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五十一章 泥瓶巷

    崔東山在臺階那邊,一個高高躍起,側身翻轉,在桌旁落定,抖了抖兩隻雪白大袖,仰頭遠望,自顧自說道:“即將入秋啦,秋風清秋月明,秋雲滿太虛,秋水落芙蕖。”

    然後才收起視線,先看了眼老廚子,再望向那個並不陌生的老觀主,崔東山嬉皮笑臉道:“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浩浩泱泱,難辯牛馬。”

    朱斂一笑置之,這話說得是有點欠揍。

    崔東山背對著桌子,一屁股坐在長凳上,抬腳轉身,問道:“山水迢迢,雲深路僻,老道長高駕何來?”

    朱斂嗑著瓜子,擱自己是老觀主,估計就要動手打人了。

    老觀主冷笑道:“世間萬物皆有裂縫,眼中所見一切,哪怕是那神靈的金身,不可見的,即便是修道之人的道心,都不是什麼完整的一,這條道路,走不通的。任你崔瀺究其一生,還是找不到的,註定徒勞無功,不然三教祖師何必來此。道與一,若是某個實物,豈不是要再天翻地覆一場。”

    崔東山埋怨道:“什麼王八蛋,我是東山啊。”

    老觀主呵呵一笑。

    崔東山搖晃肩頭,唸唸有詞,如學塾夫子之乎者也,“再說了,道近乎哉?眼不見睫。道遠乎哉?觸事即真。聖近乎哉?參商出沒。聖遠乎哉?了悟即神。”

    老觀主微笑道:“當年崔瀺,好歹還有個讀書人的樣子,要是當年你就是這副德行,貧道可以保證,你小子走不出藕花福地。”

    崔東山拍了拍胸膛,好似後怕不已。

    老觀主喝了一口茶水,“會當媳婦的兩邊瞞,不會當媳婦兩邊傳,其實兩頭瞞往往兩頭難。”

    拿袖子擦了擦桌面,崔東山白眼道:“前輩這話,可就說得不妥帖了。”

    老觀主見這傢伙繼續裝傻,轉頭看了眼那個沿著臺階走樁的女子,問道:“這就是你挑中的拳法弟子?”

    朱斂笑道:“不是記名弟子。何況我那點三腳貓功夫,女子學了,不美。”

    老觀主不以為然,對那個女子問道:“你叫岑鴛機?”

    岑,山小而高也,形容山石崖岸峻極之貌。鴛機,即是世俗的織錦機,詩家則有移花影之喻。

    陸沉行事一貫隨心所欲,最喜歡放長線釣大魚,卻又釣不著也無所謂。

    騎龍巷的石柔也好,那件來歷七彎八拐的法袍金醴也罷,就像只求一個願者上鉤,也根本不在乎那些斷去的魚線,吃餌而走的游魚。

    岑鴛機剛剛在山門口停步,她知道輕重,一個能讓朱老先生和崔東山都主動下山見面的老道士,一定不簡單。

    不知為何,老道人神色如常,但是岑鴛機就覺得壓力極大,抱拳道:“回道長的話,晚輩名字確是岑鴛機。”

    朱斂笑道:“嚇唬一個小姑娘做什麼。”

    崔東山招招手,“小米粒,來點瓜子磕磕。”

    黑衣小姑娘立即從竹椅上邊起身,小跑到桌子這邊,從棉布挎包裡掏出剩下所有的瓜子,倒是不多,“給,小師兄。”

    崔東山一拍腦袋,問道:“右護法,就這麼點啊?”

    小米粒聽到大白鵝換了個稱呼,板著臉,又從袖兜裡邊又掏出了一大把。

    崔東山點點頭,“右護法出手闊綽!”

    老觀主又對朱斂問道:“劍法一途呢?打算從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裡邊挑選?”

    同樣是老觀主,大玄都觀的那位孫道長,慫恿陸沉散道,乾脆轉去投胎當個劍修,不全是玩笑,而是有的放矢。

    當然,就孫懷中那脾氣,陸沉要真跑去當劍修了,估計不管如何,都要讓陸沉變成玄都觀輩分最低的小道童,每天喊自己幾聲老祖宗,不然就吊在桃樹上打。

    朱斂笑道:“我哪有臉教別人劍術,不是誤人子弟是什麼。”

