“那就先不著急辭官,裴錢,再飛劍傳信一封,與崔東山問一下詳細緣由。”

    曹晴朗聽出了言下之意,輕聲問道:“先生是與小師兄一樣,也希望我保留大驪官身?”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呵呵道:“廢話,我們文聖一脈,雖說如今趙繇在朝廷裡邊的官身最高,當了個刑部侍郎,可他不是清流出身啊,路子不正,屬於朝廷不拘一格拔擢人才,你不一樣,你是最名正言順的一甲三名出身,你要是辭了官,以後先生跟人吹噓,就要失去一半功力。”

    曹晴朗無言以對。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一拍曹晴朗肩膀,道:“沒來京城的時候,還不覺得有什麼,結果真到了這邊,尤其是逛過了南薰坊那邊的衙署,才發現你沒有考中狀元,未能大魁天下,先生還是有點失落的。”

    林君璧那小子如今都當上邵元王朝的國師了。

    沒事,自己的學生,很快就是浩然九洲年紀最輕的一宗之主了,後無來者不好說,註定前無古人。

    先前陳平安與先生專門聊過此事,都覺得破例行事不太妥當,因為曹晴朗離著躋身玉璞境還早,那就給個落魄山下宗的代宗主身份。

    曹晴朗愈發無奈,“學生也不能再考一次啊。而且會試名次可能還好說,但是殿試,沒誰敢說一定能夠奪魁。”

    陳平安笑道:“我見過那個荀趣了,你們倆交朋友的眼光都不錯。”

    曹晴朗有些擔憂,只是很快就放心。

    擔憂的是荀趣會被捲入大驪朝廷的官場是非,只是先生做事情,有什麼可擔心的,哪怕是件壞事,都可以變成好事。

    寧姚心聲問道:“還是不放心蠻荒天下那邊?”

    陳平安嗯了一聲,雙手籠袖,身形佝僂起來,神色無奈道:“很難放心啊。”

    寧姚問道:“那我們走一趟劍氣長城?”

    陳平安疑惑道:“京城這邊?”

    其實他去了劍氣長城那邊,也幫不上什麼忙,真要摻和,只會幫倒忙。

    但是哪怕就近看一眼也好,不管是劍氣長城遺址,還是被文廟命名為天目、黥跡、神鄉和日墜的四處歸墟,或者是浩然天下打造出來的秉燭、走馬和地脈三座渡口,都隨便。

    寧姚說道:“想這麼多做什麼?你與那個矮冬瓜約定一旬,大不了讓裴錢給皇宮那邊捎句話,就說你不在京城的時候,不計入那一旬光陰就行了。就算她不答應,關你屁事。”

    陳平安眼睛一亮,可行啊。

    不料寧姚剛起身,就重新落座,“算了,你趕路太慢,說不定你還在半路上,山水邸報就有結果了。”

    陳平安目瞪口呆,揉了揉下巴,難不成等先生回來,再讓先生求一求禮聖?自己求,不妥當,還是得讓先生出馬。

    驀然間,客棧門口出現了兩位讀書人的身形,都是從文廟跨洲遠道而來,一個年老,一箇中年模樣,後者微笑道:“趕路太慢?倒也未必。說吧,想要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