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四十六章 兩人並肩

    一襲儒衫,身形驟然懸停在阿良身邊。

    雙方肩並肩,一人面向北邊,一人面朝南方。

    再無敵手。

    左右淡然道:“如何?”

    阿良雙手持劍,手腕擰轉,抖出劍花,點頭道:“痛快。”

    左右瞥了眼遠處那座陰陽魚陣圖,微微皺眉。

    阿良微笑道:“怎麼樣,幫倒忙了吧,託月山這座大陣,明擺著就是奔著你我聯手而來的,一個吃劍意,一個吃劍氣,然後兩兩抵消在陣中,說不得還要幫著蠻荒天下餵養出個新的十四境劍修。”

    新妝竟然嫣然一笑,與那左右施了個萬福。

    她和綬臣共同主持的腳下大陣已經真正開啟,左右這一路南下劍氣,與阿良在這萬里山河的劍意,都被瘋狂席捲,鯨吞其中。

    左右面無表情說道:“好解決。”

    那新妝立即身體緊繃。

    阿良氣笑道:“他孃的最煩你這點,老子認認真真說事情,誰都當我吹牛皮,你倒好,說什麼都有人信。”

    比如早年還被那個泥腿子眼神無比真誠,詢問自己打不打得過朱河。

    讓我怎麼回答?說打得過,老子就有面子了?

    嘴上說歸說,事情一樣做。

    至於怎麼做,很簡單,並肩而立的阿良和左右。

    天下劍道最高者,就毫不拘束自己的劍意。

    人間劍術最高者,就徹底放開自己的劍氣。

    於是那座陰陽圖就被撐破了,當場崩碎。

    阿良沒覺得做了件多了不起的事情,只是抬頭望向天幕,那把屬於自己的飛劍。

    遠遊天外多年的那把飛劍,名為飲者。

    自古聖賢皆死盡,如何能夠不寂寞。

    空留今人,飲盡美酒。

    他第二次返回劍氣長城,最欣慰的地方,除了陳平安這小子當上了隱官,與寧丫頭八字有一撇了,再就是陳平安比自己更像讀書人,在劍氣長城,有口皆碑,酒鬼光棍,孩子娘們,是真把陳平安當讀書人的。而且那小子並沒有因為當年那場老龍城的生死劫難,就一棍子悉數打死亞聖一脈的文廟陪祀聖賢。

    浩然劍修,都早點回鄉。

    劍氣長城的劍修,心中有無此想,已是天壤之別,嘴上有無此說,更是雲泥之別。

    浩然天下的練氣士,永遠不會知道,酒鋪無事牌的這一句話,分量到底有多重。

    阿良深呼吸一口氣。

    那就好好廝殺一場,痛痛快快,不留半點遺憾!

    飛劍,飲者。

    本命神通,就三個字:皆死盡。

    劍修與劍,劍修與敵。

    左右環顧四周,一手拇指抵住劍柄,緩緩推劍出鞘,“說吧,先殺誰。”

    ————

    那撥先前在陳平安手上吃了苦頭的譜牒仙師,離開劍氣長城遺址之前,竟然選擇先走一趟城頭,而且好像就是來找隱官大人。

    曹峻嘖嘖稱奇道:“陳平安,打了人還能讓捱揍的人,主動跑過來主動道歉才敢回鄉,你這隱官當得很威風啊。我要是能夠早點來這邊,非要撈個官身。”

    對於曹峻的怪話,陳平安不以為意。

    遊仙閣次席客卿的賈玄,泗水紅杏山的女子掌律祖師祝媛,都已經清醒過來,各自帶著師門晚輩來找陳平安,而且看他們架勢,不像是興師問罪來了,確實更像是賠禮認錯。

    魏晉拆臺道:“你不行,進不了避暑行宮。”

    避暑行宮劍修一脈,幾個外鄉人,都是腦子很好的年輕劍修。

    林君璧已經成為邵元王朝的國師,鄧涼遊歷五彩天下,擔任了飛昇城首席供奉,此外鹿角宮的宋高元,流霞洲的曹袞,金甲洲的玄參,都是極聰慧的年輕劍修。

    果然如曹峻所料,賈玄和祝媛都率先致禮致歉,人人低眉順眼,尤其是那對臉龐傷勢不輕的年輕男女,來之前得了師長教誨,此刻低著頭,哪有半點氣焰可言。

    陳平安轉過頭看著他們,沒有言語,只是多瞥了眼一個少年,然後重新轉頭,抿了一口酒水,面朝南方的廣袤山河,就像有一股蒼茫之氣,好像直直撞入心胸,教人喝酒都無法下嚥。

    那少年驀然一步踏出,“我有話說要與隱官大人說。”

    賈玄神色微變,一把扯住少年的袖子,輕輕往回一拽,厲色道:“金狻,休得無禮!”