    浩然劍修,隨便丟一個到藕花福地,都是當之無愧的劍仙。

    藕花福地歷史上,也有些稗官野史記載的地仙事蹟,只是無據可查,朱斂在術算賬簿、營造之外,還曾經著手編撰過官家史書,見過不少不入流的稗官野史,什麼地仙之流,口吐劍丸,白光一閃,千里取人首級。不過在家鄉那邊,哪怕是這些志怪傳聞,提及劍仙一脈,也沒什麼好話,什麼非是長生久視之大道,只是旁門法術,飛劍之術難以成就大道。可是朱斂的武學之路,歸根結底,還真就是從書中而來,這一點,跟浩然天下的讀書人賈生如出一轍,都是無師自通,單憑讀書,自學成才,只不過一個是修行,一個是習武。

    朱斂最早走江湖的時候,也曾佩劍遠遊,走遍名山大川,訪仙問道。

    再一個,藏著隱蔽心思,朱斂想要知道天下的邊界所在。若真是天圓地方,天地再廣袤,終究有個盡頭吧?

    小米粒沒走遠,滿臉震驚,轉頭問道:“老廚子還會耍劍哩?”

    朱斂擺手道:“會什麼劍術,別聽這類客人說的客套話,比起裴錢的瘋魔劍法,差遠了。”

    崔東山低頭嗑瓜子,“小米粒,你不知道了吧,咱們這位老廚子,在灶房摘掉圍裙,出門在外,耍起劍來蠻好看的,在藕花福地的江湖上,大名鼎鼎得很,都說貴公子朱斂的長劍之上,纏繞的都是女子的旖旎情思,餘米都比不了。不知多少江湖女俠,一輩子轉去痴心練劍,就是為了能與老廚子比試一場。”

    崔瀺曾經跟隨老秀才,遊歷過藕花福地,對那邊的風土人情,瞭解頗多。

    小米粒趕緊一手捂住肚子,使勁抿嘴,含糊不清道:“老廚子還當過貴公子嘞。”

    朱斂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江湖事嘛,都是以訛傳訛,越傳越懸乎。”

    小米粒重重點頭,嗯了一聲,轉身跑回竹椅,咧嘴而笑,就是照顧老廚子的面兒,沒笑出聲。

    騎龍巷的那條左護法,剛剛溜達到山門口這邊,抬頭遠遠瞧了眼老道長,它立即掉頭就跑了。

    老觀主看了眼,可惜了,不知為何,那個阮秀改變了主意,否則差點就應了那句老話,蟾蜍吞月,天狗食月。

    隋右邊從別處山頭御劍而來,她沒有落座,是想要與這位藕花福地的老天爺,問一問自己先生的事情。

    老觀主對她說道:“告訴陳平安一聲,桐葉洲金頂觀的存亡,貧道無所謂,但是必須留著那個邵淵然。至於那個倪元簪,你只需與他說一聲,送出那枚金丹,他就是自由身了。”

    金頂觀的法統,出自道家“結草為樓,觀星望氣”一脈的樓觀派。至於雲窟福地撐蒿的倪元簪,正是被老觀主丟出福地的一顆棋子。

    隋右邊欲言又止,可到最後,還是一言不發。

    朱斂幫忙解圍,主動點頭攬事道:“這有何難,捎話而已。”

    老觀主問道:“那個玉圭宗的姜尚真,怎麼沒在山上?”

    朱斂笑道:“本來應該留在山上,一起去往桐葉洲,只是我們那位周首席越想越氣,就偷跑去蠻荒天下了。”

    隋右邊得了朱斂的眼色,她默默離開,去了小米粒那邊。

    老觀主環顧四周,嘆了口氣,“有了散道一事,不曾想到最後,還是你們儒家最佔便宜。餘鬥估計會氣得不輕。”

    一旦三教祖師同時散道,書院,寺廟,道觀,處處皆得,那麼相對最為容納別教學問的浩然天下,當然得到的饋贈最多。

    散道的同時,三教祖師會聯袂走一趟舊天庭遺址,這個天大的問題,當然不會留給他人。

    崔東山笑道:“氣死道老二最好。”

    老觀主輕聲道:“只說一事,當人間再無十五境,已經是十四境的,會如何看待有機會成為十四境的修士?”

    崔東山點點頭,“是要變天了,有壞有好吧,反正我如今更傾向於後者。”

    老觀主問道:“如今?為何?”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有我先生在啊。”

    老觀主轉去望向那個陸沉五夢七相之一、甚至可能是之二的朱斂。

    朱斂笑道:“前輩看我做什麼,我又沒有我家公子英俊。”

    老觀主呵呵笑道:“真是個好地方,貧道不虛此行,門風極正。”