    祝媛亦是心聲提醒道:“金狻,不可在此造次,小心讓遊仙閣惹禍上身。”

    一旦因為個無知小兒的胡言亂語,連累師門被隱官遷怒,小小泗水紅杏山,哪裡經得起幾劍?

    不曾想背對眾人的那一襲青衫開口道:“說說看,爭取用一句話說清楚你想說的道理。”

    名叫金狻的遊仙閣少年修士,掙脫開賈玄的手,先作揖行禮,再抬頭直腰,毫無懼色,朗聲道:“聖人云不教而誅,則刑繁而邪不勝,隱官以為然?”

    陳平安會心一笑,點頭道:“很好,你可以多說幾句。”

    少年此語,其實出自先生的《國富篇》,這個少年用文聖的聖賢道理,來與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說道理,再合適不過。筆趣庫

    這與陳平安之前在文廟鴛鴦渚畔,傳授百花福地的鳳仙花神錦囊妙計,教她去與那位蘇子門生講理,有異曲同工之妙。

    金狻重新向前踏出一步,繼續說道:“故而不教而誅,非儒生所為!”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有理。只是你如何證明這個道理,當真適用今天事?”

    金狻沉聲道:“事先我們誰都不知道你是劍氣長城的隱官。你的兩次勸說阻攔,平心而論,換成別人,都不會當回事。這要是還不算不教而誅,如何才算?”

    耐心聽那少年講完一段,陳平安說道:“得加個字,‘太’,‘都不會太當回事’,更嚴謹些。不然話聊到這裡,好好的講理,就容易開始變成吵架了。”

    少年愣了愣,約莫是想象過無數場景,比如被那個傢伙痛打一頓,甚至是一巴掌打得飛出城頭,卻如何都沒有預料到劍氣長城的隱官,沒有計較自己的冒犯,反而只是計較自己的言語,缺漏了一個字。

    金狻疑惑問道:“隱官是認可我說的這個道理了?”

    陳平安轉過身,繼續盤腿而坐,搖頭道:“並不認可,只是可以讓你先講完你想說的道理,我願意聽聽看。”

    賈玄以心聲警告少年:“金狻,適可而止!你接下來再敢多言半句,我回了遊仙閣,定要與閣主和掌律稟報此事,你小心自己的嫡傳身份不保!”

    金狻卻對一位次席客卿的威脅置若罔聞,只是直愣愣盯著那個青衫背影。

    “隨便舉幾個例子,山下王朝皇陵禁地的一塊地磚,山上仙家洞府的一棵枯樹枝丫,山下百姓墳頭附近的泥土,值點錢。”

    陳平安淡然道:“哪怕無人看管,我們便能隨意撿取嗎?”

    劍氣長城的歷代劍修,從無墳冢。

    那麼何為劍修墳冢,可能就是戰場,就是所有人腳下的這座劍氣長城。

    登城如上墳。每次出劍,就是敬香,祭奠先人。

    金狻愕然,卻不言語。

    陳平安說道:“啞巴了?”

    金狻硬著頭皮說道:“有點道理。”

    陳平安這才繼續說道:“如果平心而論,你真正該與我爭論的,不是我該不該出手,而是該不該出手那麼重,對不對?”

    也就是賈玄和祝媛境界不夠,不然先前在刻字筆畫的棧道那邊,還真就沒那麼便宜的好事了。絕對無法這麼快就清醒過來,兩位地仙只會直接被晚輩揹著去往渡船那邊。

    金狻立即點頭道:“隱官出手,實在太重!何況隱官出手之前,可以自報身份。”

    陳平安搖搖頭,與那少年說道:“劍氣長城的劍修,誰都沒有這麼好的脾氣,在這劍氣長城,什麼才是最大的道理,師門長輩沒教過你們?如果我不是文聖一脈的儒生,就只是一位純粹劍修,哪怕不是什麼隱官不隱官的,你們今天最少要留下一條胳膊。”

    就像劉景龍,如果只是一位太徽劍宗的劍修,早就獨自問劍鎖雲宗了,但是當劉景龍身為太徽劍宗的宗主,就可以忍,甚至必須容忍鎖雲宗的大放厥詞。

    曹峻笑嘻嘻道:“魏劍仙,隱官出手重嗎?”

    魏晉微笑道:“對於山上譜牒仙師來說,給人打得沒臉見人,比起丟了一筆神仙錢,是很重了。”

    陳平安提醒道:“曹峻,不是平時隨便開玩笑的時候,別拱火了。”

    曹峻繼續喝酒。默默記住了遊仙閣和泗水紅杏山兩個門派名稱,以後遊歷中土,得去會一會。

    讓一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自報名號?你們當自己是蠻荒天下的王座大妖嗎?

    陳平安晃了晃酒壺,始終背對那撥各懷心思的譜牒仙師,“浩然天下的禮,劍氣長城的理,你們未必聽得進去。那就跟你們說一說切身利害。”

    “魏晉和曹峻,是兩個外鄉人,又都是性情散淡不愛管閒事的劍仙,那麼齊廷濟,陸芝,以及龍象劍宗十八劍子?如果你們被他們撞見了?怎麼,真當我們劍氣長城的劍修,在浩然天下都死絕了?一個萬一,給人砍掉掉了腦袋,僥倖沒掉的,去與誰說理?是找你們遊仙閣和泗水的祖師爺,還是找賀夫子訴苦?出門在外,小心駛得萬年船都不懂,難道說是因為你們中土神洲的山下,是個譜牒仙師就能橫著走?”

    曹峻趁著寧姚不在場,小心翼翼心聲道:“魏晉,咱倆是被惦記上了?”

    魏晉說道:“顯而易見。”

    曹峻頭大如簸箕,“咱倆一個是落魄山的上宗客卿,一個是下宗供奉,回頭會不會被陳平安穿小鞋?”

    魏晉笑道:“我經常當冤大頭,花錢買酒,應該還好,至於你,難說。”

    陳平安冷笑道:“出門在外,入鄉隨俗這麼簡單的一個道理,賈仙師和祝仙師,你們不教?還是說嘴上道理連篇隨風跑,從不落在事上?哦忘了,你們是護道人,不是傳道人。我是不是錯怪你們了?”

    賈玄和祝媛臉色難看至極,只是雙方心中忌憚更多,果然攔阻金狻開口是對的,十有八九,已經被這位隱官記恨上各自門派了。至於什麼道理不道理的,自然是誰劍術高、道法高誰說了算。被年輕隱官說成是護道不利,可自家修行又沒耽擱,他們不也修出了個地仙境界?你陳平安能有今日造化,當這末代隱官,天曉得有哪些機緣給你撈取在手了。一個四十來歲的劍仙,躋身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本事自然是有的,只不過不是洪福齊天的好命,誰信?

    陳平安轉過身,望向那個純粹武夫,“前輩拿了那塊碎石吧?”

    “萬萬當不起‘前輩’稱呼。”

    漢子立即抱拳惶恐道:“碎石拿了。”

    陳平安抬手抱拳還禮,微笑道:“歲長者為尊,何況前輩為人做事極有分寸,宅心仁厚,是個老江湖。”

    陳平安視線偏移,望向那個少年,“今天涉險,主動與已知身份的我,是富貴險中求名利?好搏個不畏強權的名聲,好在家鄉換取利益?還是純粹求個理,討要個公道?”

    金狻欲言又止。

    他自有算計,自家遊仙閣那幾位老祖師的脾氣喜好,對劍氣長城的觀感,以及對文聖一脈的評價,林林總總,少年一清二楚,所以在內心深處,他對賈玄這個所謂的師門次席客卿,還有紅杏山那個年紀大頭髮長見識短的祝媛,根本看不起。

    只是此刻少年竟然不敢與那位青衫劍仙對視。

    “如果只是前者,是不是太小覷他人心智?會不會高看我的肚量了?”

    金狻額頭開始滲出細密汗水。

    “如果兩者兼有,那麼先後如何,各自心思的大小如何?”

    “即便先有私心,甚至是隻有私心,道理就講不得了嗎?”

    陳平安最後自問自答道:“我看未必。”

    曹峻問道:“道理還可以這麼講?”

    看似循序漸進,卻又兜圈一圈。既講理且問心。

    魏晉眺望遠方,風吹鬢角,一手按住劍鞘,笑道:“不這樣講理,要如何講理?”

    陳平安不拘念頭,將心中所想,娓娓道來。

    “書上的聖賢道理,不是拿來臨時抱佛腳和江湖救急的,也

    很難在某些時刻死馬當活馬醫,甚至還要讓你們經常覺得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